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钟二娃休妻记（上）

逍遥老爷子

钟二娃是个粗人，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在路边，哭得嘶声洼气的。年轻的寡妇钟三娘克死了丈夫，被婆家赶岀来，正巧路过收养了他，他才拣到一条命。又随了三娘的姓，怕带不活，排行上丢了一位，就叫二娃。命硬的三娘回不去娘家了，娘家的兄弟嫌她是个霉人，不想收留她，她便在高店子一个偏僻的坡下搭了间草屋。孤儿寡母在乡旮旯头厮守了十七年，二娃直到参军才离开山村，到日喀则守国门。几年后退伍后分配在城边一个机械厂上班，变成了城里人。 三娘心疼他，到处托人给他说婆娘，都被人家嫌家穷而散伙吆台。 时间来到了一九七八年春，钟二娃巳经是车间里的技术骨干，工资也差不多有4 0来往了。 女车间主任看他忠厚，便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一个在糍粑店乡村民办小学的老师，姓毛名小倩，浑名叫毛妹。 不过，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千将就万忍让的女人，竟会在新婚之夜被自己打跑了。 话说周末这天，二娃提前半小时来到九眼桥，桥头旁有棵老榕树，倒卧在离水面尺把远的堤岸边。按照约定的地点，他就在树旁等着。 一个白胡子老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横坐在树上垂钓。 时值五月春深，刚发了桃花水。锦江水从合江亭下流来，穿过九眼桥的九个桥洞，哗哗地朝着华阳流去。 来得早了些，他随意的靠着石栏杆，局促的情绪露在他的脸上，眼光中带着点点的不自信。他抽着烟，抽几口就甩在地上，用脚踩熄了火头子，又掏出一支，擦火柴，一连弄断了几根才点燃了，猛吸几口，又甩在地上，然后掏出一包葵瓜子，连着壳一起在嘴里嚼碎，卡得他不歇气的，连口水带瓜壳吐了一地。 一会儿看看钓鱼的老头，一会儿左右看看，显得紧张又期待。不一会儿，地上就有了四五个烟屁股，还有一地的瓜子壳儿。 约会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他的心情渐渐有点烦燥起来。 十分钟过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 他丢下抽了一半的纸烟，秋风黑脸的环视一下左右两边的人，终于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 “钟二娃嗦？咋个，不想见我了嗦？” 他闻声一喜，回头一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妹儿笑吟吟的站在面前。只见她穿着一件洗败色的滌卡军服，一条深蓝色的滌卡长裤，一双黑色的半高跟鞋擦得呈亮。肩上挎着一只军用挎包，双手扶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跑车，是26寸的。 扎着二根偏毛根儿，粉嫩的圆盘柿脸上，黑眼睛笑成了豌豆角。 “你是……”钟二娃伸出手去，试探性问道。 “我是小倩三，你可以喊我毛妹哈” 两双手握在一起，钟二娃心头一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拉过女娃儿的手，觉得这手爽滑爽滑的，软得像没有骨头。 “其实我早就来了，在边边上看了你好一阵子……” 听她这么一说，二娃的犟脾气一上来，就顺口答道：“早就来了又不岀来见面，好耍嗦？逗猴儿唛？” 毛妹两条细长的眉毛往上一扬，黑眼珠子就露出来一丝温柔，她轻轻一笑： “我是女娃儿噻，我来晏了你是该等到起噻” 二娃顿时眉毛一立，本来就黑的脸顿时就像锅底一样了： “该等？