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知青点五十年聚会,他点上一只烟,给我讲了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从青年点当兵后,被分到了北票看监狱。入伍的那个夏天,我们监狱新进来一个人犯,除了他英俊的外表外,只知道他是大连知青,六八年下乡到北票插队,罪名是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迫害女知青。也许是小时候革命电影看多了,自有一份把牢底坐穿的信念,放风的时候不像其他嫌犯那样拎着裤子低眉顺眼地小跑,而是生龙活虎地劈腿拉胯,甚至比比划划地练起拳击。他的这种表现不仅令公安局的人视为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挑衅,也令我们这群当兵的愤怒,结果,第三天头上,在放风的时候,招致了一顿毒打。几个老兵在监狱的空地上围殴了他,甚至还有一老兵阴损地用钳子掐他的肋下。就在他被殴的当天夜间,轮到我上岗,就听到关着他的监舍有人轻轻的敲窗,我警觉的拉开小窗,铁栅栏后边露出他那张年轻的脸,看到他颓废绝望的眼神,我知道,他崩溃了。看到我,他像见了亲人一样,只轻声呜咽了一句班长,就无助的哭了,神情像个孩子。也许他从几天的观察中看出我是个不屑上进的城市兵,或许也当过知青,反正他把我当成了可以够到的唯一救命稻草。我不知道要不要听下去,当兵来到这,我从没和任何犯人说过一句话,更没以这种方式与人犯打过交道,没等我做出决定,这个比我大四岁的老知青已泪流满面,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低声向我倾诉,他怕没等他说完我就关上那扇挂有布帘的小窗。</p><p class="ql-block"> 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兵,我内心一直有一种柔软的东西,在那个夜晚被知青这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群体的命运个案触动了,我就在自己的岗位上荷枪实弹静静地任他倾诉。</p><p class="ql-block"> 他是68届下乡的知青,他下乡的经历与所有68届知青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不同之处是他经过厮打,扳倒当时知青点的老大,他出事并不是因为打架而是因他前后处了三个有了性关系的女友。1976年,在小平同志主持下,惩治了一批迫害知青的不法之徒,还出台了受迫害知青优先回城的政策,拉开了知识青年大规模返城的序幕。在这种背景下,两个已等不及的他的前女友到公社申诉自己受到迫害,于是已被借到公社人保组的他就被拘禁了起来。命运弄人,拘禁他时,正赶上县公安局的一位领导检查工作,就提审了他。在提审过程中,憋了一肚子气的他,就搞对象并发生性关系是不是犯罪,与县局领导发生了激烈争执。这领导也是真唬,大怒之下便掏出手枪拍到桌上,扬言要毙了他,这哥们儿也是吃准了县局领导不敢,当即扯开胸膛与之叫板,说你要是不毙了我你就是我孙子!这一板还真把县局领导叫住了,虽咽不下这口气也别无他法,只能用狼牙拷将其先拷起来,在公社招待所继续拘禁。</p><p class="ql-block"> 晦气的县局领导回了县城,被拘禁的他还沉浸在叫板胜利的豪气之中,他以为他真的没啥大事儿,想起两前女友害得自己身陷囹圄,气往上撞,于是捅开手铐破窗而出,回青年点找两前女友算账去了。他的畏罪潜逃急坏了公社治保,为将其捉拿归案,公社派出一个排的民兵,手持没子弹没刺刀的79步枪前往问罪拿人,在青年点门前与正因没找到前女友无处出气的他遇个正着,于是双方展开一场大战。那些与这哥们儿无冤无仇的民兵本想仗着人多,吓唬吓唬拿回去交差,可没想到这哥们儿不但没服还以死相搏,民兵们拖家带口地谁和他扯这个,在这场大战中气势先自馁了下来,自然也就落了败,被这哥们儿一条镐把撵得漫山遍野四处逃散。这样,就有了部队出手,只一句没枪的打不过有枪的,便顺风顺水的把他押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进了监狱,看到了铁窗电网岗楼和士兵,他还没醒过腔来,直到被痛殴了一顿,才把那根丢失的大筋拣了起来,才知道自己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没啥大事,他意识到大事不好,自己赶上运动了!那年头法律的弹性很大,正常情况下执法都不靠谱,若赶上运动那就更没准儿了,屁大个事儿只要和运动的指向相吻合,那就是天大,说啥也得严打治罪。正像他意识到的一样,他确实赶上运动了赶上严打了。最后,他绝望的呜咽,我这辈子完了!然后求助般的望着我。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的我还是没说一句话,不是我没话可说而是不知道该怎样说,我只能默默的注视着他。在我的注视下,他慢慢的从栅栏里伸出手,关上了那扇倾诉的小窗。</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一位女青年来到看守所,在登记簿探视人一栏中写下自己的名字,没有填写社会关系一栏。看到她身上的知青气质和着装特征,不用问我也知道她是谁,她没有提出要见他,只是把随身带的一个柳条包交给值班的我,说是给他的,打开来,里边只有一件毛衣。</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经一位从基层岗位直线提拔到高位与司法根本搭不上边的女领导批示,他被判了三年徒刑,被押往锦州监狱服刑。走时,他的全部家当只有那个柳条包,里边也只有一件毛衣。</p><p class="ql-block"> 他是被我押往锦州监狱的,途中他与另一个服刑人员合戴一副手铐,木讷的坐在车厢的一端,贪婪地看着车窗外扑面的久违风景。看着他呆滞的目光,我真不知道他能否熬过三年的牢狱生活。但一到监狱,当一群身穿砖红色囚服的服刑人员向他们几个新来的菜鸟摆出老江湖的姿态,这哥们的眼中闪出一丝不屑的光芒,我知道,他活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在艺术馆工作的我,为筹备辽西五市地联合画展出差到赤峰,在火车的过道上,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竟然是他!他远不如当年那样英俊,比当年宽了也黑了,也许当年他的倾诉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还是像当年那样称呼我班长,他告诉我他现在已经就业了,在元宝山煤矿挖煤。在与他相遇的过程中,我还是与几年前一样没说一句话,我真的想问问他与当年女友的关系,他现在是否单身是否还保存那件毛衣,在锦州监狱怎样,但不知道该不该说该怎样说。我只是简单的笑一笑,他与我对视了片刻也会意的笑了,但在他笑容的深处,依然挂着当年的泪痕。”</p><p class="ql-block"> 故事讲完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一口㨄了进去,再也没有说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