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中的翱翔(三)——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遇害三百年祭

黄家利

<p class="ql-block"><b>作者 李木生</b></p><p class="ql-block"><b>图片 网 上</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9</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心魂已被她夺去,</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问她愿否永作伴侣,</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她说:“除非死别,</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决不生离!”</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仓央嘉措情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里去会情人,破晓时大雪纷纷;保不保密都一样,脚印已留在雪上。”第巴桑结嘉措不仅听到了谣诼诽谤,还通过“布哨”,发现了仓央嘉措会见情人的时间、地点与对象。</p><p class="ql-block"> 当第巴桑结嘉措的“哨兵”于清晨发现新雪上的脚印竟然一直通向达赖喇嘛的寝宫时,惊悚得如同天翻地覆一般:他的第一想法便是有人去害达赖喇嘛。</p><p class="ql-block"> 但是惊惶失措的“哨兵”怎么也想不到,达赖喇嘛安然地躺在床上,沾在靴子上的雪,已经在床前化成一片水迹,而脚印的另一端,清晰地指向他的仁增旺姆所住的黄房子酒家。 第巴桑结嘉措不能摊牌,他知道对于在其眼皮底下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仓央嘉措,摊牌只会使事情一发而不可收拾。</p><p class="ql-block"> 虽然他手中握有着西藏政、教的实权,但是他毕竟是达赖喇嘛的第巴,是已经长大成人的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第巴。他要不动声色地行动起来,将事情消弭于无形。</p><p class="ql-block"> “闭关”的修炼课目就是这样提前降临的,而且闭关的时间,也由往常的21天延长为49天。</p><p class="ql-block"> 闭关的的基本原则是闭关期间不能走出关房。</p><p class="ql-block"> 有亲教师和拉萨三大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的高级喇嘛在关房外“护关”,更让仓央嘉措插翅难飞。</p><p class="ql-block"> 仓央嘉措愤怒了。</p><p class="ql-block"> 愤怒的仓央嘉措,只能让自己的愤怒平息下来,因为连怒嗔,也是佛法不允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已经无法知道热恋中的仓央嘉措,是怎样度过的这七七四十九天、以及在这49天里所发生的细节。</p><p class="ql-block"> 我们只是知道,只要心上的翅膀没有被折断,任何有形的桎梏都无法限制、更无法窒息人的精神的飞翔。</p><p class="ql-block"> 度过闭关前期的熬煎,他似乎有了对于第巴的感激之意,因为正是这个看似漫长的闭关,让他有了深潜进思索的渊谷中的机会,并让自己的思想澄明起来。</p><p class="ql-block"> 甚至对于改变了自己一生的佛教,他也透过缭乱的烟云,一直看到清澈的心脏部分。</p> <p class="ql-block">  那些佛教的“神”们,从释迦牟尼开始,哪一个不都是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藏传佛教的“神圣”们,松赞干部,宗喀巴,八思巴,莲花生,更不要说自己前面的五任达赖喇嘛,哪个不食人间烟火?哪个的身上不是尽都散发着人味?就连眼前这个大权在握的第巴,不也是自己的所谓前身五世达赖喇嘛的私生子吗?