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这座高山之巅的人家很不错，二层楼的水泥结构房屋，门前一大块水泥场坝，屋后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场坝下面是层层梯田，梯田里种的都是搭架子的作物，猕猴桃、葡萄、最多的是药材，梯田下面是一大块的平淌土地，种的都是玉米苗。这家男主人大家都喊他老周，今年五十六岁，身体看上去非常结实。如果没有人从那条泛白的村级公路上走来，这高山之巅就只有老周一个人的身影。太阳还没有升起，他刚从悬崖边大核桃树下转来，他和那群猴子闹腾了一阵子，丢了一些吃的东西给它们，然后去后院打开猪圈门，用木棍把这四头“跑跑猪”从圈里赶出来，让大黄狗撵它们到屋后面去啃草。自己把一群羊儿带上了山。他要把这一切忙完了，才能去忙自己的早饭，早饭很简单，打开坛子液化气，煮一碗面条，敲两个黄橙橙的土鸡蛋慰劳自己，再泡上一大瓷壶浓浓的绿茶，喝得脸庞发红发亮流大汗，全身舒坦了，戴上草帽，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提着锄头，到玉米地里去补苗。</p><p class="ql-block">寂静的山巅上，老周一个人在田间埋头忙碌着，山上的大黄狗此刻却不那么安宁，在开着各色的苦菜花，长得细细的酢浆草丛中追逐着花蝴蝶，跳跃着窜来窜去，“快快播谷、快快播谷……”杜鹃鸟清脆的鸣叫声在山巅回响。山下板栗树林里传来“突突突、突突突”摩托车轰烈爬山的声音，打破了山巅的寂静。老周站起来，收起锄头，取下头顶上的草帽，给自己一边扇风，一边自语道：“这个雄书记又要给我找麻烦了。”一会儿，一辆红色摩托车似一匹野马从板栗树林窜了出来，那个长得又黑又瘦尖嘴猴腮的雄书记来了，他是县里派下来的扶贫干部，驻村第一书记。他把摩托车熄火放在路上，直接向玉米地奔来，一边跑还一边喊：“老周，老周，我来帮你搞两下。”老周摆着头说道：“雄书记，您算了，肯定又有什么板眼事来找我撒！”雄书记已经站在老周面前，夺过锄头说道：“我先搞事后说事。”就走进玉米地里去补苗，老周望着这个从城里来的扶贫干部认真搞事的样子，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在贫困村搞事的样子，心中开始心疼这个又黑又瘦的雄书记，猛然扇了几下风，戴上草帽走到田中间夺下雄书记手中的锄头，扶着这个满头大汗的人一起坐在大核桃树下歇阴凉，还把自己的大瓷壶递给他。</p><p class="ql-block">雄书记喝了几大口绿茶水，感觉这凉凉的绿茶沁入心脾，全身有一种清新爽朗的感觉精神倍增。他从老周头上取下草帽子给自己扇风，一边扇一边说：“老周，我佩服的人不多，就是佩服你，听说你在县里当扶贫技术人员时候比我们现在要艰难多了？”老周说：“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哪能和你们现在比，你们是精准扶贫，消灭贫困户。我们那时候是消灭住岩屋户、住窝棚户、住草屋户，给边远村的群众宣传不搞近亲结婚，传授科技种田和种植经济林木的事。”雄书记连忙夸奖道：“那件件是实在事情，看得见摸得着。哎，我们现在也难，一大堆数据和报表经常变来变去，一个会议一个调，资料交上去又打回来，报来报去还是那贫困线下十几户人家的问题。”雄书记终于把话题扯到事情上来了。老周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就顺着他的话说道：“你那十几户人家脱贫，的确不能靠报表和数据来解决脱贫，要像我们这样，多种上核桃树和板栗树，学会放养牲畜，七八年后不需要你来统计，他们也脱贫致富了。”雄书记苦笑了几声：“嘿嘿，他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扶贫政策落实没有，对种树和养猪积极性都不高，但今年白云山村的脱贫硬指标，还是要落实的，户户必须把猕猴桃嫁接和药材种植落实到位。