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高粱

雨儿（拒闲聊）

不知怎地，小时候的那个村又入梦了，该是又想小时候的那个村儿了吧。

那村儿在心里溜达了千万遍，还是那样清晰，那样喜欢。水蓝水蓝的天空常常被高远的鸟叫脆生生的穿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光影交错的远山如黛幔裹挟覆盖。残破的土夯墙，丛生的野花小草。三十六眼榫卯糊纸小窗户，沉重的双眼木头门，炕墙上栩栩如生的墙画，晨起似云似雾的袅袅炊烟，甚至鸡鸣狗吠……

抽身离去时，本以为是与它毫无牵念的分别，不曾想却拓印烙刻至魂灵深处，一念便是今生。

立了秋，雨水明显渐少，大太阳的犀利丝毫不减，反而陆续拉开秋老虎的架势，包浆的高粱子实吸收着阳光的能量，逐渐将浆汁转化成淀粉，子实渐渐饱满，撑满包裹子实的壳皮，甚至撑开，露出头角，一边胀满撑开露脸，一边被大太阳一点点的爆晒，高粱的小脸儿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的被晒着，将红扑扑的小脸儿的毛娃子晒成颗粒饱满硬实的红脸大汉，腰杆硬朗，穗头硕大，雄赳赳气昂昂，直挺挺站立在田野上，一片片，那么显眼，像一个个火炬，红通通的。

别说现在，高粱的幼苗期都是独树一帜的。春天趁着墒情好，四邻五舍们纷纷摇耧播下一垄一垄的种子，不久出了一溜一溜的苗。还没怎地，高粱秧子就显出与众不同，其他还拧成一股一股瘦茎茎的样子，而高粱却露出粗壮的端倪，仿佛小鸡仔群里的鸭娃子，格外的显个儿。为了每一颗高粱能营养充分的长好，必须要间苗，隔一定距离只留一苗，其他全部见过几天太阳公公后，转成土壤的肥料，谁能成为最后的高粱赢家，全看高粱的命数。

高粱先后据生长不同要定两次苗。第一次定苗大约十厘米高度，这时候虽然看见大，但根还是弱些，一不小心就会给呜呼了。小时候跟着妈妈去定苗还是很谨慎的，如果有被闪失挂了的，可不敢吱声，悄悄掩在一边就是，要不你懂的！那可不是一棵小草，将来是要结出高粱穗，就是数百颗高粱，再要种下去，再结子，轮转几次，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那岂不是天下粮仓？老妈还不把我给……？不不不，不敢想了，千万不能让老妈知道，天知地知我知就好。

第二次定苗就有三四十公分高了，看着也更有劲儿了。高粱在不断长高的过程中，从顶端抽出翠绿的高粱节，每一节都有一片宽大顺长的叶子依附在节跟处，叶柄处紧紧裹着节杆儿，跟着高粱节的生长而生长，第次两侧分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节秆儿逐渐粗壮，叶片也渐渐拉长拉宽。一个夏天就长成了庄稼地里的巨人，身材绝对一级棒。高挑的大高个，硬朗有骨气的样子，颜色也从嫩翠逐渐变得灰绿，嫩滑的叶片也渐渐纹络粗糙，甚至有些拉手。

不知不觉，高粱抽穗了，灰绿中掺杂着星点红色，越抽越长，越抽越大，每一穗足有整只手那么大，甚至更大，穗里各种小枝丫，顶着众多的的壳皮。小壳皮随生长的节奏，陆续从里面吐出不漂亮很小的红色花蕊，吊在上面，像一个个淘气的吊线小虫子，很是灵动，微风吹来就会抖落好多花粉。

也就那么几天，花粉完成使命，子实逐渐胀大包浆，走在成熟的路上，而我们逐渐走向在高粱林里嗨的路上。

此时的高粱林已是遮天蔽日，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地方。两个还在认真数数，数得心痒痒，等不及边数边微睁开眼睛，周边的伙伴早已四下散开，不见踪影，只听见林里“嗦嗦”的叶子摩擦碰撞摇曳的声音。于是展开辨音识位，围追堵截，跟踪辨位等各路招数。偶尔还会有招摇的伙伴隔空在林间喊：我在这儿，来捉我呀！这挑衅谁受得了，两人互递眼色，从不同方向抄过去，秒捉！有时候，两人很努力却会扑个空，害猴早已挪了地儿。就这样你追我逮，你动我跑，你静我猫，林子里一会儿哑寂无声，一会儿晃荡的像有狂风来袭，一会儿只闻笑声不见其人。夕阳斜去，我们才跟着晚霞落去的脚步，不得以踏月回家。

玩儿着玩儿着，一个个高粱穗像烧到极致的烈焰，耷拉的穗头也逐渐抬起头，甚至四下张开，昂头挺胸的样子，叶子也逐渐抽离了水分由绿转黄，该是收割的季节了。

我喜欢割高粱，一根一根的，爽利，不像麦子、糜子，一割一把，拖前带后的。只是高粱杆儿的皮很厚实，镰刀得快，角度得斜得合适。割倒捆扎好拉回晒谷场，它真正的高光时刻来了。

切下的穗头，蒙眼的驴子带碌碡碾过，扬、筛、晒，颗粒归仓。干嘛？加粉喂猪，那可是猪的绿色精饲料，是前往他国的营养餐，如果哪个不肯吃，只要有高粱面加餐，就会腰肥体胖一圈，简直是妈妈们饲猪的拿手菜。

