器重难书古荆州A

梦白浪

我在三天内两入襄阳（襄阳+樊城）、两入荆州（江陵+沙市），以致回顾两座城市时，记忆都有些混淆。
当年曹军倍道兼行，从襄阳长驱直入江陵，精锐虎豹骑更是一日一夜疾驰300里追上刘备。我同样疲于奔命，只因对荆州仰慕已久。

荆州为古九州之一。《尚书 禹贡》曰“荆及衡阳惟荆州”，荆州因水而生、因山（荆山）而名。
根据传说和史载，楚国与“荆”关系密切，而且周封楚的国号即为“荆”。
枝城到城陵矶的这一段长江亦称荆江，估计也是由于荆州之故。
诸葛亮称荆州是“用武之国”——
就攻势而言，荆州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利尽南海、北胁宛洛，楚人依之而势强。
就守势而言，荆州东据浔阳、西塞三峡、南连五岭、北带汉川，刘表因之成为曹操心头之患。

今日的荆州城即古代的江陵城，其“陵”之意为“近处无高山，所有皆陵阜”。
此荆州城也是六朝古都，其中最强最久者当然是楚国，荆州城北就是战国时期的楚郢纪南城。除楚国外，以荆州城作为国都的其余五朝包括：东晋安帝（二年）、南齐和帝（二年）、南梁元帝（三年）、西魏所立后梁（三十三年）、隋末梁国（三年）。历史上共出现34位帝王。

楚人自称祝融、颛顼之后，早期与商王作战，学者认为其先祖从新郑、杞县一带南迁进入江汉平原，商末立国并支持周文王，首领鬻熊被尊为“文王之师”。初期的楚国弱小落后，周视之为蛮夷，遂逐渐交恶。
中原不承认其为国，以州代国名称呼。“何为谓之荆？狄之也。何为狄之？圣人立，必后至；天子弱，必先叛”。
为抵御“蠢尔楚荆”，周天子封了一堆“汉阳诸姬”作为前哨阵地。
前704年“中原正统后裔”楚开始称王，即楚武王。楚文王时将汉阳诸姬全部吞并，网上戏称“宰鸡专业户”。

花无百日红。放眼春秋，楚国一直与晋国为敌，国力消耗巨大。晋国资助吴国掣肘后，楚国两面受敌，处境愈发艰难。
楚国王权与王族始终存在矛盾。王权强盛时，对王族出任的令尹、司马可以生杀予夺；王权不振，形同独立王国的王族又可以反杀国君，这种“传统”的目的在于维持国君强悍。
春秋史上著名暴君、楚国首位衰落型国主灵王就是弑兄（一说是其侄）自立，肆虐无道，对外到处拉仇恨，引起动荡，最后被迫自缢。其后的楚怀王即位不久就宠幸费无极，导致伍子胥亡吴，后又有囊瓦失德、白公胜作乱，越发衰败，结果便是吴军破郢，楚王逃往随国，都城夷为平地，平王被掘墓鞭尸，楚国只好另外择地建都。
纪南城考古未发现春秋早期遗迹。有一派观点认为，伍子胥攻下的楚郢是在宜城以南的楚皇城，此后楚国被迫南迁国都到纪南城，维持200余年。
另一种观点认为早期楚郢在季家湖，距离纪南城不远，可以视为始终在荆州城区域内，楚国在此延续411年。
当地文博称，春秋时楚文王迁都荆州郢城，显然是接受后一种观点。
无论如何，楚国七次迁都，这里无疑处于最长、最盛时期。