今天我是来请你到神农架买药材苗子，请你抽时间下山看看那几户嫁接的猕猴桃存活率高不高？再手把手教他们几招。”老周爽口的答应了。</p> <p class="ql-block">高山的阴凉处坐一会儿就会产生寒意，雄书记见这四周寂寞沉静，只有微风吹动着绿树嫩枝在微微摆动，心中对老周有点怜悯，关切地问道：“老周，大嫂还在宜昌呀？”这句话似有什么东西戳痛了老周，他的脸色聚变、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这让细心的雄书记观测到他的不快，连忙说道：“这山上的事情太多，缺人手时你哼一声，我带几个人来帮你。”“谢谢你雄书记，你骑着摩托车能把白云山村跑遍就不错啦！”这白云山村是原来三个自然村合并的，从山下到山上海拔相差一千余米，方圆几十里，人口仅有千余人，只相当于原来一个自然村的人口，年轻人大多数进城打工去了，现在白云山村是真正的山大人稀地方。两个大男人都没有客套吃饭的事，雄书记说近几天送购药材苗子钱来就走了。老周听见摩托车声音消失了，才想起还有一件事请雄书记帮忙的忘记说了。他只好从衣服兜里把老婆留给他的新手机华为Mate9拿出来，自己摁来摁去，他不敢给老婆打电话，可是此时此刻心中又太想她了，老婆临走时说了，只准他用微信和她聊天，每月的流量费都给他交足了，但他不会拼音打字，只会用手写，还不知道写什么。摁来摁去，选了一个怪脸发过去。一会儿老婆回信了：“你在干什么哟！又想我啦？”他笑眯眯地回了三个字“骚婆娘”。老婆回了个“你才骚，走的那个晚上是哪个骚胡子趴我身上下不来，搞了几次呀？”随后老婆又给他回了个漂亮的姑娘图像，手捧着玫瑰花不停地对他挤眉弄眼，并不停地旋转着，把他给转晕了，他不会玩这些玩意儿，只好连续写到：“你转吧，我去找母猴儿玩。”老婆突然给他回了个十分凶悍的女人图像，嘴中不断喷出“你敢、你敢……”他一个人发出独自的笑声。抬头一看大黄狗追逐花蝴蝶不知踪影了，四头“跑跑猪”已经跑到玉米地来了，连忙站起来呼叫大黄狗，自己去轰赶“跑跑猪”了。</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这高山之巅的人家来得很不容易，老周是白云山村的人。过去叫白云大队，是西山县和神农架分界的地方。从香溪河上游河谷中仰望白云山顶，但见悬崖峭壁、巉岩险峻、高耸入云。让人难于置信，这山上还会有人的踪迹。其实白云山的另一面是连绵不断的山峦，整条山脉像一只巨大的孔雀正在展翅开屏，青山绿水、美如仙境。许多的民房似花瓣一样散落在大山的中间，从低山到高山，层层的递进，白的白、黄的黄，十分好看。过去穷的原因是交通不便，什么都靠背下山，养头猪也无法卖。几十年的集体化种粮食，越种越穷，白云山三个自然村都成了西山县老少边穷的贫困村，一直是重点扶贫的地方。老周年轻时候勤奋好学又吃苦耐劳，被县扶贫工作组的干部看上了，培养他参加县扶贫科技班学习，抽调他到西山县更远的贫困村当扶贫技术员，后因体制发生变化，转不了正，重新回到白云山。回来时带了一个漂亮姑娘，这让白云山人大开眼界，因为白云山的姑娘都嫁到山外面去了，留在白云山的多是光棍户。这个姑娘也是贫困村的人，会做茶叶，不仅人长得漂亮，手也很灵巧，吃得起苦。白云山的人都说她是被老周骗来的，其实他们不知道，西山县有的地方比白云山更贫穷。这个姑娘喜欢性格憨厚，做事踏实的周技术员。他们结婚后不像白云山的年轻人一样到大山外面去打工，而是选择了上白云山巅承包了原集体的药材场，最后用五千元全部买断，在山上种满了核桃树、板栗树苗子，硬是用肩挑背驮盖了二层楼的水泥房。这二层水泥房缓解了他们的经济压力，被国家一支神农架野生考察队看上了，在这里住了三年。这支有外国人参加的科考队，竟然是为了跟踪考察核桃树下悬崖沟壑的一群猴子。除了摄像记录外，其他的全部都承包给老周俩口子，这让他们挣了很多钱。山里的钱都是很值钱的，为了挣钱，二个儿女都送在外面读书，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儿子出息大，跟舅舅读书考取了大学，毕业后在宜昌金东方私立学校教英语，（这要感谢那个外国的生物专家对他的英语启蒙）找的女朋友也是个教师，但她是宜昌市城区人，爹妈还是上海人，在他们心目中白云山似神农架一样神秘。