整颗粒直接撒给鸡群，争前恐后抢着吃，要是补贴给冬天回圈的羊们，那真是挤破头。亲眼见老姨夫刚赶回羊群，那些迫不及待的羊们，一溜烟扑向姨姥手中的高粱笸箩，你争我抢，你挤我扛，你扑得高，我比你还扑得高。瘦小的姨姥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既要给每个羊一把，还要不断地把那些重复挤过来的羊推开，闪住的瞬间递给一把，直到姨姥扣过笸箩，连底儿也敲过，每只羊才“哗”地瞬间散开。完后老姨抬起胳膊用衣袖抹过额上的水，还会吐槽：“这群枪崩货，弄下人一身水！”“二老姨，羊都长的一样，你咋记住的？一只多吃了，另一只没吃上咋弄？”“都有记号了！哪能多吃上了？”不过，直到现在我还疑惑：老姨怎样记住那群羊的？

剩下的，柴火吗？不不不，那可太浪费了！

切去高粱穗的高粱杆儿，沿第一节位一根一根的掰下来，撸去叶子，光滑纤长，就是我们常说的茭芥芥。把这些扎成一捆一捆的样子，每一捆很粗，至少有大人一抱半的样子，码在窗台外面。偶尔一年，妈妈还会去邻村掰别人家的高粱杆儿，打成捆，硬是一捆一捆地往回背。想想够不容易的！那茭芥芥能干嘛？缝盖帘呗，我们也叫片片儿。

冬天，几乎每家妈妈姥姥都会有一墩子茭芥芥，占据了大炕的一部分领地。妈妈“滋啦滋啦”地用麻线把茭芥芥有规律地码制成两层，缝成一个片片儿，中间的线迹就是一个“曰”字。看似简单的排列，实际上并不轻松。为了高粱片片儿匀实平整不浪费，杆儿的长短粗细要一致，缝的麻线既要拽的紧，针脚又要密实，更何况高粱杆儿还有个坚韧光滑的外皮，想想不容易。随着片片儿摞的增高，高粱杆儿蹲蹲渐渐瘦身，妈妈们拿绞棍不断绞紧捆绳，别进捆墩里，就这样一捆捆的茭芥芥成了农家经济的一份子。

不过比这不容易的是缝制镜片片儿，也就是有笼屉功能的篦子，不仅要圆整结实，还要有许多规律通气的窟窿眼，这样就不能将等长的高粱杆儿顺序码缝，上面的高粱杆儿有长有短，这就需要大技巧。就这么难，也没难倒满头银发的二老姨。这样的篦子用量不大，妈妈也没学，妈妈会的是经济来源品，你懂的！每每需要篦子都和二老姨讨要，还安顿要缝制的结结实实的，这真是亲姨的节奏。

蒸馒头，包子，蒸黄米糕，高粱杆儿篦子是必需品。尤其黄米糕，糯性极强，虽然高粱杆儿篦子很光滑，但清洗也是大难度，只要被冬天的冷狠狠地冻一晚，冻硬朗了的黄米糕渣只要轻轻一磕，就齐刷刷地从光滑的高粱杆儿上乖乖地离开，清洗很容易滴！哈哈，小技巧，扯远了！

妈妈一滋啦一冬天，临近过年，才把高粱杆儿赶制完成，爸爸根据大小不同的片片儿定圆，切边，浸水，冷冻，售卖，过大年又有新衣服穿咯！炕上终于又回归了炕的样子。

要是给我们高粱杆杆，是不只能做柴火了？不不不，你想多了，我们与高粱杆儿的红火却才刚刚开始。我们缝不了盖帘，可我们可以害人呀？挑选白净的高粱杆儿，利用杆儿外皮的坚韧易分有弹性，里壤如泡沫板的支棱易穿插的特点，我们做灯笼，二胡，弓箭，眼镜……弟弟却编制成鸟笼子，各种比技巧，不过论这项耍巧的技能，谁也比不过邻家叔叔的老丈人，居然能用高粱杆儿棒棒做出走马灯。老爷爷是个老木匠，心灵手巧，还能用门挂配钥匙，熟皮子，做高粱棒棒的物件儿岂不捻手就来？

每到过大年，那盏走马灯笼悬于屋檐下，随着夜色合围，烛光摇曳，里面的西游记师徒四人，骑马的，拿金箍棒的，扛钉耙的，挑担子的，就会在烛火的推动下转动起来，他们万里征程、风尘仆仆的影子，投射到灯笼的壁纸上，活灵活现，仿佛就是在大年夜要前往梵国取经。

齐高粱杆儿第一节连穗带杆儿掰下来，敲掉穗头里的子实的，简单扎一把，打刷酸菜缸里的的白蒲，村里手巧的二老姨夫，干姥爷，还会用敲掉子实带穗头的高粱杆儿扎成扫帚，扫地那可是顶顶的好用。

物以致用，再剩的带叶子的高粱杆儿扔进羊圈，随便啃食，垫羊圈，即是食物又能隔潮气，干透了，光杆儿正好做柴火，火气还很硬朗哩。

好嘛，羊壮了，猪肥了，鸡蛋有了，片片儿换钱了，接下来就可以美美的过大年，吃好的，穿好的！这高粱虽不高大上，却排上了各种用场，温暖了我的童年。

红通通的高粱穗头，这一穗还不得有几百个子孙？

高粱杆儿鸟笼子（雀儿笼子）！

高粱杆儿盖帘（片片儿）！

高粱杆儿篦子（镜片片儿）！

光阴从不待哪个过客，我们把童年丢到儿时的村里，一路被时光逐着狂奔，回过神来，已经过去那么久远。

回望儿时，那些日子，沐风听雨，放马牧羊，捉蜂捕蝶，赏花采蜜，简单，清浅，宁静，缓缓的，炊烟慢，耕牛慢，连阳光都慢吞吞的，慢得美好而快乐，不由得想起木心先生的名句：从前的日色变得很慢，车，马，邮件都慢……搁置在村里一切，慢得都让人怀念，难以放下。

（图片源于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