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游牧人(副本)

毛毛

<p class="ql-block">当第一缕微弱的晨曦悄然穿透云雾,石浦渔港便在灰朦朦的雾气中渐渐苏醒。它是被早起的渔民唤醒的。休渔期结束了,渔民们的精神像松弛的螺丝重新被拧紧。</p><p class="ql-block">海上的雾,以水汽的形态漫漶着,湿湿的,把港湾里所有的船只、帆樯和彩旗都浸没了,浸软了,失了轮廓。</p> <p class="ql-block">失了轮廓的还有船老大陈琪和他的船员们。他们穿着高筒靴,正忙着出海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充冰。船舱充冰,可以提供一个冷链环境,防止鱼获在运输过程中变质‌。渔港码头有专门的制冰厂,提供冰块。冰块很大,顺着充冰桥输送到辗辄机的进料口,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大冰块迅速粉碎成小冰块,然后通过送冰管道输入船舱。整个过程流畅而高效。陈琪像只快乐的麻雀在码头和船舱间飞来飞去,喊着:“好咧,好咧,可以耙咧!”船员们迅速上前,挥舞着手中的冰撬,将碎冰耙平,然后拍去身上的冰霄。</p><p class="ql-block">其实,早在8月初,渔民就已经在为开渔做准备了,织补渔网,固船刷漆,整理渔具,检查船上的安全设施。那段时间,在渔船和阳光充斥的石浦渔港,会有很多穿着防晒衣、戴着太阳帽的女人蹲在路边,头垂得低低的,额头上满是细汗,手捏一把梭子飞快地织着长长溜溜的渔网。港湾里,几个系着安全带的壮汉站在脚手架上,一边移动一边拿把刷子给船刷着防腐漆,脖子上挂一条毛巾,像烈日下的一抹清凉,随时准备拭去脸颊上滚落的汗珠。捕鱼人的心跟明镜儿似的,深知出海前的准备工作关乎到一船人的身家性命和收成,一点不容马虎。包括拜妈祖、祭海,也是一脸肃然。</p><p class="ql-block">随着太阳缓缓升起,海天逐渐明朗,渔民们忙碌的身影在码头上、渔船上穿梭个不停,如同涌动的海浪。港湾里的喧嚣声渐渐高涨,渔轮的轰鸣声、渔民们的交谈声和海浪拍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展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p> <p class="ql-block">石浦是渔镇,镇上的人有两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在陆地上,另一种生活在海上。他们偶有交集,又经常各居一方。生活在海上的人,我们叫他渔民,诗意一点的称之为“海上游牧人”。他们经常随着季节的更迭,去追逐鱼群的踪迹,秋冬季捕鱿鱼、比目鱼、鳓鱼、带鱼、鲳鱼;春季捕小黄鱼、黄鱼、马鲛鱼、乌贼、青鲇鱼。冬至后的带鱼肉质肥厚、软糯美味;清明时节的马鲛鱼又叫“川乌”,脂丰肉嫰,鲜腴可口。对这些他们都熟谙于心。古语云:“一网三万六,抲到早稻熟。” 除了休渔期,他们几乎常年在海上漂泊。</p><p class="ql-block">日上三竿时,远处传来船队领头人声嘶力竭地吆喝:“开渔啦——”,粗哑而激动的声音在密集的帆樯上空飘扬。舵手们就像收到号令的军人,立刻铆足劲,驾着大马力钢质渔轮向茫茫无际的大海进发,去寻找那些藏匿于深海之中的鱼群。</p><p class="ql-block">有着几十年航海经验的陈琪,手握方向盘时,神态从容而专注。航行五六个小时后船速减慢。他们到达了自己熟悉的渔场,这里水域辽阔,鱼群丰富,是鱼儿们重要的栖息和觅食场所。陈琪和经验丰富的老渔民们站在船头,紧盯着海图和鱼探仪,寻找着最佳的下网位置。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定和自信,仿佛能够洞察大海的奥秘。位置确定后,船员们配合着机器开始缓缓放网。陈琪用的是单拖网。拖网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双拖,用两条船成对拖网,其中一条是指辉船,一条是辅助船;另一种是单拖,就是一条船拖一张网,用两块网板安置左右将网张开。无论单拖网还是双拖网,差不多都是四至六个小时起一次网,看鱼获多少来定。渔获若不丰,他们会再度扬帆,从一片海到另一片海,继续寻找鱼群的踪迹。</p><p class="ql-block">渔船在海浪的推搡下轻轻摇晃。渔网紧拽着船尾,拖动着一船人的希望,从太阳当空拖到月挂樯头。起网的时间即将到来,大家做好“备战”工作。