女儿随她姨妈在深圳打工，跟她姨妈感情深，硬是不回来，也不结婚。这让老俩口伤透了心。儿子和女朋友结了婚，在宜昌市江山多娇买了房子，有了孙子，老俩口只好分开，一个去宜昌带孙儿，一个留在白云山巅守家园。一年十几万的收入，都要支援给儿子买房子买车子。</p><p class="ql-block">老周做事从不叫苦，苦的是一个人常年在山巅独处，这座含有他们夫妇一生心血的白云山巅，现在似聚宝盆一样，他是舍不得丢弃的。还有那群被科考队遗弃的猴子，十几年来他和这群猴儿结下的缘分太深，科考队撤走了，他照样按那个戴眼镜教授教他的方法和猴群保持着联系。山里人说石头也能捂得热这话他相信，他的玉米地从来就没有猴子去糟蹋，那群猴子和他似有君子协议一样，双方活动都由范围，但那野猪就蛮不讲理，一夜之间可以把十几亩玉米地毁干净，只要野猪出现在山巅之上，猴儿们就会给他报警的。为此他还给猴儿们在崖边特意种了一块甜玉米，让猴儿们尝鲜。猴儿们给他的回报也让他感动不已，每到深秋万山红遍时，猴儿们从崖下采摘许多野核桃和药材堆放在核桃树下，他每年还能卖出大价钱来。只是最近他对那只大公猴，新当选的猴王非常烦它，凭什么一只老猴子站在高处吆五喝六地抖威风，妻妾成群，这个上去给它挠痒痒，那个上去为它撒娇娇，它还不断地给这个母猴子那个母猴子挤眉弄眼，让它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他十分气愤，用篮子里洋芋果不断地砸向这只老猴子，老猴子好似非常理解老周内心的空虚和痛苦，一点也不计较他，反从岩上蹦到树上，慢悠悠地靠近他，突然张开大嘴对他“吱吱吱”地取笑，这使老周更加恼火它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老猴子的侮辱和挑战，弯腰拾起地上的石头奋力投去，老猴王却一声长啸，带着一群妻妾下悬崖沟壑快活去了。这让老周闷闷不乐、怅然失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赶不上这只老猴子的快乐？</p><p class="ql-block">夏日的黄昏，燃烧的晚霞渐渐褪去红光，天慢慢地黑下来了。老周把猪、羊、鸡、猴都安顿好了，开始安置自己。吃什么呢？老周自己也茫然，昨天吃的是腊排骨，打开冰箱什么都有，把昨天剩下的菜和汤全部倒给大黄狗吃去，自己弄点新鲜的竹笋炒腊肉，下个野鸡火锅，喝点苞谷酒好睡觉。上灶弄饭他是把好手，他从不让老婆上灶。忙忙碌碌的老周被手机不停的铃声打断，打开手机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孙子睡下了，“骚婆娘”又要和他聊天。老婆非常气愤他，他经常还没聊几句就睡着了。他现在只得给老婆回了句“还没吃饭，等一会儿。”他刚要到酒，听得山下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由远至近，大黄狗已经耐不住寂寞抢先出去迎客了。“汪汪汪”地狂吠起来。摩托车直接开上门前场坝才熄火，大黄狗也不叫了，摇头摆尾去亲热客人。老周就站在门口接客：“喔，是雄书记呀！”</p> <p class="ql-block">“嗯，老周，我闻到了野鸡子香味，今个不喝苞谷酒，我带了两瓶好酒，白云边十五年陈酿。”</p><p class="ql-block">“还是喝苞谷酒纯些。”</p><p class="ql-block">“改改口味，改改口味。”</p><p class="ql-block">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就坐下了，雄书记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大杯，一边倒酒一边说：“两个人各一瓶包干。”喝酒老周不怕他，可是端起酒杯想起了请教的事，连忙掏出手机：“雄书记，请你帮忙教我玩微信撒！”