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米山(随笔 上)

老土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长治去米山,开车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巧,我们赶上了米山镇的庙会。庙会的集市上,一位老人蹲坐在路边,身旁一个炉子,炉子上的锅里,烧煮着豆腐。朋友说,这是当地名吃“白起烧豆腐”,有两千多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公元前260年,秦国与赵国在米山一带,发起了中国历史上最有名最悲壮的长平之战,白起率领秦军,大败赵将赵括,坑杀赵国将士四十万。当地至今还流传着一句“白起出征,寸草不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来的路上,朋友就聊起发生在家乡米山的这场战役,脑海里瞬间闪现着四十万颗人头落地的悲壮与惨烈。四十万条青壮年的生命啊,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灰飞烟灭。其实,我们一直很健忘,任何令人悲痛的事件,一旦进入了时间的长河,大概率就成了人们日常的一种谈资,说起来风轻云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无论正史野史,都是一部吃人的历史。长平一战,四十多万颗人头,给我们换回了一个“纸上谈兵”的成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世界上几乎所有版图,都涂抹着无数人的鲜血。距离米山不远的骷颅庙下,人们仍可见累累白骨。好在,两千多年来,人们在用“白起烧豆腐”,宣泄着心中的激愤,同时也努力铭记着历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们把豆腐比作白起肉,烧豆腐,就是烧白起,吃豆腐,就是吃白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不仅要吃“白起烧豆腐”,还有这里的“高平十大碗”。朋友说,长平之战后,廉颇用“十大碗”祭祀阵亡的将士,后来就慢慢演变成了一种地方名吃。朋友担心来米山的游客太多,提前在米山大食堂,预定了一个品尝“十大碗”的房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部《黑神话悟空》,火了山西,也火了米山。那个无人不知的铁佛寺,就在这个米山镇的米山村里。到了米山,看一看铁佛寺,是必须的行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早就在网上看到,许多游客,驱车几千里,又排队几小时,进去之后,却只能看上两分钟,因为你的身后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大概,很多人也会和我一样,这短短两分钟,是刻骨的,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经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古代的山西,村村建寺庙,山山有禅院,星罗棋布。这个铁佛寺,不过是村里一个普通的寺院,直到2019年,才引起国家重视,被定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来到铁佛寺,向我们讲解的,是那个火爆全网的“保安小赵”。小伙子高个儿,大眼,圆脸,一口“米普”的讲解,风趣而幽默:“屋子虽小,全是国宝”、“佛祖神像,诸天满堂”、“造型夸张,神采飞扬”。简单几语,就极好地概括了铁佛寺的特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铁佛寺的院落不大,与周围普通的民居院子相当。据正殿题记可知,金大定七年已是重修,因寺里曾铸有铁佛而得名,明嘉靖年间再次大修,现在的释迦殿、南殿和东西配殿,基本为明代建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看到的佛像彩塑,损毁严重。释迦殿佛祖像尚且完好,身后的背光悬塑,尽管是描金工艺,有几处已脱落,看着令人心痛。佛祖两侧站立的文殊和普贤菩萨,以及四周大大小小数尊佛像,竟然都没有了头颅,说是过去大殿漏雨所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赵介绍说,塑像均为泥胎,里面是木架结构,外面是彩绘工艺,身上飘逸的彩带和佛祖的背光均为铁丝悬塑工艺。尽管破损严重,作为彩塑的艺术价值依然极高,入眼即会被震撼到,心里发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佛大概就是这样,自己没了头颅,四肢也已残缺,却依然站立在那里,坚定地等待着天命人的到来。自己满身的灰尘,却无时无刻不在涤荡着人们的灵魂。因为,佛在人们的心里一直都是完整的、神圣的,是无可取代的灵魂寄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问小赵,佛头去了哪里,曾经的铁佛去了哪里?他说,铁佛早已不知去向,没有文字记载,推测是早年被人盗走,也可能是大炼钢铁时,铁佛化作了铁水。我心想,前面是战场人头落地,这里是寺院铁佛没了踪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相信,面对惨遭损毁却又如此美妙绝伦的艺术,人们一定会心痛,心里在滴血。可是我们无话可说,我们只能保持沉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西方的许多雕塑作品,都标注着作者,标注着创作的时间与时代背景。而在山西,如此众多堪称世界艺术珍品的民间佛寺雕塑,却没有留下作者的名字。那么,他们到底是谁呢,他们的祖先是谁,他们又是谁的祖先,他们如何甘心把自己的作品留在世间,却带走了自己的姓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许,在他们的生命里,只有佛,只有众生,唯独没有自己。