透过朝北的窗户,是静默如佛的群山,群山之下,就是格鲁派最为著名的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p><p class="ql-block"> 想到闻名遐迩的色拉寺辩经,仓央嘉措的嘴角,不禁浮起不易觉察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数千喇嘛,两人一对,同时进行唇枪舌剑的论辩,其场面,其声势,震撼大地,震憾心魄。我去色拉寺现场观看辩经,其场面虽然只有数百人而已,但也已经让世界各地的围观者久久瞠目了。</p><p class="ql-block"> 两个争辩者轮流提出问题,发问者站着,被问者趺坐于地上。</p><p class="ql-block"> 问题提出,发问者右手高举过头,与伸出的左手响亮拊掌,同时左脚使劲跺地,右手滑离左手,直指对手的头部,逼迫对手立刻回答,并在对方回答时不停地绕着他急速行走,更加形成咄咄逼人之势。被提问的人必须得全神贯注,不仅回答问题,还要用机智与幽默将对手的主张化为己用,直至驳倒对方,然后再问、答位置互换,开始新一轮辩经。</p><p class="ql-block"> 这种辩经,不仅能让生涩古奥的佛经变得生动活泼起来,还让仓央嘉措一扫喇嘛生活的沉闷,从中体味出一种凡人的娱乐与人性的张扬与饱满:平等,创造,恣意。等到夕阳淡褪得由嫣红变为铁灰,关房里却已是夜色尽染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就会有悠长的歌声从山下传来,那是布达拉宫下面雪村里平民的孩子,骑着牛从附近的牧场回家的时候了。这时,那个遥远的童年就会随着悠长的歌声飘来,他的仁增旺姆也就月亮一样的将这黑暗的关房和他孤寂的心,映得柔和而又明朗起来。</p><p class="ql-block"> “山头被晚霞笼罩了,孔雀啊请不要为它伤悼;有多情的杜鹃,常来解慰你的寂寥。”黑暗中,他会一遍遍地想,要是能够与雪村的孩子们调换一下位置多好,而且是永远地调换。</p><p class="ql-block"> 老谋深算的第巴与“护关”的高僧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一个普通乡下女子“除非死别,决不生离”的誓言,会比宏大的佛法更有力量。</p><p class="ql-block"> 仓央嘉措把关房,变成了自己向爱人诉吐情歌的产房——柳树爱上了小鸟,小鸟爱上了柳树。</p><p class="ql-block"> 只要双双同心,鹞鹰无隙可乘。//若以爱她的精神,用在佛法上,就在今生今世,也能修成神仙。</p><p class="ql-block"> //柳树虽被砍伐,青年啊不要悲伤;因为那柳树的断枝,还会有新芽生长……闭关的仓央嘉措,还有他的佛与佛法,还有他的情歌。黄房子酒家里的仁增旺姆,却只有她的仓央嘉措。</p> <p class="ql-block">  一个人的日子是那样的难熬。是仓央嘉措的爱使她的灵魂有了飞翔的梦想,并让骄傲与自豪缠绕着幸福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可是,当一个又一个的日子里不见了那个实在的仓央嘉措、她的浪子宕桑汪波的时候,当她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向着那高高的布达拉宫张望的时候,她的心里,又会悄悄袭来一种莫名的恐慌。</p><p class="ql-block"> 那个达赖喇嘛的肩膀,能够停靠一个女人的永远吗?女人的嗅觉与爱的警觉,让她比仓央嘉措更早更深地感到了一步步逼迫而来的危险。</p><p class="ql-block"> 她只要一个平常人的生活、一个平常女人的爱情,她只要一个完整的仓央嘉措。只是当他们更紧地相拥的时候,她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即将分离的惊怖。</p><p class="ql-block"> 对于他“愿否永做伴侣”的明知故问,她仍然一遍遍用心回答:“除非死别,决不生离,除非死别,决不生离……”这既是心迹的坦白,以给予爱人无需反顾的力量,也是在安慰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担忧与惊怖。</p><p class="ql-block"> 她无法明了政治的宗教的惊涛骇浪,但她却凭着一个爱着的女人的直觉,感到了布达拉宫给她的压力、那种比山还要沉重、还要真切的压力。她甚至向着那个夺去了她的爱人的佛祈祷:放了他,让我领他回家吧,回到我们喜马拉雅东南坡下的门隅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10</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凛凛草上霜,</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飕飕寒风起。