起网机启动,渔网如巨龙一般被缓缓拽出水面,海底的秘密逐渐浮出,此时大家的心是揪着的,既紧张又期待。沉甸甸的鱼包在波光粼粼中若隐若现,缓缓靠近渔船,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对丰收的渴望与憧憬。当桅杆上的吊杆如巨人之手缓缓垂下,巨大的鱼包被稳稳吊起时,那一刻,欢呼声在甲板上空回荡。船身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微微倾斜。陈琪打着手势吹哨指挥,哨声穿透了这片喜悦的海洋,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激情。</p> <p class="ql-block">渔获多少看运气也看技术。有时一网下去,仿佛触动了海里的宝藏,几千斤鱼儿在网兜里抱团,一个鱼包倾泻而出,瞬间就能铺满半侧甲板,宛如给渔船披上了一层银色的战袍;有时,却只能捞起几百斤的零星,像是大海的一次吝啬的施舍;而有时,渔网在波涛中突然颤动,像被无形之手撕裂,留下一个或几个像鲨鱼嘴一样的破洞与收获寥寥的无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挫折,大家只能俯下身来,在网师的指点下细心地寻找每一处破洞,穿针引线修补渔网。每一次捕捞,都像海上的风浪,充满了不确定性。捕渔人的喜悦与失望,就像潮水般起起落落。</p><p class="ql-block">为了保证每一份馈赠的新鲜,渔民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第二网下水后,即便是深夜,甲板上依旧灯火通明,大家坐在小凳子上,开始紧张有序的分拣工作。他们的手指在鱼、虾、乌贼等各种渔获之间跳跃,熟练的手法如同弹奏着一曲劳动乐章,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与美感。海水龙头哗哗作响,为每一框鱼儿洗去杂碎,留下最纯净的海洋味道。作业时虽然套着手套,但有时手指依旧会被活鱼尖锐的牙齿咬得鲜血淋漓,尤其是鳗鱼。分拣时若有特大号鱼现身,瞬间便会点燃大家的热情,大家轮流着捧起来掂一掂重量,心里是满满的喜悦和成就感。</p><p class="ql-block">三四千斤鱼,需历时3个小时分装进200多个鱼框才能完工,鱼框能排满渔船的整个前甲板。分拣完后,大家把鱼一框框搬进甲板下的船舱里冷藏。搬鱼是一桩很累的体力活,舱口下站两个人,舱口上站两个人,用两个钩子将鱼一框框递下去。另外两三个人负责把鱼框整整齐齐地叠好,把冰铺上。大家搬的搬,铺的铺。搬的人满头大汗,铺的人双手冻僵。</p><p class="ql-block">每当一网分拣结束,渔民们便迫不及待地脱去外套,用冷水洗去脸上的汗水与疲惫,然后一头扎进那窄小的卧榻,仿佛那是他们唯一的避风港。至于能睡多久,完全取决于收网的情况,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享受短短三个小时的宁静与安详。在船上,没有固定的睡觉时间,只能见“缝”就睡,以补充体力,迎接下一场高强度的劳作。</p><p class="ql-block">渔船虽大,但供船员休息的船舱却狭小,在驾驶台底层,约七八平米的室内,有四张上下铺木板床紧紧相依,可以睡八个人。船舱冬冷夏热,且常年潮湿。他们经常在鱼腥味中、在风浪声与机器声中伴随着船体摇晃入睡,对此,船员们早已习惯。他们的伙食简单而朴素,以现捕的海鲜为主,没有固定的餐时,只要有空,便随手煮来一顿。</p><p class="ql-block">航行一天一夜,陈琪起了4次网,一网丰收,一网还凑合,一网寥寥,一次破网。而这一天一夜油耗将近万元,渔获若少就会亏本。现在<span style="font-size:18px;">捕捞量远不如从前了,30年前,陈琪刚随父亲下海时,五六网就能装满船舱,而如今,鱼群渐稀,越来越难捕了。而成本却逐年攀升,雇工费用高昂。船只养护繁琐,渔具维修频繁,柴油价格亦如脱缰之马,一路狂奔;一个普通船员半年的薪资便要四五万,而技术工人更是身价倍增。</span></p> <p class="ql-block">鱼获不丰,需换一片海域。陈琪踌躇许久,决定去长江口那片海域碰碰运气。</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东海的鱼比南海、北海的鱼好吃,</span>因为那里有长江、钱塘江、甬江等大陆泾流携带去大量的营养物质,滋养着浮游生物的生长,使得海区饵料丰饶无比。