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春的记忆（16）

天涯老兵

父亲“不想”让我当兵

我们这些生长在50年代的人，到70年代就都长大成人了，高中毕业，就到了人生命运的十字路口。说是十字路口，其实就大多数人而言，就只有两个选项：一个是出去当兵，自己闯一条路子，或许能提个干部（那时叫部队干部，现在叫军官），就能一辈子脱离农村“吃皇粮”，再不受农村的苦。一个是留在家里像父兄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一辈子农民。

和当时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我也面临这样的抉择。

高中毕业与同学合影

1972年冬天，我高中毕业了，也被岁月推到了这个命运抉择的十字路口。那时的农村真苦，在我们人多地少的老家，连吃饱饭都是一种奢望，饿肚子是常事，艰苦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在这样的背景下，人的最高理想就是到外面的世界去，到能吃饱饭的地方去。我也是肉身凡胎，我也想吃饱吃好，我也想穿暖穿好。当然我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

而要跳出农门，到外面的世界去，对我而言，唯一的路径就是去当兵。虽说那时风清气正，没有什么歪门邪道，但像什么招工，录干，上工农兵大学，也还是要有一些“门当户对”的关系的，至少家中要有人当大队干部以上的干部，其子弟才能有被国家录用的机会，如我老婆就因为她哥哥是大队书记，当上了工农兵大学生。也有最贫最苦的人被招工，但其父母必须善于交际，接近干部，与干部关系密切，我们大队就有一个这样被招工的，这样的人招了工，大家也服气。那时的“接近领导”，也就是多沟通多联系套近乎，并没有行贿受贿的一说，但也要见机行事，能说会道，放得下面子。这些我那一本正经甚至有些清高的父亲都做不来，要他特意做个笑脸，他都做不了。所以，我想留在农村招工、录干、上大学，那结论就是四个字——此路不通！

没有选择的余地，当兵去！

我的父亲

在我高中即将毕业还未毕业的时候，1973年的征兵工作开始了。天赐良机，这年征兵数额特别大，因为1972年国家没有征兵，为了弥补，1973年征兵额度扩大了近一倍，我们公社当年应征入伍16人，这是历史上征兵最多的一年，为我们顺利入伍大大提高了概率。

我毫不犹豫的报了名，体检过关斩将一路绿灯，政审没有问题，祖上三代贫农，历史清白，就这样顺利通过了体检政审，接兵部队的人上门家访也感觉良好，当兵入伍的事就这样轻轻松松敲定了。从小到大，在别人眼里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一些人认为我报名只是为了表现政治上积极，应应景而已，没想到竟一举成功，暴出黑马。而有些平时被认为健壮如牛的人，却没有检上，让人大跌眼镜。

被确定为当年的入伍兵员，我真是从里到外，高兴得不得了，从此就可以远走高飞，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闯荡，去拼搏，开创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如果机缘巧合，也可能得个一官半职，从此就可以脱离苦海，再不为吃饱饭穿暖衣而发愁。想到这美好的前景，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我的母亲

能去当兵，往大了说，是去保卫祖国，尽到热血青年的一份责任和政治义务，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往小了说，于家于己都是一件大好事，那个年代，谁家有人当了兵，整个家庭都要被人高看几等，全家人都会脸上有光，说不定在部队提了干，那就更加惊艳乡里，受人青睐。所以，我当兵的事一经确定后，全家都喜气洋洋，高兴得不得了，父母兄弟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可越临近我离家的日子，家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甚至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份凝重，甚至都有意不谈我离家的事。我注意观察，这种情绪的变化都是由我父母引起的，在我临近离家的日子里，父亲母亲都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父母常常会坐在一边发呆，母亲有时会躲着我偷偷抹眼泪。在家中我是老小，母亲特别舍不得我，兄弟中什么不愉快的事，总是偏袒着我，我吃东西挑剔，总让我吃好的。除了上学，每天都围在母亲身边，像个小孩子一样，母亲舍不得我离开是肯定的，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老小更是母亲的心尖尖。眼看着我就要远走高飞，她怎能放得下心。

我的当兵照

可是，父亲舍不得我走，我就有些不解了。

在我眼里，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严厉得有些可怕，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狼爸”，平时对我们兄弟非打即骂，丝毫不吝啬他的力气。在我们老家有句话叫“父母痛滿崽（老小），爷爷爱长孙”，可是在我父亲身上，我没有看到他对我这个老小有什么特别的顾爱，只有严厉，除了严厉还是严厉。这种严厉教子的方法也“传染”给了我，我们的儿子是独生子女，更怕他骄，怕他不成才，全部袭用了我父亲的“打骂教育”方法，儿子是成才了，但我至今一直后悔，深深为那种愚蠢落后的教育方法而懊恼和愧疚。

在我心中，我原以为我离家“出走”，父亲不会有什么“牵肠挂肚”的舍不得，不说会有“窃喜”，至少也会“无动于衷”。

但是，我还是冤枉了父亲。父爱如山，它是一种沉默无言的爱，他爱在心底里，不善表露，或者说不想表露，不经一些具体的事，你就发现不了这种爱。在我临近离家的日子里，在家里不大爱说话的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了，不停的抽烟，好像那浓浓的烟雾可以带走他心中的烦愁。

我在战友聚会上讲话

在我临走前一天晚上，母亲嚎啕大哭，父亲低着头不停的叹息，我坐在父母的床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突然父亲低沉又艰难的说：算啰，老满（指我）不去当兵了！父亲这一说，把我和母亲都吓了一跳，母亲马上不哭了，说：你把老满留在家里做什么，你想让他像你一样当一辈子农民？老满必须去当兵！父亲再不吭声，显然是接受了母亲的意见。

通过这件事，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爱虽然平时看不到，但它并不逊色于母爱，它同样是激烈的，炽热的。父亲知道我体子弱，没受过锻炼，怕我到外面受苦受累，想把我呵护在他身边。我也第一次感受到，我母亲的爱竟然能这么大义，这么深远，全然不顾自己思子之痛，全然不怕儿子受苦受累，只要儿子能过好生活，只要儿子能有好前程。

这一刻，父爱和母爱错位了，本该属于母亲的爱，却在父亲身上出现了，本该属于父亲的爱，却在母亲身上出现了。但是，这错位的爱，却更加动人，更加闪光。

正是这种爱激励我前行，鼓励我奋发，我在部队果然提了干，从此脱离了农村，满足了父母的心愿，也让我有了一条适合自己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