把佛用艺术的形式留在人间,就等于把自己也留在了人间吧,他们就是佛的本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小赵介绍,我才注意到,二十四诸神的神情,竟然是一怒一喜排列开来的,上一个还怒目圆睁,下一个就慈眉善眼了,极为有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十四诸天,是不是也代表了我们人类反复无常的众生相呢?就像两个国家,或两人之间,今天还睦邻友好,和平共处,明天就反目成仇,兵戎相见了。血肉之躯的我们,本来就是喜怒无常的凡胎俗子,而二十四诸天,却在这里告诉我们,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与魔,就在我们的一念之间。对佛与魔的选择,就是对善与恶的选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像保安小赵,一拔又一拔的游客,都点名要他讲解。而且,这种讲解是义务的。你相信吗?很多游客不远千里万里,就是要听一听小赵心里的铁佛寺。讲解的内容基本一样,每天要重复无数遍。现在游客虽然少了些,每天也要上千人。我想,这大概也是一种修行吧,小赵在佛面前,无悔地选择了善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去开化寺的路上,经过一个叫铁炉的村子,感觉这个村名怪怪的,于是就停下车,步行走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子不大,掩映在一大片梨树园中间,有了几分闲情和雅趣。几处古老的民居,一株侧卧的古槐,默默述说着这里的悠远岁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与村民聊天始知,铁炉村是中国传统古村落,王姓居多,现还存有“王家大院”古民居。汉代时,村里冶铁业发达,在村西南还有秦汉时期的古民居,和汉代的大型冶铁遗址。村东侧的小山上有一元代道观,名曰清梦观,是一位当地著名的姬姓道士,将自家的祖宅改建而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合理推测一下,既然这里古代有如此发达的冶铁业,与米山又同处一地,米山铁佛寺里曾经的大铁佛,有没有可能就是在这里冶炼铸就的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铁炉贡梨”,是高平大黄梨的珍贵品种,在隋朝时即被封为贡梨。现在,村里有800多株明清时期的老梨树,依然年年硕果累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东西必须给皇帝们享用,这大概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吧。其实这也难怪,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进贡,成了国人的一种习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这个贡字,一是记述着一段历史,二是代表产品的品质。此时正是黄梨飘香的时节,随着一缕缕的梨香,我们走进了贡梨合作社。这里一位负责人也姓姬,并不多语,简单聊了几句,他打折让我们搬了几箱贡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聊天中得知,这方圆几十里,分散居住着很多的姬姓人家,都是黄帝后裔。朋友说,距铁炉村不远,有一个中庄村,是全国唯一的国保级元代姬氏民居,可以去看一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是来米山,竟然还有了这么多意外的收获。在山西,意外总会发生在每一个外地人的身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沿中庄村一条小路向上走,过一道古石拱门,经过几家住户向右一拐,就到了姬氏民居。青石门枕外侧刻有“大元国至元三十一年岁次甲午……姬氏置石匠”的题记,算来也有700多年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中国最早的木结构民居建筑,目前还是元代民居建筑的典型孤品。朋友在古建方面有一定的研究。而我更关心的,是这个姬姓人家,他们到底在这里居住了多久?在村里做过什么?人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离开的?他们都去了哪里?如果没有遭遇到什么波折,怎么又会舍弃自己苦心经营的家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作为国保单位,我似乎觉得,它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孤零零地站在秋风里,任岁月缓缓流逝。房屋的左侧是一个破败的院落,透过上了锁的门缝,看到的是一片杂草与疯长的树木,背后却是一块块无法修复的残桓断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有人回答我,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当然,正因为没有人关心这些故事,这些故事才会渐渐消失。失去了记得它的人,同时也让后来人失去了对它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还有一种亘古不变记忆,大概也就只有传说了。那些隐匿和散落在民间的遥远传说,哪怕这些传说听起来越来越玄。我觉得,在失去了文字确切的记载之后,把传说作为向更远的时空延伸的历史,也未尝不可。就像我们把自己称作炎黄子孙,就像黄帝作为姬姓的始祖,在心里,我们别无选择地选择了相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还是幸运的,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这里,从这个中国唯一遗存的,最古老姓氏人家的古民居门前走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