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

奔向中原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i>做饭的天云</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云是我一个邻居的名字。天云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天上之云,多姿多彩。而其实,天云是个盲人。一个盲人,天上的云再是绚丽斑斓,他看得见么?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去年过年我回老家,在爆竹声中,在醇醴佳肴中,我想到了天云,过年了,一个孤老盲人,他可安好?他住在一条坡路旁,坡上曾一边是国家粮站,一边是学校。想少时每每放学,我们站于坡上,对着那扇总是虚掩之门,恶作剧狂呼“天云瞎子。”门开了,天云一脸怒气站在门口,拿根竹棒乱挥一气。我们跳着躲着,戏谑声更响了。而我,就是调皮捣蛋鬼头头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揣起五百元钱给天云送去,一来是对他境遇的怜悯,二来是对我少不更事的一种愧疚。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云仍旧住在几十年前的坡旁,而坡上的粮站与学校则世易时迁,早已人去楼空。当我推门而入时,天云正在准备午饭。我发现,近八旬之人,仍是腰身挺拔,发丝如针。而他那些身体健全的兄弟姐妹,则早已谢世。得知是我,天云很高兴。一边寒暄,一边熟练地忙着。他从身后水缸里舀勺水,洗涤好米,下锅,放上蒸架。剖开一棵白菜,淋油撒盐,放于蒸架上,盖上锅盖。然后坐在小凳上,将柴禾点燃,塞进灶膛。一缕缕青烟,从灶膛溢出,慢慢弥散于整个小屋,一种曾经熟悉的味道,充彻着我的感官。天云似坐于云雾之中,从从容容。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种人间烟火气,勾起了我的记忆。那储水的大缸,烧饭的土灶,及大镬,汤罐,介厨,柴禾,火锹,一切是如此熟悉。时间推前几十年,那可是农村的标配。现在农户都用煤气,自来水,可天云,仍保持着“初心,”对世人看重的“吃,”仍是如此简单。或许,他的“年轻,”正是得益于他的这份“初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看着他娴熟的动作,我问了他几个问题,这也是我早想知悉的答案。我说天云,你的眼睛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你有微弱的视力吗,譬如能看见天上的云彩吗?天云说后天的。记得是抗战时,鬼子飞机来扔炸弹,村人都逃到庄稼地里,他兄弟姐妹多,父母顾不过来,一时丢失。那时他两三岁,一个人在庄稼地里滚爬了几天,待父母找到他,眼睛已看不见。其时没条件,也看不起医生,只能顺其自然。至于色彩,什么红黄蓝绿,还有蓝天白云,因年纪太小,自然毫无印象。天云感慨说,有时想想,父母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真是一种天大讽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看着天云,我不能想象一个不知色彩为何物的人,一个看不到这个精彩世界的人,是如何地活着,是如何地一种生存状态?与之相比,我们正常人哪怕过着最普通的生活,也是上天的宠儿了。 </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i>天云的床</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既然看不见,可天云为何能上山拾柴种菜,在家养鸡养羊呢?这是我一直来的疑惑。想当年,天云曾靠着一根竹竿探路,拾柴烧灶,担粪种菜,在我们看来,似乎熟门熟路,通行无碍;他还养了一窝鸡,长得溜快,记得一个晚上,我看见惊人一幕,一张桌子的档上宿着一排鸡仔,比我们做队列操还要整齐,天云嘴里喊着乖乖,一只只摸过去清点数量,鸡们一动不动,似乎很是享受。又养了三只羊,早出晚归,自个儿去一里路外的埂上吃草,比人还自律。他一个盲人,又是如何做到的?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云听了格格笑起来,像回忆曾经的丰功伟绩。他解释道,你们呀只看见和尚吃馒头,没看见他这个和尚化缘。他拾柴,种菜,没错,但他跌跤,受伤,多少次从坎上摔下,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可有人见?就拿种菜来说,掘地,下种,浇水,哪怕最普通之活,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煎熬,一种挑战,他种一株菜所花的精力,足够别人种一大块地。可他要生活,活得像个人,就得学会生存,别无他法。好在眼睛看不见,老天给他开了另一扇窗,他的其他感官特别灵敏,听觉,触觉,嗅觉,补偿了视觉的不足。他用一根竹竿,作为眼睛的延伸,分辨着物体,丈量着大地,也丈量着自己的生活。他养鸡养羊,同样如此。天云说,养禽畜相对好点,它们有灵性。从它们幼小起,他就施与它们爱,培养它们,训练它们,和它们交流,给它们讲道理,不厌其烦,唠唠叨叨,像一个妈妈爱护孩子一样。时间长了,它们就懂事了,和他有了感情。如鸡的晚宿,每只鸡都自觉栖在它固定的位置,从来不会站错。又比如羊,去埂上吃草路比较远,担心它们走散,他亲自带了几次队,又培养了一只头羊,在它颈脖挂上铃铛,铃铛一响,就像学校的钟声,另外两只都会服从。早上和傍晚,叮当叮当,它们排成整齐的队伍走在路上,成为一道独特风景。