</p><p class="ql-block">雄书记接过手机一看“哟，比我的还好呀,是华为Mate9呢！”“老婆子过年给我买的，逼我玩微信。”雄书记突然哈哈大笑“你怎么说她是骚婆娘呢？你可比她骚多了。”老周突然意识到手机还有机密，连忙抢过来红着脸说：“她还真是个骚婆娘呢，在宜昌别的没学会，学会了跳广场舞、玩手机微信，天天给我发图片、发养生，现在又发什么抖音，尽是她和那些跳广场舞婆娘们的快活，还要我也给她发抖音，我哪有时间学。”“喔，你要学发抖音呀，简单的很，我来教你。首先在手机上下个“抖音”APP，并根据提示操作注册账号设置密码，然后就可以拍摄短视频、添加音乐，和朋友们分享你的日常了。你站起来跳段舞，我录下来，配上音乐就可以发抖音了。”雄书记一边说还真拉老周起来跳舞。老周慌忙地摆手“见鬼，见鬼，快点喝酒，搞什么抖音，真是日大瞎的事。”</p><p class="ql-block">“咣”的一声俩个人的第一杯酒喝光了，吃了几口菜，老周斟起第二杯酒，雄书记已经满脸通红，一口把第二杯酒喝了大半，老周连忙劝道，“慢点喝，慢点喝，多吃菜。”把盘子的竹笋腊肉给雄书记挑到碗里。雄书记指着老周说道：“大哥，我佩服的人不多，就是佩服你，你把白云山巅治理的如花果山一样，而我这个书生百无一用。”“哎哟哟，雄书记你喝多了就拿我涮心，不喝了，不喝了。”老周想就势收兵，被雄书记拦住：“大哥，我是真心佩服你呢！今天你让我把酒喝痛快。我这个第一书记是要来的呢！当年我大学毕业，到县政府工作给县长当秘书提包包，好多人羡慕。你的弟妹当年可是城里一枝花，是她主动找我交的朋友呢！老领导调走时给我安排的职位不错，在文化广播局当副局长，一当就是十几年动也不动，新来的领导考察我，他们背后都说我只会说、只会写、不会做，把我放在创作室当主任，熬得我头顶都泄光了，他们反倒嘲笑我是聪明透顶，见他妈的鬼！这次县里动员干部下乡精准扶贫，我第一个报名到白云山当第一书记，我要做给那些背后嚼舌根子的人看看，我到底会不会做。没想到这扶贫工作还真难做，我现在里外不是人，你的弟媳妇要和我离婚。”老周打断他的话，“什么，要离婚，有这么严重吗？”</p><p class="ql-block">“咣”俩个人的第二杯酒全部下肚了，雄书记要斟第三杯酒，老周反反复复就是不让倒，两个人推推搡搡的，最后老周让步说：“那你把事情讲完了再喝。”雄书记放下酒瓶子，叹了一口长气：“哎，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大哥，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姑娘（连忙掏手机翻照片给老周看）真的好漂亮，聪明又懂事，学习又很用功，我们俩口子决心好好培养她，决不能让她输在教育起跑线上，花钱托人把姑娘送到宜昌金东方私立学校读书，每到周末她妈妈都要去宜昌学校接她，送到她二姨家修整。我这个姑娘心细，她发觉西山的干部大多都在宜昌有房有车，我们这样的很少，就悄悄地问妈妈，这是什么原因，她妈妈答不上来，眼圈红红地要她去问爸爸。”老周心里也很难过，当年他的孩子为了读书，都是跟着舅舅、姨妈长大的，骨肉分离，感情分离，姑娘至今心中还暗恨着他。心情黯然神伤，眼泪也要流出来了。雄书记全然没有察觉到老周的情绪，乘着酒兴还在说：“我的媳妇子漂亮又能干，原来在县剧团跳舞，现在到文化馆搞创作，写不出来东西，工作压力很大，又要每个星期请半天假，长期两边跑，生活压力也大。她指望不上我，就提出两条路要我选择，一是要我想办法调宜昌工作；二是离婚，要我莫耽误她们母女的生活。我回答的干脆，都行！但必须等我把白云山村精准扶贫任务完成后。我索性就住在白云山，哪里也不去了。每天夜晚媳妇子的微信太多，活脱脱的一个白毛女，控诉我这个黄世仁，我抱着手机，含着泪水就睡着了……”老周也长叹一声：“哎，兄弟，你快莫说了，我也是抱着手机就睡着了。我们这样的贫困户也没人来扶贫帮困，还是不喝了，洗脚睡觉。”（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