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日光穿寨洪灯希</p><p class="ql-block"> 梦遥</p> <p class="ql-block">江南冬晚,初冬已至,丹枫未辞,黄菊犹在。我想用偷得的半日闲,去撩一片初冬的流光。</p><p class="ql-block">我要去的寨子很小,小到仅仅是一个村民组,中国最小最小的行政基层,小到这个寨子的名字,都取得那么随心所欲漫不经心,就像小时候父母给孩子们取老大老二作为区分一样,小寨就叫寨里。</p><p class="ql-block">一个叫寨里的小寨,能给我那略显灰白单调的人生长卷上,掠过一道暖阳吗?走过不少原始的新建的古村古寨古城古镇的我,隐隐有几分期待。</p><p class="ql-block">七弯八拐九回肠再加十分不准确的导航后,我们终于看到了寨里的寨门。</p> <p class="ql-block">寨里真安静啊!</p><p class="ql-block">依山而建临水而居的一栋栋楼房,鲜见主人,就只有爬得满院子满围墙的三角梅,这喜欢温暖的植物,在清寒的寨子里,开得热烈又奔放,茁壮又骄傲,那攀爬的曲茎藤蔓,纵横交缠,攀附编织,沉默而倔强的讲述着移民植物生存的故事,那藤叶的绿,是饱满厚实的浓绿,细腻的触感是蜡质的腻滑,经经脉脉,又把它们伸展得坚韧而不失柔情,一路护送着红色的花叶,在枝条的顶端灿烂摇曳,每一朵艳红,都是一朵跳动的生命的火焰。</p><p class="ql-block">偏岩河边,没有垂柳依依,不见画舫逶迤。散落在岸边稀稀疏疏的钓者,连鱼竿也静如生长于此,断断续续的渔歌粗狂苍凉,野性十足,没有烟波浩渺的凄迷朦胧,也无欲说还羞的遮遮掩掩,偏岩河就这样简单明了的舒展开来,清清爽爽,明明白白,谁说这不是最美的山水画呢?最美的山水画不就是这样的白山黑水,清波绿草,透明纯净吗?</p><p class="ql-block">寨子里的人们称偏岩河为海子,把湖泊称为海子是彝族人的说法,这些留守寨子的村民,我敢说,他们绝对不知道有一首诗叫《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但是,他们的寨子确实是面朝海子,四季花开。原来,真正的隽永流淌的诗意不是诗人的诗句,而是炊烟袅袅中的人生啊。</p><p class="ql-block">田垄上,斜坡边,东一从西一丛的黄菊花,开得肆意流畅,一朵一朵,这荒篱中的明艳,这初寒里的冷香,与我们相逢半山,折一支吧,折一支明黄,也折一支清冷,“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潇湘妃子之问,是我最爱的写菊花的诗句,既已隐去,还能携谁呢?已然花开,何必在意早晚呢?不过是暗香不忍罢了。</p><p class="ql-block">苔痕上阶绿,铺如棋盘的方砖,地缝上扑满了青苔,这些如流苏一样的青绿,静静地,长得欢喜。</p> <p class="ql-block">寨里真干净啊!</p><p class="ql-block">初冬的风,像把大剪刀,它剪呀剪呀,它剪走了寨子里青年,那些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啊,总认为山那边有无数的可能,美好的生活一定在繁华的远方;它剪出了一个极简的世界,所有的浮躁和杂乱都被剪走了,家家户户的小院都被剪得干干净净,敞亮整洁,剪完了,它让阳光来住,房前墙壁挂的家风家训,简朴端庄,朴实真实:谨言慎行,宽厚忍让,崇节俭,安生理;诚实,善良,尊长毕恭毕敬,交友与德与贤……虽然家家内容不同,意思却都大同小异,质朴无华,敦厚简约的治家格言,全爬满了阳光,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润泽着温暖,一清二白,刚劲硬朗,缓缓流入每一个家庭的血脉深处,再于寨子最深的地方,汇合,交融,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温润了整个寨子。</p><p class="ql-block">寨子里来客人了,村民组的几个工作人员拿出一面崭新的国旗,我们要升国旗!</p><p class="ql-block">滑轮上的铁丝打了结,裸露在院子里的旗杆轮轴也不够润滑,国旗升起时,铁丝卡涩的叽里呱啦声,在安静的寨子里,传得很远很远。铁丝勒进升旗手的肌肤,他一脸庄严坦然,这对祖国最干净的热爱啊,已刻入骨髓。</p><p class="ql-block">这也许是我参加过的最简朴的一次升旗仪式,却胜过我曾参加过的任何一次隆重的升旗,崭新崭新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已是泪流满面,为这个干干净净的寨子。</p><p class="ql-block">寨里真淳净啊!</p> <p class="ql-block">寨里真淳净啊!</p><p class="ql-block">九十几户人家的村民组,青壮年基本上都不在家。</p><p class="ql-block">前些年,海子(偏岩河)养了网箱鱼,湖边开了农家乐,带来经济收益的同时,也污染了水源。