</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鲜花与蜜蜂,</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怎能不分离?</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仓央嘉措情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仓央嘉措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亲如兄弟的随从,那个陪侍浪子宕桑汪波已经几年的伙伴,竟然倒在血泊之中。</p><p class="ql-block"> 他就死在布达拉宫那扇小门前面,是在他等待仓央嘉措夜晚出宫时,被人从背后攮死的。</p><p class="ql-block"> 它随从的死,是一个信号,在告诉仓央嘉措,第巴桑结嘉措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必须就范,必须斩断俗根,就规规矩矩成佛之范。</p><p class="ql-block"> 仓央嘉措当然无法洞察也不屑于洞察,另一端,拉藏汗正在将套勒第巴桑结嘉措的绳索,一扣扣地煞紧。既便能够洞察一切,只能更为增加仓央嘉措对于政治与斗争的厌恶。</p><p class="ql-block"> 但他清楚,那种残酷,那种嗜血,是没有一点人性可言的。下一个目标,也许就是他的仁增旺姆。</p><p class="ql-block"> 污秽的流言与蜚语,已经在向着他的仁增旺姆蔓延了,说她是恶魔的化身,说她是乡下来的淫妇。 </p><p class="ql-block"> 几乎是怒不可遏的仓央嘉措,直面第巴,公开提出:必须制止恶毒的流言蜚语,必须保证仁增旺姆的人身安全!“在那山的右方,拔来无数瞿麦(石科竹,土名七寸子,可作洗涤剂),为的是洗涤干净,对我和情人的恶意毁谤。”//我的爱人啊,你好似岩上的青松;夏天被烈日蒸晒,冬天被朔风残害。</p><p class="ql-block"> ”表面谦逊的第巴,岂能后退半步?他拿出全藏安危的大局,更亮出比天还大的佛法,告诉仓央嘉措,再没有他途可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佛法与爱人,鱼与熊掌,这个人类的千古难题,就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只选其一,而且要立即选择。窗外那一泻无余的月光,是佛法的普照还是仁增旺姆那痴痴的爱?他不得不承认,佛理是已经根植在了心上。</p><p class="ql-block"> 它的慈悲情怀,它的等视众生,它的珍惜一切生命,不正因为体现着一种平等的大爱而在他的灵魂深处发生着影响与共鸣吗?也许,辞去法王宝座的困难并非不可逾越。</p><p class="ql-block"> 最让他有着血肉撕裂之痛的,就是这个已经根植于血肉之中的佛理佛法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从他幼年时期就已植入在他生命之中的根须哇。 </p><p class="ql-block"> 可是,他的仁增旺姆呢?能够须臾离隔吗?他试过的,那可是主根主干的牵扯,关系着生死存亡呢。</p><p class="ql-block"> 没有对于一个个具体之爱的尊重与放行,那个慈悲的大爱又落脚于何处?这样活生生的相爱,对于一个人只有一次的生命中的相爱,怎能用一个“空”字敷衍?“空”了今生,谈何来世?没有一滴滴的真实的水,哪有江河湖海?没有“实”,哪有“空”?“空”不也是一种实吗?在这个空洞的大殿里,他独自翻检着自己的人生足迹。</p><p class="ql-block"> 是政治对于宗教的肆意利用,是后来者对于佛教本源的异化,加之众生于顶礼膜拜中的迷失,这种种的黑暗才让他产生起厌恶和反叛、张扬与抗争?也许有人会说,难道男女之情真的伟大到不可超越的程度么?佛祖不是以广大无边的大慈悲与大智慧,使得家人得到了解脱,也使无量无边的众生得以解脱苦海吗?或许有人评说,在空门的境界,七情六欲不是没有了,而是得到善和美的净化,已经超越了私欲和小我而扩展到整个世界了。</p><p class="ql-block"> 但是,不去勇敢地追求幸福,没有对于人间至情至性的领略与经历,那个“脱离苦海”还有什么意义吗?况且,净化不是空空如也的死寂,而是生命在相爱之中的奔流与燃烧。</p><p class="ql-block"> 在这生命最为艰难也最为关键的时刻,情感与思维竟能这样地合二为一并穿透了层层的迷雾。