我对楚国早期消灭诸姬、袭扰中原的行径较为反感。而到了“一鸣惊人”楚庄王时，楚国已经跻身“文明国家”，开始讲“礼”，赢得老牌大国的交口称赞。孔子也表示“轻千乘之国（陈国）而重一言之信，贤哉”。
不再是猫戏老鼠不讲武德、击败宋襄公的那个蛮夷。
由于春秋末期几乎被吴国腰斩，战国初期吴起变法又没成功——文明化后不能像商鞅那样子雷厉风行——楚国在战国时期只有没落的份儿。
前278年白起拔郢，始置江陵县。这个“拔”字让我望而生畏，可见当时破坏之惨烈。
估计郢都原有20万人，毁后不仅城市没有遗存，而且秦汉两代也几乎无人居住。
秦对楚采取了不同于其余诸侯国的高压歧视政策。生活严谨讲求纪律的西北人看不惯楚人崇尚歌舞和洒脱不羁，视为“淫逸”，严禁楚人聚众饮酒、祭祀旧神祗。甚至把楚地方言说成是“毒言”，派驻官员都视为自己被贬，对下则施行苛政。
秦末楚地反抗最烈，报复最凶，自有缘由。

因为历代楚王陵墓被捣毁，青铜器被掠走，今日虽然有熊家冢大墓车马坑开放，但我兴趣不大，觉得缺乏重器。
荆州城西北的熊家冢是已知的周代最大规模楚王墓地，今年清明宣布：芈姓、熊姓“王族”可以免费，荆楚十八姓（屈姓等）“贵族”可以半价。
这创意有点意思。
直到今年9月5日，熊家冢终于献宝，首次展出34件套珍贵文物（主要是青铜器和玉器），其中21.45厘米的谷纹玉璧被赋予“熊家冢和氏璧”的美称。

我到荆州城，只能看看纪南城遗址——更没得可看，但离城近，免费。
城池占地16平方公里，相当五个颐和园大小，大于同期的咸阳城。城垣周长15.5公里，外有40—80米宽的护城河。史书记载城内车水马龙，行人交织，“朝衣新而暮衣弊”——早上穿新衣上街，挤来挤去下午就成了旧裳。
谐音“挤烂城”更形象地展示了其繁荣程度。
被秦军攻陷后，这里彻底化为废墟，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被再次发现。
城池位于长江之北十余公里，以避免洪涝；又处在纪山之南十公里，故得其名。今日公路从故都“南门”东边百余米穿入，又斜向穿过东城墙。
现场看不出城垣，只有那块郭沫若题字的国保碑，成为大家打卡地。我对公交车司机说在纪南城下车，他也知道那块碑。
国保碑还有一块，据说立于保存更好的北城墙遗址上。
我曾步行深入北地的战国赵王城、渤海上京城遗址，而在这里面对河道交织的南方地貌很有些不适应。攻略没仔细做，也没安排足够时间，只从国保碑位置向里走了二百米，见到一个坡度很小的土台，上去四周看看，就算逛了城。
而这个土台就是纪南城最明显的遗迹古烽火台。根据专家说法，高出周边8米、长宽各20米、顶面积100平米。

确实是进城了，因为这里的城墙向外突出一段，将烽火台包在其内，其本意是将凤凰山整体划入城内。该城有八座城门，凸出部设置的城门我推测是南部正门，距离王宫较近。

站在烽火台顶部，四周除了植被和零星房屋，无甚可观。所谓的凤凰山简直连土丘都算不上。

以前听说这片地区禁止深耕，地下可能埋藏了太多宝藏。周边的2000多座古墓，发掘的仅仅十余座而已。望山、天星观、九连墩。。。。。。我们常在博物馆精美文物的介绍上看到这些地名。
荆州城因为坐拥大量楚国文物，被列入我国首批历史文化名城。

西楚在荆州设临江国，都江陵，西汉初封临江王于此。西汉时期，这里是全国十大商业城市之一。
荆州支撑起小说三国演义的重头戏。全书120回，提到荆州的就有72回。
汉末荆州在罗贯中书中称荆襄九郡，实为六郡（南郡、江夏、长沙、桂阳、零陵、武陵），今天的荆州城和襄阳都属于南郡。
三国时期三大战役，两个发生在荆州。
不过要注意，三国虽有荆州却无荆州城，正如山东省没有“山东城”一样，书中的荆州城即指江陵。

