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的一生

横眉

诸如我这般年纪,遇上了那个年代,不少人都是有奶妈的。所不同的是,我的亲三姑是我的奶妈。许是喝了奶妈奶水的缘故,我和奶妈长着一样的“牛舌绺(音亮)”。 奶妈大名梁玉英,小名三面。1936年出生在本村南头一个农民家庭。兄弟姐妹八人,上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大哥早年参加革命,因生性耿直,“挖粮集资”运动中替人受过,出狱后郁郁寡欢,为生产队看田护地,方过六十即亡;二哥军功显赫,抗美援朝战争中失去音讯;三哥面如冠玉、六岁早亡;长姐嫁入本村;二姐随姐夫远赴太原;四弟先后在房产所、煤矿上班;五弟是公职人员。两个姐姐和两个弟弟已均先于奶妈去世。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么一大家子人自然是缺衣少穿,受尽饥荒。爷爷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再也承受不住,于1960年冻饿而死,把整个时代的伤痛和一大家子的生活都留给高度近视且严重哮喘的奶奶。奶妈在家中非长非幼,上需体恤哥哥姐姐,下需照顾两个弟弟,洗衣做饭,逃荒避难,放哨站岗,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20岁,奶妈嫁给姑父,家境还算殷实。怎奈动乱频仍,倍受冲击,直至一贫如洗。好在姑父心灵手巧,勤劳朴实;奶妈贤淑聪慧、温婉善良。在那段困苦的岁月里,虽然简衣素食,竟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奶妈一生共养育七个子女(有一子夭折,为替我的父母减轻工作负担,即把我收在身边,视同己出,疼爱有加)。 奶妈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血雨腥风,三反五反、大跃进、人民公社、农业学大寨、改革开放的历史变迁,六O年自然灾害的饥寒交迫,一生中过得跌宕起伏。尤其是农业学大寨期间,一大家子人只靠姑父一个人的工分养家糊口,六个孩子都要上学,还有我这个奶小子挑三拣四,全靠奶妈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维持生计。 勤学上进的二姐心疼父母,毅然决然放下书包参加了妇女突击队,做了像郭凤莲一样的铁姑娘。对二姐的愧疚成了奶妈不可治愈的心病,整整折磨了她一生! 为了让奶妈和我们过上比普通人更好的生活,姑父常常二半夜出门到盂县、阳泉倒卖锅碗砂盖;下地前回来继续参加集体劳动。姑父一出门,奶妈就开始提心吊胆,再也不能安睡,怕被逮住割资本主义尾巴。 直到姑父平安归来,叫醒每个孩子,一人嘴里塞一块伊拉克蜜饯或日本糖,奶妈才放下心来,给姑父点上纸烟,笑的像个孩子。姑父总是抽上半支就递给奶妈,奶妈幸福得像一个小女人,香香地抽一口。这就是奶妈和姑父的爱情,便是一支烟,也是你一半我一半;便是偶尔出门,也必是你不归,我不睡。 姑父活络,奶妈善良。姑父出去粜粮,奶妈就倚门眺望;姑父出去给人起房盖屋、砌墙结炕,奶妈就在家养鸡喂兔、浆洗缝补。父劬母劳,他们的孩子成了村里最早穿上的确良衣服,最早围上晴纶围巾的孩子。 姑父宽厚,奶妈至孝。奶奶瘫痪在床好几年,都是奶妈和姑父喂吃喂喝、端屎倒尿。一年四季,从不懈怠。 奶妈和姑父一生恩爱,奶妈始终以姑父为天。在姑父返老还童的那些年,奶妈总是叨叨姑父,说姑父不懂事,尽给儿女们添麻烦,而眼里却是满满的心疼。以假意的责备表达对儿女们的感激和歉疚之情。人常说跪乳反哺,为母如此,怎不让人心痛? 奶妈心小,无论邻里亲近,还是二下旁人,从不愿半分亏欠,总是把委屈留给自己,把微笑送给别人。老来在儿女们家辗转,也是加心在意,光怕给儿女添嫌惹烦,全然不顾身体里好几个支架,坚持自己照顾自己。稍有精神,便抢着干这干那。 奶妈一生积德行善、疼儿爱女,老张家因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p class="ql-block">奶妈爱美,更热爱生活。在病危的那段日子里,总是用手轻轻地敲打着节拍,不停地擦拭着清瘦的脸庞,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唱着生命的赞歌,直到在六个儿女的精心陪伴下,于农历庚子年丁亥月辛丑日亥时(公元二O二O年十二月四日二十二时)许,操劳一生的奶妈走完了她八十四年的旅程,安安静静地关上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扇门,走向另一个世界,走向姑父。</p> 从此,姑父不再孤单,她的孩子们再也没有了妈妈!而我,也再也没有了可以肆意“撒泼打滚”的去处…… 到今天,奶妈已离开我四年零五天了。晚来骤冷,找一小馆独坐,隔空与奶妈小饮几杯,聊解怀念之情…… 下雨了。小而冷。家乡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