加之江流汇聚,海水盐度恰到好处地偏低,赋予了鱼肉更加鲜嫩爽口的独特风味。长江口那片海域,不仅是拖网船对它情有独钟,帆张网也竞相在此作业。</p><p class="ql-block">人们都说帆张网捕捞的鱼好吃,主要原因就是它们的生产区域在得天独厚的长江口。帆张网是框架张网,靠网的两边帆布将网撑开,高50米,宽70米,网口面积3500平方米,巨大的滤网在海里随着潮水的起落进行360<span style="font-size:18px;">°无死角旋转,宛如海中雷达在运行,俗称“雷达网”。这种网</span>耗能少,把网放下后就不动了,船在旁边抛锚,等平潮时起网。但那片海域的帆张网主子经常发生越界捕捞的现象,影响拖网作业,这让拖网渔民非常头痛。因为<span style="font-size:18px;">张网是抛锚的,拖网船在海上若遇到有人放张网,就只能调转船头,否则会勾破渔网,损失惨重。以前拖网的跟张网的常发生渔事纠纷,</span>随着时间推移,围网、流刺网等张网作业已逐渐划定了自己的海域,与拖网船井水不犯河水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唯独长江口那片帆张网依旧是个麻烦。</span></p><p class="ql-block">陈琪足足航行了几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却远远看到一大片帆张网抛着锚,可谓是星罗棋布。虽是预料中可能会有的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操他娘的。”然后悻悻地调转方向。驾驶室里有控制台,控制台上有雷达和避碰仪,他阴沉着脸,注视着避碰仪,绕了很大一个弯,才离开这片海域。</p> <p class="ql-block">航行数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来临,海浪如千军万马,带着九级大风的怒吼,将船儿抛向云端又狠狠摔下。被船头击碎的浪片仿佛万千冰刃,一次次冲击着甲板,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让人心惊胆颤,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无尽的怒涛吞噬。海上的风雨,将天和海揉在一起,泰山一样的浪头冲到半空,又被紫电劈开轰然崩裂,变成漫天的水珠落回海里。对于这样的景象,陈琪早已见怪不怪。自十七岁那年跟随父亲出海以来,他便无数次与这样的天气交锋。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遇到这天气时,呕吐不止,感觉胃里翻涌的不仅是海浪,更是对生命极限的震撼与敬畏。</p><p class="ql-block">风力继续飙升至十级,陈琪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抛下七八根坚韧的钢丝锚链,如同巨龙的利爪,深深嵌入海底,将渔船牢牢地固定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狂风肆虐,陈琪心事重重,若风力持续增强,突破十级的界限,那么,无论前方有多少诱惑,都必须返航了。这是命令。</p><p class="ql-block">出海的人,最担心的就是狂风暴雨。尤其在寒冷的冬季,大风仿佛是海域的主宰,三天两头造访。有时,渔<span style="font-size:18px;">船开出才一天,还来不及捕上一网,</span>便面临十级大风来袭,只能掉头返航。这一来一回,白白耗费了八九千元燃油,船老大想哭的心都有。曾几何时,渔民们有一句俗语:“抢风头,抓风尾”,这是他们与大海斗争的智慧结晶。意思是在大风来临之前,他们争分夺秒地捕捞,从大海怀中夺取更多的馈赠;当大风刚刚过去,他们又迫不及待地驶向深海,不错过任何一个捕捞的良机。然而,如今的政策却规定了更为严格的安全标准,一旦检测到十级以上大风即将来临,或是台风在遥远的菲律宾初露端倪,便立即下令所有渔船返航。这样的规定虽然确保了渔民们的生命安全,但无疑也加大了他们的经济损失。</p><p class="ql-block">面对这变幻莫测的天气,渔民们的心情如同海上的波涛一般翻涌。他们的忧虑、无奈与哀愁,又有谁能真正知晓呢?