刘表临死时，孙权夺江夏郡大部。
刘表死后，曹操进兵得到荆州北部，刘备仅占据江夏的夏口。
赤壁大战后，所谓“三分天下”实为“三分荆州”。襄阳、江陵在内的南郡大部分归曹，孙权占江夏，刘备在孙权允许下攻取其余四郡（基本是未得到开发的贫困区），以油口为基地，改名公安，意为“左公（刘备被称为“左将军”）在此安营扎寨”。
刘备与周瑜包抄江陵，迫使曹军放弃这座城市，东吴军控制了江陵和夷陵之间区域，将刘备势力阻截在长江以南。
周瑜计划入川消灭刘璋割据势力，待四川稳定后北上汉中建立一条防线，再回师进攻襄阳，所谓“规定巴蜀，次取襄阳”。
如果设想成真，三国史也就基本上没刘备、孔明什么事了。刘备自然不满，然而无力应对，偏巧这时周瑜病故，宏大计划夭折。
此前刘备就拜见孙权，请求借荆州（其实就是借半个南郡），孙权拒绝。但为联盟考虑，孙又将自己的妹妹嫁给刘备，而在《三国演义》里则戏说成为“赔了夫人又折兵”。
倒是周瑜去世后，鲁肃说服孙权，将江陵一带借给了刘备（缺乏周瑜那样能与刘备抗衡的将领是原因之一），吴军主力东调应对曹操的“四越巢湖”。

所以刘备最盛时曾拥有荆州五郡和夏口。
他把住江陵，立刻摆出拒绝吴军入川的架势，随后接受刘璋邀请、抓住时机夺取成都，镇守荆州的关羽也因而被拨走不少兵力。
孙权闻听刘备入川，愤怒之下接回妹子，还差点把阿斗当做人质。几年后他讨要长沙、桂阳、零陵不果。就直接发兵夺取（不是演义中说的刘备主动让出）。
刘备带兵回援，一度要与孙权兵戎相见，最终由于汉中方向受曹操威胁，孙刘达成协议：江夏、桂阳、长沙三郡归孙权，南郡、武陵、零陵三郡归刘备。
如果曹操不急于消灭张鲁，大概率可以坐山观虎斗。
我奇怪的是，荆州环境险恶，刘备为何仍要让关羽独挡两面威胁？
关羽死后，六郡统统归了东吴。
222年夷陵大战正酣，刘备和孙权都不会知道，这年有一位杜预降临人世。
223年魏军曾包围江陵，被朱然、潘璋击退（《三国演义》里这两将已被蜀军斩首半年了）。此后魏、吴在234年、243年、250年先后在荆州交锋，小说基本不提，读者也对荆州失去兴趣，都去看诸葛亮如何北伐。
此时的荆州南北并立，魏吴分别以宛（南阳）和江陵为州治。
三国正式历史从220年到280年，《三国演义》在这段时间提及荆州的部分其实只有三、四年。

279年，杜预从襄阳出发拿下江陵。他不仅为西晋收复了荆州，也是灭吴的最大功臣，战后被授“当阳县候”（我估计比“汉寿亭候”的爵位高两级），继续为荆襄百姓谋取福利，大家尊称他“杜父”。杜预也是书法名家，与孔明并列武庙祭祀七十二将，是杜甫的先祖。

荆州城目前的三国景点都与关羽关系密切。光绪年间，荆州府城周边较大的关帝庙曾有六座，南门内这座最大，据说就设在当年关羽府邸，洪武年间（一说万历年间）始建庙，庭院银杏为同期所植。
雍正年间官员上奏，认为荆州乃关公镇守重地，应按祖庙地形制加以扩建，增建了先祖堂、钟鼓楼、门外牌楼等。
乾隆晚年，荆州遭遇特大洪水。据湖广总督毕沅奏报，洪水决西北门而入，水高一丈数尺。危急时刻只听“空中大震一声”，东门、小北门自动开启，城墙顿塌，生灵得以保全。。。。。。乾隆闻之，下旨修整关帝庙、御赐匾额、神袍等。这次维修后，关帝庙步入全盛期，有趣的是当时其面对的南门城楼也改成五间关帝大殿，独具特色，可惜现在空无一物。
1939年2月28日，日机轰炸荆州城，大殿炸毁，银杏树炸掉一半随即枯死。现在看到的荆州关羽祠为1987年在原址重建，一度称关公纪念馆。