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天云说,其实他并无窍门,只是专一做事,不懈努力,熟能生巧而已。听罢天云之言,我感慨不已,若我们正常人也能如此,何愁万事不成!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云所住者,是村里的两间小瓦房,约二十平方。里面一间,是他的卧室。边上放政府送的一台小冰箱,一台电视机(这未免有点搞笑,而天云是将它作收音机用的)。中间是张老式床,放领大红绸缎被子,一床惊艳,叠得整齐,像合卺之新床。房中甚是整洁,丝尘不染。似乎一个盲人,眼中偏容不下一粒灰尘。 </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i>天云的里间</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心里一动,问天云一个敏感问题。我说天云,你谈过恋爱吗?天云思忖片刻,幽幽一叹,可能,或许,其实他也说不清。在那个非常时期,白塔湖改名红湖,邻近四个公社合并为红湖公社。残疾人成立了文宣队,他成了其中一员。他记性好,学东西快,很快成了独当一面的宣传能手,晚上就挨个村去宣传演出。我曾听过他的节目,手里一把胡琴,前面摆个架子,左脚连着笃板,右脚连着小锣,说唱开始,的笃的笃的的笃——当,悠扬的胡琴声随之响起,接着天云唱起自己编的“滩黄调,”嗓音高亢而沙哑——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革命红湖就是红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红旗插在湖当中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唱之后是说大书,最有名的曲目叫《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那时娱乐匮乏,晚上,也是人们最寂寞之时,天云的节目大受欢迎。往往是天云坐在三张课桌搭的台上表演,人们里三层外三层,万人空巷。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人群中,有一姑娘从未缺席。她坐在最前面,一双大眼睛望着天云满是崇拜,仿佛一只小鸟望着天上的云彩。天云说唱到哪她就跟到哪。散场了就帮着天云整理行头。先是搭讪,帮忙,然后熟悉,热络,最后发展到打情骂俏。天云调侃她是跟屁虫,她戏称自己是冷水蚂蟥,吸住了不会再放,甩也甩不掉。直到有一天,她向天云提出,她要做他的眼睛,做他的拐杖。幸福来的是如此突然。于是天云眼前出现了一片云彩,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虽然他不知云彩的颜色,但他从她好听的声音里知道,云彩的颜色一定很美,美的使人窒息。以至于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摸摸这云彩的模样,然后,他将手停在了半空。这一刻,他想到了残酷的现实。于是,他像从云雾中一下子跌到了地面。一个残疾人,他能给她带来幸福吗?一时的欢乐可以,一生的幸福,绝无可能。他将伸出的手缩回来。这时,有一双手握住了他,柔若无骨又热烈如火。天云的手哆嗦了一下,还是毅然决然地抽了回来……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后,那个姑娘再未出现,天云也恢复了平静,而接下去一段时间,在人们看来,他的演出似乎少了某种激情。一月后的一天,姑娘忽然上门,就坐在里面那张床沿上,说话冷静理智,就像邻居串门。她说在这一个月里想了很多,终于想通,他是对的,她和他不会有结果,于她,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希望天云谅解她,忘记她。天云笑了,连说想通就好,想通就好。这是他的命,他应有的命。姑娘走了。他觉得有朵美丽的云,曾飘到他身边,然后又飘走了。天云问我,我连她的模样都不知,你说这算恋爱吗?我无言以对,我也不知道。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只知道那个特殊的年代终于过去,天云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就像一条小舟穿过惊涛骇浪,一切又变得风平浪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就这样几十年奄然而过。而人们总是步履匆匆,天云的兄弟姐妹也早已走向另一世界。除了村委过年慰问来一趟,人们完全不记得,在村中一个坡旁,在两间小瓦屋里,还有一个名叫天云的盲人存在。天云说这样的日子很好,他很喜欢,人们过人们的,他过他的,没有交集,各不相扰。他说他现在有困难补助、残疾补助、老年补助共七百多元,一个月的开销足够了。他生活得很有规律,能够做的事自己做,仍拾柴种菜,只是禽畜不再养,因路上车多。他的心境平静如镜,很多时候,他忘了自己年纪,忘了自己生日,忘了何年何月,忘了这个世界,甚至把自己也忘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感慨系之,多少人荣华富贵,仍怨天尤人,一个转身,人没了。而一个孤老盲人,命运对他如此残酷,却能安贫乐道,颐养天年。谁,又是真正的盲人?光线从小窗口照进来,给天云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涂上一抹暖色,我想象着,天云其实是看得见云彩的,在他的心里。</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0二一年八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