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成都马，千骑卷，平冈到松冈

徐zong xiang23

一、谁不奖牌控

10月27日，上午12点半，一瘸一拐跑过赛会大拱门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今天的成都马，到底是完赛了。

通常是，缓下来走几十米，被志愿者挂上奖牌，喝口水，喜悦上头，就可以发朋友圈了。没成想，今天可不一样，拿牌的路还很漫长。

终点过后，跟着稀拉的人流，拖着残腿，按照指示牌方向，找6号门去领完赛包。

抬眼望去，宏伟的会展中心，1～9号展厅依次排开，尽显成都作为中心城市的气派。可我认为，这设计者一定是个神经病，要这么大的展厅干什么！

此刻，右脚大拇指头钻心痛，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左膝抬腿就痛，伸腿也痛，那是韧带旧伤复发。----赛中5万多次的屈伸，差一点的橡皮筋恐怕得拉断了。

这些都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口渴。脱水带来了幻觉。

坐地下回血，还是先补水？这成了一个选项。仅存的模糊意识告诉我，得先补水。一定要坚持走到6号门，在那里拿到完赛包，就有水了。

从终点线到6号门，大约500米，跑起来只需3分钟，可此刻是如此的遥远。我甚至产生了幻觉，四周突然消声了，什么也听不见；身边是海滩，眼前是大海，远处还有海市蜃楼。

漫长的20分钟后，终于到达6号门。拿到奖牌，喝完第一口水，把包一扔，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背靠广告牌，一屁股瘫坐在地。

可在半小时后，见到阿恒，我立马觉得，这500米的痛，和他相比，还真算不了什么。内啡肽开始在体内弥漫，无论如何，我完赛了，我拿到了奖牌啊。

二、掉队的阿恒

那会儿，刚到9号门“运动员”出口，就看到阿恒了，在围观的人群里，就他个高。阿恒一只手提着水和香蕉，另一只手正挥舞着向我大声叫喊。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手机微信给我的“我在出口等你”，是两个小时以前收到的。

阿恒是成都人。2017年，一起跑过“双遗”半马后，我们就开始约跑成都马。经历了三年疫情，再去年抽签不中，6年过去，终于等来了今年4月报名，6月中签上岸。

两个月前，他告诉我，盐丸、能量胶都已备好，“家门口的比赛，看我的。”赛前的准备看起来都很完美。

直到昨天一起去领参赛包，我才知道，这次成都马，他却要放弃了。“近来每次跑到20公里以后，右小腿肌肉刺痛难忍。医生告诉我，是趾长屈肌受伤。这肌肉平常用的不多，在比目鱼肌和腓肠肌之间，很难恢复。”

“慢一点跑也不行吗？”我问。我还想对他说，成马机会难得，错过就要等一年，太可惜了，我不也有伤嘛。上了赛道，能忍多久就忍多久，实在不行就半途退出呗。

“医生说了，如果再伤，这腿就废了。唉，之前几次错过成马，憋了很久，准备两年了，明天跑还是不跑？确实很矛盾。”他说话的时候，一脸无奈。

今天早晨6点，看他穿上了比赛服，还别上了号牌，陪我和龙少一起去青羊大道的集结点，我还暗自为他准备豁出去一跑感到高兴呢。可找到存包车，他试着跑跳几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脱下外套。祝福我们后，悻悻转身走了。

7:30，马上就要开跑了，集结区的选手们个个兴高采烈，跑着跳着；我和龙少也是满怀喜悦，跟着人流往前涌去。

本以为阿恒不会再纠结了，没想在枪响之际，扭头一瞥，我看到晨光里，他还站在栏杆外，没有离去。

他会不会在第二枪响之前，忍不住再冲回赛道，跑他的成都马呢？这个问号，在我头顶上盘旋了一路。

三、龙少风

在出口处，阿恒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龙少早到了。他跑的很轻松，就跟出去拿了一个快递差不多。”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龙少就在他身边，正望着我笑。“你啥时候跑到我前面去的？”我问。

开跑前我们约定好，按照630左右的配速，一起跑。担心跟丢，我反复默记他的画像：球头发型，挂着无线耳机；耐克alphafly跑鞋，袜子和鞋子的颜色十分般配，橘红色。衣服短裤忽略，没有辨识度。

哪怕他积极帮我拉行李、准备早餐包，如果没有伤情，我是不会答应跟他一起跑的。不是害怕他跑得太慢，而是我担心，如果把他跑丢了，他会记恨我。

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喜欢记仇（恩）的人。一个被广为流传的故事是，某位大佬在饭局上嘲笑高铁列车“中华之星”，说“中看不中用”，他“啪”地把筷子一扔，起身就走了。作为主创团队成员，他的原则是，谁要是否定“中华之星”，谁就跟我是死对头。

