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一场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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慵懒的周日午后，沏一碗陈皮白茶，茶香袅袅，思绪随着热气升腾。想起朱自清先生《匆匆》一文，感慨我的时间在一睡一醒、一食一饮间悄悄溜走。索性再放空一会儿，随手翻阅一本闲书——明朝大才子张岱的《琅嬛文集》。读至《茶史序》，古人茶道的精妙跃然纸上，闲雅之情令人向往。文字精炼传神，故事盎然有趣。我仿佛穿越时空，邂逅了这场三百多年前的茶事，置身其时，悄立窗下，侧耳倾听，妙趣横生，心生欢喜。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周又新先生每啜茶，辄道白门闵汶水，尝曰‘恨不令宗子见’。一日，汶水至越，访又新先生，携茶具，急至予舍，余时在武陵，不值，后归，甚懊丧。

张岱的朋友周又新，每次喝茶总提起闵汶水。闵汶水极尽茶事，在金陵桃叶渡开一茶社卖茶，在当地很有名气。张岱癖好极多，嗜茶尤甚。所以他的朋友非常期待介绍两个高手相识。初次来访，不巧，未遇。为此，张岱深感“懊丧”。懊丧说明了心中的渴望，也为下文慕名造访做了铺垫。

精彩开始了。

张岱从绍兴到南京，专程去赴一场茶事。

船到岸，直奔汶水家。心之切，意之诚，可见一斑。那次，朋友带汶水来也是“急至余舍”，两颗心都因茶的吸引步履匆匆。

又不巧，这次你来，我不在。

等，耐心地等。像在等一个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抑或神交已久的网友，是否在张岱心中正勾勒着一个风流倜傥英俊少年的形象？

“及至，则瞿瞿一老子”，原来是位老者。

闵老儿也不知来者何人，摆出了清高的范儿，没说几句话，借个理由离开了。一般人还没功夫跟你闲谈。

好事多磨。你走，我不走，就在你家等。

更定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等到您老亲自为我煮茶，尽管正眼都没有瞧我。闵老儿可爱的眼神，一“睨”！

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

闵老儿带张岱到一窗明几净的茶室，上等的宜兴壶，各色精美茶具，香气逼人的茶汤，眼前的一切让玩惯了茶道的张岱也为之叫绝。

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

张岱自然问起，此为何茶？闵老儿故意不说实话，说是阆苑茶，是不屑是忽悠还是试探？张岱也不是吃素的，直接指出，莫非你是骗我的吧？虽然相似，但我喝的不是这个味儿。此时闵老儿狡黠一笑道，那你说是啥？张岱又细细一品，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答案。闵老儿像小孩一样的吐了吐舌头，连连称奇。恭喜你，回答正确！

‌后又问及水，问煮茶的水是哪里的水？

古人饮茶，不仅茶叶，而且泡茶的水也非常讲究。唐代陆羽‌在《茶经》中提到：“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强调山泉水最好，江河水次之，井水最差‌。宋代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提到：“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强调水的清洁和甘甜‌。《红楼梦》里也有“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的场景‌。

在《自为墓志铭》中，张岱讲自己有七项“不可解”，其七为“博弈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对于游戏赌博连胜负都分辨不清，然对于品定茶水却能分毫不差。

当闵老儿告诉他是“惠水”时，张岱又觉得不对劲，千里之外取来的水怎么这么鲜活？能有这样的质疑即令闵老又一次吐舌称奇。

闵老说出了自己千里取水保持鲜活的方法，淘干井，采新泉，半夜取，铺垫石，顺风回，一番讲述令人耳目一新。如此取水的过程似在传递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一股清泉，轻轻地缓缓地带着生命的气息而来，怎能不令人心旷神怡？更加叹服古人的智慧和对茶事的用情至深。

一场茶事的巅峰对决。像是武林高手，出手不凡，出招接招，几个回合下来，不分胜负。像是禅师对机锋，彼此心领神会。像是高山流水，知音相遇。像是心灵对话，灵魂相契。

此刻，闵老儿默不作声，转身回屋又端来一壶茶，亲自为张岱斟上一杯，“客啜此”，你再尝尝这个，言语不多，暗含无限期待。张岱恭敬地端茶细品，茶香浓郁，味道醇厚，此乃春茶，刚才是秋茶！一语落地，闵老儿哈哈大笑，我都70岁了，50年与我精通茶道的知己都没有人能超过你。品鉴如此精准，难道您就是周又新一直向我推荐的张岱？张岱亦报以哈哈大笑。两回爽朗的大笑，是两颗心，心心相印。40岁的张岱与闵老儿以茶相识，成为忘年交，茶友至交。从此山河远阔，对饮品茶，成就茶道的传奇佳话。

合上书，我也端起一杯茶，慢慢品尝。心绪被这场茶事萦绕，良久。这“浪费”的半日时光，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