说得笑人巴沙的，给你说哈，二天不要搞这些嘚儿哈，我最恨丢死耗子的人” 二娃这一番话，惊得毛妹很不自然，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她扭了扭身子，撒娇地说道：“晓得了，晚上我请你吃面，当陪罪哈” “那倒不必，还是我请你吧” 说着，二人上了自行车，过九眼桥往左边下桥，去望江公园摆龙门阵去了。 　　二娃有了心上人，最先就给三娘说了。三娘喜欢得合不拢嘴，再三喊三娃要带回来吃顿饭。 不知不觉的就过了大半年时间，春节前半个月，二娃终于把毛妹带回老家去见了公婆。 三娘独自一人住在近郊高店子，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骑着爬坡上坎的，头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红泥巴粘在护泥板上，他们下来打整了几回，终于在中午之前走拢了 三娘站在院子竹门前，眼巴巴的，眼睛都望酸了，终于看到丫垭口上下来两个人影，吆着自行车蹁蹁倒倒的下来了。 隔着一座小山坡，三娘就用手卷成喇叭，心疼地喊道：“二娃，把细点儿，滑！” 来到院门前，毛妹一眼就看到那间破旧的草屋，屋顶上的茅草被风吹掉了一片，漏出了黑色的木板楞子。 进屋一看，这哪是家呀，没有一件象样的家俱，一个三条腿的小木桌，用砖垫着，旁边有二条长櫈，靠窗的那面，用木板搭的床，垫棉絮上铺的草蓆…… 知道二娃家穷，没想到这么穷，毛妹心头一凉，鼻孔里闻到一股淡淡的霉臭味，她急忙用手捂住嘴，可一看二娃的脸色，就赶紧把手放下来了。 三娘揣来一根长櫈，用衣袖不断地擦拭着，同时对毛妹说： “妹儿，家里穷，不要见笑哈……” 毛妹嘴里谦让着，屁股却始终不放在櫈子上，二娃看穿了她的心思，把她拉到櫈子边使劲一按，她便坐在楼櫈子上了。二娃转身搂住三娘，撒娇卖萌的说道： “娘，毛妹头次来，你弄啥子好吃的办招待哦” “有有有，蒜苗回锅肉，老母鸡炖百果……” 话还没说完，二娃就口道： “娘炒的回锅肉太好吃了，毛妹各人耍一哈儿，我给娘烧火去” 三娘卟哧一笑，满脸的皺皺都挤在一起了，她在二娃肩上一拍： “我二娃长大了，晓得心痛婆娘了，罕，你烧啥子火哦，陪妹儿摆哈龙门阵……” 说完，躬着半驼的身子，缓缓地走到灶房去了。 一会儿，满屋子都飘来回锅肉的香味，毛妹在与二娃摆龙门阵的空隙中，也不断地吞咽着口水。 这顿饭不算丰盛，除了回锅肉，凉拌猪屁股以外，便是那一锅百果炖鸡。 “娘，你把下蛋鸡杀了吧？我好舍不得啊。每次回来，它都要在我团转走来走去的……” “没事，逄场再去买点鸡儿子来喂，恐怕要不到好久就要炖鸡汤了哈……” 说着，有意无意的看了毛妹几眼，眼光里流露着慈爱的微笑。毛妹脸一红，瞟了二娃一眼，埋下了头。 “娘，我回去就租二间房子，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要不得，我还要喂鸡哩……” “那就租个院坝，要得噻！” 　　回去以后不久，二娃在工厂一墙之隔的地方租了房子。中间是堂屋，两边各有一间房间，站在堂屋门口，就看见一个坝子。简单的置办了一些家俱，就把三娘接过来住在一起了。 周末逢场，二娃又陪三娘去赶高店子，买了十只小鸡儿子来养。 搬了新家之后，毛妹间天来一次，看着一地的鸡屎，还有鸡毛到处飞，她嫌弃地说道： “到处都是鸡屎，下脚都下不到。” 住在这里，天天给二娃煮饭，三娘心里也欢喜得很。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也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二娃的哪根脚指𧿹在动她都晓得。 毛妹不是天天来，她在学校的事多。教小娃娃有多辛苦，三娘自然是懂不起，但毛妹来了，就有一顿好吃的晚餐。 饭后收拾了碗筷，她便躲在自已房里，偷偷地缝奶娃子的衣服袿子。 有时候毛妹几天没有来，三娘便会啰啰嗦嗦地，跟唐僧念经一样： “二娃啊，人家女娃儿有文化，看得上你这个木棒棰，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啊，但凡有点不安逸，你高矮不要发脾气哈” “娘，我晓得，我家穷得咣咣响，毛妹还看得起我，我睡着了都要笑醒嘞，我一定好好待她” 话说这天二娃起床后觉得脑壳晕胀很，周身也没有气力，便去医务室检查一下，医生说是重感冒，开了二天病假休息。