“敢与文宣争一席，纵称武圣费三思”。我看到的关帝庙占地4500平米，有雍正、同治御赐匾额（复制），感觉很小，规制也不高，屋顶采用普通灰筒瓦。

三义殿内，三位作开怀状。
荆州博物馆里的东汉推磨铜人、西晋陶俑。估计三国时的服饰与之相似。
城南“关公义园”那座曾经存在的关羽巨像更是让游客叹为观止。该像为韩美林设计，高58米，用铜1200余吨。“全球体量最大”已拆除，投资的15亿元又如何收回？ 东晋时由于陶侃的功劳，荆州治所最后落户江陵，终于不再变动，江陵城也开始被称为荆州城（北魏后来又在南阳设立北荆州）。此地镇守将领拥兵自重，往往建立霸业，成为东南朝廷的掘墓者。
桓玄自行称帝，挟持晋安帝司马德宗逃奔江陵，晋安帝成为在荆州地区落户的第一位皇帝（楚王没有皇帝一说），桓玄死后晋安帝复位，数日后又被桓玄部下所俘，九个月后才脱离险境。
此帝先天痴呆，“口不能言”。刘裕要借禅让登基，根据谶语将其勒毙。
南齐萧宝融奉太后命在江陵称帝（齐和帝），不久被迫禅让萧衍（梁武帝），建立梁朝。

侯景之乱爆发、梁武帝饿死台城后，其子萧绎（梁元帝）即位于江陵，群臣建议返回旧都，萧绎以健康战乱凋残而“江陵气盛”，不肯东行。
554年，萧绎给西魏国主宇文泰写信，要求重新划定疆界且言辞傲慢。宇文泰大为不满，九月命令柱国、常山公于谨、大将军杨忠等将领以5万兵马进攻江陵，襄阳都督萧詧（萧绎侄子，其兄弟为萧绎所杀）出兵复仇，与北军会合。

由于梁军主力在东部来不及驰援，叛者打开西门，萧绎退守金城（内城），叹“文武之道，今夜尽矣”，遂在东阁竹殿焚历代图书典籍、名书画十四万卷，事后仅抢救出数千卷。“江陵焚书”是我国文化史上的浩劫之一。
萧绎出降，不久被萧詧以土袋闷死。

宇文泰立萧詧为梁主，以三百里地予之，命住江陵东城并留兵监守。萧詧原在襄阳统辖的地盘，则全部归了西魏。
萧詧在江陵称帝，其领土范围仅限于周边数县。而城内原住十余万“阖城老幼被虏入关”，沦为奴隶。
565年北周代西魏，北周武帝即位后下诏，北上的江陵奴婢在65岁时可以恢复自由——也可以理解为任其自生自灭，因为那时已经无力谋生。
572年，江陵奴婢号称被全部赦免，但要主人同意，身份不过由奴隶转为贱民而已。
《颜氏家训》就是这场惨祸经历者流传给后人的回顾与反思。
西梁国历三代，为隋所灭。隋文帝称江陵为“国之南门”，委派心腹管理。
武则天入宫前曾在荆州停留七年。
711年唐代设立四大都督府，荆州位列其一，治所仍为江陵，领十州三十九县。安史之乱后，江陵地位进一步提升，称南都。

五代十国时建立南平国，历五代，963年被北宋以借道行军为名占领。

唐宋的荆州经济繁荣与扬州齐名，史称“江左大镇，莫过荆扬”。南宋时江陵是四川、京湖两个战区的总后备基地，安排重兵把守。辛弃疾于1177年知江陵府，他的“满江红”中提及“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是指何人？
元军攻下襄阳，尚有半个荆州苟延，但江陵守将高达是李曾伯的爱将，也受贾似道排挤，很快献城降元。
元代的江陵县治改在沙市，明初又迁回江陵。

南北朝之后，江陵没有爆发惨烈战事。该城重要性不减，但知名度持续下降，直到明代中期出了个大明权相张居正，下篇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