正如范仲淹在《江上渔者》中所描绘的那样:“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p> <p class="ql-block">有时,他们在海上颠簸数日都看不到其它船影,只有自己船上的渔火在海里撒下点点银光,寥落而岑寂,仿佛是他们在黑暗中寻找归途的微光。那一刻,孤独和思念便如潮水般涌来,所有的疲惫与艰辛都化作了一缕缕思念的催化剂!每遇这种心情,陈琪便独自走向船头,蹲下身来,听着海浪轻拍着船舷,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支烟卷,点燃一抹微弱的火光,静静地吸着。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轻轻拂过脸庞,仿佛在低语,又似在安慰。烟香袅袅中,他的眼神变得迷离而深远,仿佛穿透了层层波涛,望向遥远而温暖的家乡。他的思绪飘向了家中的儿女,他们稚嫩的脸庞和清脆的笑声在脑海中回荡,接着老婆的身影也随之浮现,她独自一人,既要操持家务,又要照顾年幼的孩子,那份辛劳与不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p><p class="ql-block">偶尔,当手机在海上难得捕捉到一丝微弱的信号时,他会迫不及待地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老婆诉说着孩子生病时的无助,孤独时的寂寞,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他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却只能默默地听着。其实,他也很想很想回家。但是,他若不去捕鱼,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p><p class="ql-block">其实,生活在海上的人,都很羡慕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他们对陆地有着别样美好的感情,比生活在陆地上的每个人都更加敬重和珍惜脚下这片土地,因为海上的“屋子”是无根的,漂着的,充满着无止境的风险和孤独。海陆生活差距很大,在海上生活过的人都真切懂得回到陆地的安稳和踏实。</p><p class="ql-block">一艘船一般是9个人,他们各司其职。也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缘故吧,在船上他们就像一大家子人,拧成一团。轮机坏了,虽然是轮机长的事,但大家都会过来打下手。网破了,虽然是网师的事,但大家都会伸出援手一起修补。分拣鱼虾了,虽然不是网师、轮机长的事,但只要闲着,都会不遗余力共同分担。船长累了大副上,大副累了船长上。谁若病了,大家都会特别关照。他们用行动诠释了“风雨同舟”、“同舟共济”的真谛。</p><p class="ql-block">在繁忙的海域,运销船如同勤劳搬家的蚂蚁,日复一日地穿梭往返,将一艘艘渔船上满载的渔获如同接力般收拢,再运往远方的码头。为了节省油耗、争取时间,渔船一出海往往就是两三个月,他们的生活物资也经常委托运销船运送。然而,并非所有的海域都能迎来运销船。在有些偏远的海域,渔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为防海鲜变质,他们捕八九天就回港。到港后,为了跟老天爷争夺时间,船主直接将鱼装到鱼贩子的箱货车上。</p><p class="ql-block">船只进洋的高峰期,码头上总是熙熙攘攘,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鱼腥味。这里每天都聚集着一群群海里岸边讨营生的鱼贩,他们火辣辣的目光,忘情地追逐着海里的船。遇到鱼贩一直讨价还价,陈琪有时忍不住大骂:“别得寸进尺了,我已经划去零头了,还不知足!”卸完货,大家就匆匆奔向市场购买下一次所需物品,然后又匆匆返回。补给时间一般只有一天,有时只几个小时,总是显得嘈杂而忙乱。</p> <p class="ql-block">海水冲刷,潮汐送迎,鱼腥裹围的日子咸咸淡淡,辛辛酸酸,但在陈琪和船员们的面容上依旧映射出对生活的饱满热情。一片海,一艘船,一张网,便是一种生活。大海的气息已渗入了他们的血脉和骨髓,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仅习惯了捕鱼的辛苦作业,更是习惯了在困境中勇往直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