毛妹下午在区教育局开会，散会后和一个年轻的女同事来了，看到二娃还在发烧，便急忙喊他还是去医院看看。 这时候，三娘端着一碗汤水过来，二娃接过碗正要往嘴里灌，毛妹一把拦住他，转身问三娘： “娘，弄的啥子水水哟，医生不是开了药的吗？” 三娘重新端起碗递到二娃面前：“姜开水，散寒的……” 话音未落，毛妹一掌推出去，三娘没端稳，那碗竟然咣咣地落在地上，碎片和汤水溅了一地。 “你！……你”二娃刷地变了脸色，眼睛鼓起铜铃大，差点吼出来。 “喝这个水干啥，稀脏八脏的”毛妹嘴角一撇，不以为然的说道。 三娘见状，去拿扫把和撮箕，二娃才悄悄对毛妹说： “娘用的是土办法，散寒退烧的，你在乡坝头长大的，谓必还不晓得？” “啥子乡坝头长大的啊，人家现在是老师了，跳出农门了哈”毛妹用小手捶打着二娃的肩头，撒起娇来，二娃一边躲闪，一边作古正经地说： “娘这辈子很苦，二天你要对娘好一点哦” “晓得啦” 说话间，那个女同事要走了，毛妹送她到门口，两个女娃子叽叽喳喳地边走边笑，二娃听到女同事说： “他家这么穷，你图啥哟？” “图啥？嘻嘻，只要小伙儿长得帅，哪怕顿顿捞泡菜” 接着，是一阵嘻嘻的娇笑。二娃看着空荡荡的家，也不禁叹了口气，心里暗暗的骂道： “狗日的钟二娃，这二个女人，一把你养大，一个陪你到老，再不好生挣钱，靠实都对不起二个女人啊” 　　不久，毛妹带着二娃去了老丈人家。 那天二娃特意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到处去求爹爹告奶奶，说自己要去丈人家，总要拿点混手的去嘛。师兄弟些一边笑话着他，一边东凑西凑的，凑了几张烟票和酒票。二娃喜滋滋地，提着一条大前门和二瓶沱牌，一大早就上门去了。 毛妹家就在沙河边的马家沟，虽是农村，却比三娘的高店子要富足很多。 走进院坝，一条大黄狗欢叫着扑来，在毛妹和二娃脚边转来转去的．不时的用屁股蹭着二娃的脚杆，弄得二娃走都走不动。 毛妹见状，不禁笑着娇叱一声，大黄被骂得一楞，随即调转头．欢快地朝堂屋跑去。 堂屋门口，老丈人和老丈母娘正打量着他，脸上挂着满满的笑容。 二娃躬身问好，随着老人进了堂屋坐下。 看着老丈人笑嘻嘻的收了烟酒，二娃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包双手递给老丈母娘。 老丈母娘在身上揩了二下，才伸出双手接住红包，眉毛一扬，不快不慢地说道： “来就是了嘛，讲啥子礼嘛……” 没想到，大黄也来凑热闹，摇头摆的，对着二娃低鸣着。二娃笑了笑，摸出一个牛皮信封，从里面掏出二块肉皮，叭叭地甩在大黄面前，咧开嘴笑扯扯的说道： “有，有，有你的……” 大黄长嘴一伸，叼住肉皮在二娃面前转了一圈，径直跑到一旁去了。 中午免不了嗨一顿，酒足饭饱之后，二娃与老丈人在堂屋喝茶。老丈母娘把毛妹拉到厢房里，俩娘母说悄悄话。有些话断断续续的钻出墙，传到二娃耳朵里，好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你看他好抖怂嘛，见老丈人都莫得一件伸抖衣服，穿工作服就来了，臊皮啊” “有衣服哦，他不喜欢穿新衣服，嫌割胫子” “这话也只有我相信，二天你弟从部队上回来．还不晓得咋𠆤说嘞？” “弟说啥子莫来头，要我说啥子才管用嘛” “你这个死女娃子，二天才晓得锅儿是铁做的。他屋头喃，还有啥子人？” “唉，说起这个我就是气，有个死老孃子，天天挨到一起，烦死了……” 声音又小了，二娃听壁脚也听不到了，不过，他的心里很不好受。 回家的路上，二娃有意说起了三娘的故事，毛妹听着，并不开腔，直到二娃反复地说： “三娘是我的命，就算是所有的人都踏屑她，我都会站在她的身前，替她挡着，不许哪个欺负她，天王老子都不行！” 毛妹意味深长地瞟了二娃一眼，卟哧一笑： “咋可能嘛，还天王老子，你以为人家是瓜娃子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