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痛文明论

秀萍

译者注：本书为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森冈正博的巨著，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无痛文明论通过跨越爱与性、教育、自然、生与死、涵盖资本主义各个领域的问题，探讨了身体的欲望一旦获得就永不放手，消耗生命再生的过程，本书开辟了现代思想的新领域。此为简体字翻译的第一章，森冈教授希望能在中国出版，有意者请联系）

第1章 何为无痛文明？

1 无痛文明

没有痛苦和艰难的文明似乎是人类的理想。但是在到处都是远离痛苦的环境，且愉悦过剩的社会里，人类却失去了喜悦，甚至忘记了活着的意义。听了一位护士的话之后，让我首次想到无痛文明这个词汇。她工作在一个日本屈指可数的大医院。

有一次她所负责的集中治疗ICU病房里收治了一位高龄女性。这位高龄女性患者的头部严重损伤。被安上了监视屏幕，通过点滴进行营养剂和药物的注射。在一个温度被适度管理的病房内，她接受了非常细致的护理。患者的症状不会继续恶化，病情也很安定。可那名护士却说自己在给她进行护理时的感觉无以言表。每当给这名脑死患者擦拭身体，调整体位时，她就会产生疑问，并想“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那位女性脑死患者虽然失去了意识，但并没有死亡。只是很香甜地睡着了。因为进行了适当治疗，一直都在睡觉，看上去非常幸福。也许她不会再次恢复意识，就这样一直接受营养和药物点滴，并有护士精心看护，保持身体的时常清洁。病房里温度适宜，就这样一直甜蜜地睡下去。

一个环境得到完善控制的病房，一个置身期间只会安睡的人。不需要工作，没有人生烦恼，也没有干不完的日常琐事。没有疼痛，没有不安也没有恐惧。她只要在受到完全保护的状态下，舒适甜美地睡觉就可以了。

那名护士这样告诉我：“难道现代文明最终是要把人都变成这样吗？”

难道现代文明就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以社会规模地让人在集中治疗室内甜蜜酣睡吗？还有一些人，即使看上去充满干劲儿地工作着，高兴地游玩着，但生命的深处却在酣睡。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正批量存在着吗？存在于一个叫做都市的集中治疗室（ICU）系统中。假设社会就是这样的，那么究竟是谁设计了这样的圈套？为何文明正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2 人类的自己家畜化

为了更好地了解无痛文明，让我们绕点弯子，一起来思考人类和家畜的关系。因为和集中治疗室里的人最相似的，当属家畜工厂里的家畜。它们被困在狭窄的笼子里，通过人工控制日光和温度，用传送带运送食物，饲料可谓应有尽有。若要举个例子，请想像一下以吃睡为生的鸡即可。

人类难道不是正用对待家畜的方式对待人类吗？同时也在以这样的观点来谈论文明。

这种现象被称为人类的自我家畜化。自我家畜化这个词汇源于1930年代，是由德国人类学者埃宫樊艾克斯底德（Egon von EICKSTEDT）提出的。他认为人类正在人为打造的环境中，把自己变成家畜。做为证据他指出人类身体的形态正在发生和家畜同样的独特变化。他的想法逐渐被澳大利亚的动物学者洛伦茨（Konrad Zacharias Lorenz）和小原秀雄（动物学者）所继承。

为了更加深入思考无痛文明，有必要梳理一下他们所说的自我家畜化论。那么让我们以小原秀雄特有的自我家畜化著作（《宠物化的现代人》，小原秀雄著，1995年NHK书籍出版；《教育能塑造人类吗？》，1989年农文协出版；《自我家畜化论化》，1984年群羊社出版）为参考，简要叙述如下。

人类在大约7千年前，通过驯养野生的山羊或绵羊，并将其变成了家畜。虽然放牧山羊和绵羊与在笼子里养鸡完全不同，小原秀雄却把两者具有的家畜化特征进行了如下整理。

第1， 家畜被置于人工饲养的环境下。或多或少都在人的管理空间之内生活。家畜不被允许离开人类管理系统的空间。

第2， 自动喂食。家畜不用外出觅食，因为主人会为其提供。这样一来家畜就没有必要具有觅食的能力了。

第3， 家畜远离自然威胁。比如遭遇天敌的袭击，干旱还有气候变化造成的威胁，这些对于家畜来说基本都可以避免。因为饲养的家畜如果死亡，对饲养主也会造成大损害。因此人类会进可能地保护家畜。为使他们避免遭遇灾害，采取各种各样的办法。