这几年,为了恢复生态,网箱拆了,农家乐关了,年轻人们背起行囊,外出务工了。寨子里,只剩下老人和还未上学的孩子。只有老人和孩子的寨子,也要有属于自己的活力-----</p><p class="ql-block">唱洪灯。</p><p class="ql-block">鲜艳的油彩,柔韧的毛笔,平时拿锄头提箢篼的、骨节粗大褐色肌肤满是干茧的、庄稼汉的手,在同样是褐色的,爬满皱纹满是沧桑的老农的脸上,一笔笔的细描慢画,一点点的勾皴点染,浓墨重彩的妆容,五色斑斓的戏服,几个刚才还饱经风霜的老人,瞬间就光彩照人了,浑浊的目光也有了无法言说的神韵和飞扬的神采。</p><p class="ql-block">财神,开路,土地,钟馗四个角色,各拿道具,架势摆开。</p><p class="ql-block">舞台,就是一张八仙桌,四根长条凳,就连这套舞台架子放在哪里,也是临时选定,方便观看就行,没有夺目的聚光灯,没有喧宾夺主的煽情主持人,甚至连伴奏都没有。观众,是没有席的,站着看,走着听,跟着转。四个老人,围桌依次开唱了。求财,以财开路,我们的祖先是智慧的,知道神灵也需利市,财神开路自会一路畅通,黑农须,形象威猛的财神赵公明着战袍,执金鞭,凭着一身财气,先拜诸神;步伐威猛的武将开路先锋手提大刀,唱“手提大刀进北门、要砍北方水德星……”带着众神和黎民披荆斩棘,筚路蓝缕,走进坦途,安家落寨;须发全白慈祥可亲的土地公公就来守护这一方平安了;繁衍生息的村寨,难免有邪秽灾难,别怕!形貌丑陋而正气浩然的万应之神钟馗就是家家户户的镇宅圣君。</p><p class="ql-block">我们淳朴澄净的祖先啊,他们不求功名贤达,不慕富贵荣华,只愿五谷丰登,子孙平安,遇难成祥,所以,财神的出场,也是首位,散财,更多是为铺路开路,财富,不仅是归属于村民。</p><p class="ql-block">捧起唱本,这是一册传唱了400年的唱本,穿越400年的时空,一字一句,五声咏叹,口口相传,却从未间断。我们都知道,宋词是可以配乐歌唱的,只不过在岁月的河流中,曲谱被冲走了,而今再也无法歌唱。就连盛极一时的唐宋曲谱都会被流失,这一个寨子里的洪灯唱腔却能被流传下来,这是一种真正的热爱啊!自觉的文化传承,我看见了。我看见四个主角旁边的两列帮腔,和声跟帮,矜持不苟,烘托气氛;我看见了站着观看演出的八九十岁的老人,认真的和唱每一句唱词,花白的胡须合着寒风,合着节奏微微颤抖;我看见寨子里的老人小孩,半围演出桌,小声的和,浅浅的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盏洪亮亮的灯;我看见了蹒跚学步的孩童,咿咿呀呀的跟着,剪水的双眸清澈透明,倒影着我的一脸欣喜;我看见了平平仄仄的山,起起伏伏,我看见了潺潺淙淙的水,婉婉约约,山是格律水是韵律,洪灯就这样原始地,不加修饰地,在天地间铿锵,在岁月里缭绕,在田间地头传唱。</p><p class="ql-block">小心地翻开唱本纸页,时间的褶皱重重叠叠,粗拙的纸张,每一页都被翻阅得厚密熟稔。泛黄粗制的麻叶纸,在无数次的膜拜与研读中,又加厚加重了几许沧桑。</p><p class="ql-block">洪灯高亢敞亮,戏服锦绣缤纷,拙朴的唱腔和华丽的戏服辉映,演出和观看的村民眼中满是谦恭和敬仰,那是山寨百姓对文化的一种仰视和亲近,是身体与灵魂最近距离的相触,相融。</p><p class="ql-block">听着苍凉浑厚抑扬顿挫的唱腔,我打电话给贵州的非遗文化研究专家刘丽老师。刘老师问我:他们为什么要演出?我说:因为我们来到这个寨子。</p><p class="ql-block">是啊,没有报酬,不谈得失。就因为有人想听,有人喜欢听,有人好奇听,他们就放下手里的活,家里的事,装扮、演出。淳朴的村民啊,生有泥长于土的山间野夫啊,却如此的澄净,不染纤尘,我想起了进寨门时,路边那些砍伐杂草枯枝的老人,挥刀,舞镰,新伐草木的清香洒满路基,路开阔了,进寨的车也清新畅快许多,一身泥土的老人们却转身,来到演出的现场。</p><p class="ql-block">最近流行一句话:追逐光,成为光,散发光。寨里的老老小小们,不懂也不会说这样激情的话语,但他们真的就是光,洪灯的光,温暖了萧瑟孤独的村庄里守望的自己,也照亮了无数漂泊游子的归乡之路。</p><p class="ql-block">我想,那些看起来寂静偏僻的山野,从不荒凉。只不过被层层叠嶂重重峭壁深深地掩藏遮蔽住了而已。群山深处,黑土底下,它的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流,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文化在晕染,在翻滚,在燃烧,在等待一场召唤。就像寨里的洪灯,无论世间会有怎样的沧海桑田,只要锣鼓响起,古朴的唱腔依然响亮、流传。</p><p class="ql-block">山前海子边传来村庄的味道,金色阳光的味道,清清的湖水咸腥的味道。</p><p class="ql-block">有暖风,从远处的山谷挤了进来,流光溢彩。</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作者美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