开跑后，前十公里还好，虽然赛道上选手是千军万马的阵势，我们一直相互都在视野里。我看他跑的很轻松，就说，“你往前跑吧，不要管我。我现在压着速度，下半程会要快一点的。”我的意思是，上半程你不快一点，下半程就别怪我不等你了哦。

他不接我的茬。望着前方，不紧不慢跑着，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不用，就这样跑可以。”

9公里，经过天府广场，致敬毛主席雕像后不久，突发内急，我瞅着了路边的临时厕所，朝他示意了一下，赶紧脱队去放水。

他应该在我前面200米。完事后，在我重回赛道追他时，我想，耽误70秒，应该在20分钟左右可以追上他。

此后，就开启了我在赛道上的找人模式。一眼扫过去，先看球头脑袋，再看是不是挂了耳机，对上这些后，再看鞋看袜子。

30公里以前，所有被我超越的人，没有一个对上这几条。我开始纳闷，龙少，你不会落到我后面去了吧？

刚刚过了这个水站不久，突然听到有人喊我，“教授，终于追上你了。”扭头一看，是他大气不喘地跟上来了。“我中间上了两次厕所。”我还没有发问，他先自己说了。

临近33公里，左膝痛感越来越强烈，右脚趾头也被挤压生痛。我正努力保持配速，怀疑自己是否还可以完赛时，他又说要去上厕所。呵呵，我朝他勉强一笑，自顾自埋头往前跑。

自此，再也没有在赛道上看到他。赛后看成绩，他却比我快了16分钟。

在赛程的最后10公里，经过水站的时候，我有三次停下来，由跑变走，最后一次走了将近十分钟，甚至还想到了弃赛。他一定是在某个水站超过我的。

“我是被教授带出来的，跑了6年，今天虽然没有pb，但终于第一次把老师赢了，嘿嘿。”回酒店的路上，龙少在跟阿恒说话，虽然声音很轻，但还是被我听到了。

有人说，马拉松的魅力，就在于能够让你找回少年心。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坚持，就可以跑过昨天的自己（pb），也可以超过那些看起来无比强大的人。谁不曾有一颗少年心呢？

到现在我还好奇，以他的视角，在众多跑者里，他是如何分辨我的？

四、想要pb的马尾小姐姐

“嗨，大哥，你可以带我跑吗？”她稍稍缓下步子，在差不多跟我平齐的时候，突然冲着我说话。这一问，着实让我慌了一地。

那会儿是在半程过后，川大校区附近，我正四周张望找龙少。抬头看，视野里无数脑袋起起伏伏，球头在哪里？再低头看鞋看腿，更是迷乱双眼。选手们的鞋好看，腿也好看，哈哈。

不久，在我的右侧，前两个身位，出现了一双耐克鞋。我一眼就看出这是龙少同款，但人家的袜子是淡黄色的，还有蕾丝花边。人家的腿也更白更修长。短裤T恤略过，再往上看，哈，是个马尾长发小姐姐。

她的跑姿很特别，外八字，手臂横向摇摆像划船。可是，这多浪费能量啊，怎么没有人提醒她呢？我正盯着她的脚步碎碎念，没想她先来了这么一句。

回过神来，发现她是在跟我说话。“我是430水平，合适你吗？”我说。

“是完赛时间吗？”得到我确认后，马尾姐继续说，“那太好了，我的pb目标就是430。”

“不是有官兔吗？你怎么不跟着兔子跑？”我扭头跟她对视一眼。“我出发比他们晚了5分钟，追不上。” 她微笑着，还不很吃力的样子。

“大哥，你是成都人吗？”并肩跑了一会儿后，她接着说。

“不是。我从北京来的。你呢？就你一个人吗？”

“我从福州来的。我跟我闺蜜一起报的名，她中签了，我没有中。只好花2千块，买了一个公益名额。 ”

“她呢？”

“昨天临要出门，她家孩子病了。本来我们还找了一个私兔，她不来，私兔费要我一个人出，3千块，我嫌贵，就把私兔给退了。”

“成都还有私兔吗？你们哪里找的？”我听阿恒说过，成都有陪跑服务，有大学生借此挣点外快，没想到还有搞私兔业务的。

“跑友介绍的啊。福州也有。北京没有吗？”马尾姐觉得奇怪。

北京有吗？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跑进30公里水站后，她要停下来喝水，就此被我拉下了。