第4， 家畜的繁殖也受到管理。人类会把公母相配让家畜繁殖。按照人类的意愿对家畜的出生数量，出生间隔等进行管理。对繁殖进行管理堪称家畜化的本质（谷泰认为，对生殖和授乳的干涉让家畜化得以成立，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神，人和家畜》1997年平凡社出版）。

第5， 家畜被人类进行了品种优化。比如野生狼被人变成家畜成了狗，成为新品种能忍耐且听话。家畜的命运就是被不断改良，使其向有利于人类的动物方向转化。这是他们的宿命。

第6， 家畜化的动物体型也会发生变化。比如野猪变成家畜后成为猪。猪的体型因此发生了变化。嘴变短了，体毛变少，脂肪增多，牙也退化，还有性周期也变了。

小原秀雄指出了以上六点，我想在此基础上再加两点。

第7， 家畜的死亡也受到了控制。即人类认为对自己有益的家畜就会尽全力喂养，到了死期就强制其死亡。就像猪一样，在饲养期间就是为了让猪肉好吃并增量，一旦它们需要被作为商品销售时就被杀死。家畜似乎没有无法预计的死亡。它们的死经常是由人来决定的。

第8， 家畜有时会对主人采取自我束缚的行动。以给家畜喂食为例就会明白，家畜以获得食物为交换条件，就会自觉劳动变得顺从，不想逃跑，甚至可以学会表演。只要家畜进入这样的状态，想摆脱束缚一定是非常困难的。

“自我家畜化”是指人类把自身逼迫到和家畜同样状态的过程。让我们按照顺序罗列如下。

第一条是人工环境化。人类建造了都市，把自身的生存空间进行了极度人工环境化。住房，道路，上下水道，汽车，电车，电等类似这样的东西成为生活必需品，我们就是靠这些生活。早起搭电车上班，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工作。这样的姿态难道不是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家畜工厂里的动物吗？

第二条是食物的自动供给。这也是居住在都市人类所处的环境。居住在都市的人类不用为了吃到山上去采取食物，也不用去大海垂钓。大多数人都是在超市购买食材或者成品，用很短的时间进行烹调后就可以吃了。只要有钱基本上可以保证类似这样的自动供给状态。

第三条是关于自然的威胁。人类通过文明化而一直在克服自然的威胁。整备泛滥的河川，发明了有台风也不会倒塌的住宅，并通过农作物的大量生产以及储备，成功实现了食物的自给自足。

第四条的繁殖管理也是现代科学技术擅长的部分。人工授精，体外受精，绝育手术等，人类通过这样的手段干涉生育，直到近年来造成了很大的生命伦理问题。这样的技术都是先通过动物研发，然后才转用到人类身上。打着治疗不孕的旗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产业。

关于第五条所说的对品种进行改良，人类一直都没有间断过，也从未停歇。19世纪末出现了优生学，很多先进国家通过立法或者制定政策，防止先天不良的人出生。像管理家畜生命的质量一样，如今的现代医学要将其应用于人类。关于这一点，小原秀雄没有涉及。事实上，没有比选择性堕胎，还有遗传子诊断这样的技术更能直接体现人类的自我家畜化了。

第六条说的是身体形态的变化。根据小原秀雄的论点，他认为和家畜形体的变化同样，人也有类似现象。比如自来卷儿，或者天生羊毛卷儿的出现，椎骨的个数以及四肢的变化、皮肤色素的增减等，这些都是只有人类和家畜才具有的显著形态变化。

那么再来看看我在此基础上附加的两点。

第七所说的是关于控制死亡。现代文明显然在朝着控制人类死亡的方向推进。直到因为衰老身体衰弱而自然死亡为止，人类都在试图通过治疗疾病，尽可能延长生命。一旦发现已经无法再延长寿命时，认可安乐死的趋势就会增强，因为那样可以减少痛苦。这推进了彻底排除无法预测之死的文明。关于“自我决定死亡权”的思考方法，也在这条文明演变的延长线上。