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该专心找龙少了，呵呵。

33公里开始，左膝伤渐渐发作，动作开始变形，真的顶不住了。配速降到7分多，身边的人都在纷纷超越我而去。

40公里水站后，我再也跑不动了。也不想跑了。不是还有没有毅力坚持的问题，我感觉再跑下去左腿会废掉。在一步步往前走的时候，我甚至想就地坐下来，等待收容车。

“嘿，大哥，你也还在这里。”不一会儿，那位可爱的马尾姐又追上来了。她的跑比走快不了很多。

我对她苦笑着说,“我膝盖有伤,430都保不住了。”“我也放弃pb了,一起跑吧，就2公里了。”我摇摇手，让她先走。

往前跑了几步后，她突然停下来，转过身，伸手对我要手机，说，“来，我来帮你拍照吧。”

这可正合我意。虽然这样子狼狈一点，可也是赛道体验啊。只见她啪啪对我拍完，再反转镜头自拍，把她自己也框进去了。

“呵呵，照片怎么给你呢？”正要还手机给我，听我这么说，她把手缩回去，很熟练地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微笑着对我说，“这样就可以联系了。再见。”

五、259的蓝衣小哥

天府大道再往西南20公里，就到了眉山。

眉山城里有个三苏祠，那是苏轼的老家。

每次参加马拉松比赛，和上万人一起狂奔，我都会想起东坡先生。他的那句“千骑卷平冈”，画面感太强了。

喜欢看热闹的阴明哥也在眉山城里住。

相比江城子“出猎”，阴明哥更喜欢苏轼的“记梦”。----“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唉，这些年，天各一方，满腹的委屈向谁诉说？这才是我们共情到掉泪的地方。”赛后第二天，阴明哥带我们去看东坡先生的衣冠冢，在短松岗，他这么说。

短松岗在眉山郊外不远。浓密的松树、柏树遮天蔽日，通往墓区的小路，有冷飕飕的寒意。苏轼的衣冠冢旁，就是那座“孤坟”，他的初恋妻子王弗墓。

墓区很安静。

走近轼墓，我们看到一个身穿蓝色上衣的小哥，30多岁的样子，背靠着墓碑，席地而坐，右手夹着一支香烟。他朝我们扫了一眼，然后，用左手捏了捏碑基上还在燃烧的另一只烟头。

“人生缘何不快乐？”阴明哥大声对着空气问。

“只因未读苏东坡。”蓝衣小哥抢着回答。大家哄然一笑。

虽然坐在地上，这位小哥的眼神，却一直望着阴明哥转。故作轻松的笑容下，想说话的心思很明显。

“你从哪里来的？”阴明哥问他。

“广西，南宁。你们呢？”

“我们是本地的。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短松岗吗？有一个视频博主叫‘意公子’，她为这里做了一个专辑。‘追不回的遗憾’，说的就是这里。你们没看吗？”

“我们看了，呵呵。那你这香烟是怎么回事？”阴明哥指着墓基上的烟头问。

“噢，我的一个好朋友，不在了。我陪他抽三支烟。”话说到这，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阴明哥就问不下去了。

“你昨天跑马拉松了，成绩多少？”待众人走开，我问他。一上来我就注意到，在他旁边的石条上，有一个昨天的参赛包，看号码，还是a区的。

“259，进三是保住了，没有pb。你呢，你也跑了？”说到跑步，他又兴奋起来。

“我成绩不行，腿有伤，昨天接近五个小时才跑完。”

“成绩不重要，能跑就很幸福了。”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然后摸出盒烟，递给我。“抽烟吗？”

见我摇头，他把烟塞进参赛包，一边继续说，“大哥，您跑步有几年了？”我说，“大约十年吧。”“十年？那中间您有没有想过放弃？”“没有。”

他先是盯着我看，然后转头，看轼墓上方，“成都回去后，我就不跑了。”

“为啥？”能跑进300的都是牛人，牛气熏天的那种。他能放得下？

“三个月前，我那位好兄弟，遭遇车祸死了。本来我们约好，今年10月跑完成都，明年3月，再去重庆的。”

还没等我搭话，他垂下头来说，“家里老婆天天吵，说我只顾自己玩；公司老板也不满意，说我心思不在工作上。”

“你兄弟还是希望你继续跑的。”我说。

“那没错。过去三年，我们每天5点起来，跑完再去洗澡、吃饭、上班。成绩从330、300到250，一天天不断刷新，特别爽。我们原先也不知道要什么，只想如何去冲击下一个pb目标。那些日子，真的充实，又快乐。”

顿了一下，背上参赛包，他继续说，“后来发现，除非跑进240，做网红，否则没有效益，这样跑我们也耗不起。可是，240比登天还难。所以，我们商量好，年底辞职，合伙去开一个跑步公司，自己跑，也带别人跑。哪知他先走了。”

“思君不见下渝州”，这时候，阴明哥大声唱着李白的诗，站在高处朝我招手。

“明年3月，我们重庆见！”分别时，我说。

他努力笑了一下，摇摇头。举手跟我拜拜后，转身上了那条小道。

他的背影让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