第八条是关于自我束缚。人类似乎自发地建立起一种被安定供给食品以及安定舒适社会系统所束缚的关系。比如无论地球环境问题成为多么热的话题，人类只能想到一些采取不会影响经济成长速度的解决方法。本来造成这样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不想放弃保障生活水平以提供安乐舒适环境的系统，为此即使受到了束缚，我们还是想继续生活在这样的系统下，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希望被继续束缚。

综上所述，在现代文明之下生活的人类几乎具有所有家畜化的特征。人类通过自我家畜化建立了文明，所以才能集家畜的安乐和悲哀于一身。

自我家畜化论意义非常深远。可是小原秀雄并没有预见到，自此之后的未来等待着人类的将是什么？这主要因为小原秀雄提出的理论，仅仅停留在把生活在现代文明之下的人类姿态等同于活在动物笼子里的动物，却并没有深刻考虑向自我家畜化突进的人类的身体和生命之间的关系。只要针对这一点进行深入思考，我们自然就会被引向无痛文明论。

３　身体的欲望

自主家畜化论的文明就是人类自我家畜化的过程。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我们即可理解目前社会所存在的那种无以言表的不完善感以及焦躁感究竟源自何处，或者也可以说我们既是人类也同时是家畜。请想一下那些被关在狭窄猪圈里，想动也动不了的可怜猪们。它们虽然被饲料喂得饱饱的，但是却感受不到生命的光辉。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类就像那些猪一样，被现代都市的笼子所围困，用充分的食物和安全做为交换的条件资源，被剥夺了生命的光辉。这和猪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自我家畜化让我从这样的角度去思考文明。接下来让我们把自我家畜化推进到极限状态下去思考现代文明，那将会呈现怎样的姿态？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们自身的欲望就是不断推进文明的动力。其次想到的是由此产生的欲望是怎样摧毁我们自身所拥有的愉悦感。如果让思维进入这样的阶段，那你距离无痛文明就只剩一步了。

让我们来探讨一下欲望。

我们一直都希望在人生中乐大与苦，尽可能让痛与苦越少越好。充满快乐，舒适和刺激的人生才是人之所望。但又并非只追求强烈的刺激，而是根据快乐的感觉以及状况获得恰到好处的愉悦和刺激。

于是我们期望的是按照自己的预期度过安定人生，不受意外事故干扰，按计划实现的人生，亲近的人不会途中失去的，按照自己设计的生活轨迹，一步一个脚印的人生，即使发生了很多事情，最终都是幸福而平安的人生。定期存款，并指定好老年生活计划，按照既定计划每天脚踏实地去履行的稳定人生。于是我们希望人生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想要的东西就能有，尽可能不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人类所具有的最大欲望就是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比如让洗衣机进入家庭，人类就可以把洗衣服的时间节约下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伴随高铁和飞机的登场，我们得以用最少的时间去远方。我们都认为更应该把时间多用于体育活动、兴趣爱好，相反杂事琐事占用的时间越少越好。

就是上述欲望在推动着我们的文明。

当然，我们的欲望多种多样。但是我们上述所说的欲望似乎是多种多样欲望的根源。这主要源于人类生来具有的身体。

我想给这种被称为根源的欲望赋予一个名称，那就是“身体欲望”。

“身体欲望”可以通过以下五个侧面予以分析。

（1）.求乐避痛

人具有寻求快乐，舒适和安逸，并尽可能避免痛苦，艰辛和疼痛的欲望。这些欲望几乎可以与人类本能欲望相提并论且根深蒂固。无论多么想通过理性予以控制，但是终究会走向安适和快乐。这就是我们人类本来的姿态。

（2）维持现状和寻求安稳

我们总是在防备以下事情发生。那就是尽量避免让外界因素干扰自己获得的舒适状态，紧紧抱住既得利益不想放手。

（3）如果喜欢就扩大并增殖

人类在守护自己即得愉悦的同时，因为喜欢还会试图扩大愉悦，或者增加自己的既得利益。这样的欲望支撑着资本主义和竞争社会，也是对人的支配欲和权利欲的基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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