他终于发现,在佛教的源头处,正有不涸的泉水,常流常新。而那常流常新的根本,就是立足于人、着眼于人。 家乡的山水草木,就在心头铺展开来,就连马的咴咴、牛的哞哞、羊的咩咩、驴的昂昂、鸡的咕咕、狗的汪汪、虫的唧唧、鸟的啾啾,都带着各自的气味与韵致,在灵魂深处弹奏着、活跃着。而令这一切生动起来的,就是他那如喜马拉雅雪山一样高洁如家乡炊烟一样馨香的姑娘仁增旺姆。</p><p class="ql-block"> 他努力地拂去这些,潜下心来去想佛法的好佛法的善与悲悯。</p><p class="ql-block"> 他甚至轻轻地吟起了刚到拉萨时所写的那首诗歌:“繁华的拉萨,不见我的亲人。色、哲、噶三大寺,请做我慈爱的母亲。”柔柔的月,悄悄地洒。一动不动的仓央嘉措,正思接八荒。思乘月光,在与两千多年前的佛祖对话。</p> <p class="ql-block">  此刻,也不想后退半步的仓央嘉措,撕脱身上的僧衣,掷在第巴桑结嘉措的脚下,声色俱厉地摊牌:“我可以放弃达赖喇嘛的权位,回我的门隅。但是没有自由,宁可死去!”第巴桑结嘉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震惊的第巴不得不做出让步。其实,第巴的让步,只是以退为进。在政治的恶浪里搏杀了二十多年的第巴桑结嘉措,知道政治的一条铁律:目的是惟一的,手段可以五花八门。</p><p class="ql-block"> 就在他让步的当尔,就已经为仓央嘉措定下了惟一的必履之途:不就范也得就范。撒手锏终于亮出了。</p><p class="ql-block"> 1702年秋天,五世班禅应第巴桑结嘉措的邀请,就要从日喀则赶来,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受比丘戒。</p><p class="ql-block"> 年满20,受比丘戒,对于达赖喇嘛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仓央嘉措心里明白,在这无法拒绝的“自然”之中,正藏着不可违拗的庄严与严峻。</p><p class="ql-block"> 5年前所受的沙弥戒,戒律只有10条,而比丘戒却多达250条。</p><p class="ql-block"> 戒律条目的多少还在其次,作为达赖喇嘛,他更加明白,佛法的总纲是戒、定、慧三学,修学佛法的次第是持戒修定,开发智慧。《华严经》说:“戒为无上菩提本”。</p><p class="ql-block"> 因此,佛教的根本精神,即在于戒律的尊严,在于佛徒对于戒律的尊重与遵守。因此,佛陀在临将入灭之时,总会示意后世的弟子“以戒为师”。</p><p class="ql-block"> 它而排在250条比丘戒最前面的“四弃”,则是最为严重的比丘戒,专指如果犯了淫、盗、杀人、大妄语等罪,即相当于世俗间的死刑罪,必须从僧团中永远开除出去。这是仓央嘉措最犯踌躇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是身败名裂,拼死与自己的仁增旺姆站在一起,还是浪子回头,委屈爱人、安心坐稳了布达拉宫的无畏狮子大法宝座?如水的月光就在司喜平措大殿里不动声色地移动,无眠的仓央嘉措静静地端坐在无畏狮子大法宝座上,俨如一尊雕像。 一种渗透在血液中苦楚,又在撕扯着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p> <p class="ql-block">  佛祖俗间美貌而又尊贵的正妃耶输陀罗,在丈夫离家出走修行的时候,便立下誓愿:从今日起,直至再见到太子(即佛祖)那天为止,我不再睡原来的卧榻。不以香汤沐浴,不饰身,不磨身,不化妆,不穿著宝衣美服,不用宝石、香水,不以香油涂身,不戴花曼璎珞,不修饰头发。舌不沾美味,不进美食,也不饮酒。太子在山中苦行六年,耶输陀罗在宫中也苦行了六年。</p><p class="ql-block"> 六年后佛祖回宫省亲,耶输陀罗先在楼上遥见到丈夫,便跪下顶礼,悲喜交集、饮泣不已。佛祖又要走了,美丽的耶输陀罗便带着儿子一起出家,追随丈夫至相思林听佛祖讲法。</p><p class="ql-block"> 世上本来只有两个人,男人与女人,佛祖能够否定这样两人之间的爱情吗?这不是世上最大的善与美吗?一个女子,为了爱情,可以走进佛法。两千年后,一个男子,为了爱情,难道不能走出佛法?佛祖在世时曾开示八万四千的成佛法门。</p><p class="ql-block"> 那么,亲爱的佛祖,就让我仓央嘉措以放意纵情爱我的仁增旺姆的这一“法门”,来实践与注解佛祖的精神吧。 </p><p class="ql-block"> 等到浓浓的月色渐渐淡去,淡成银灰的晨曦,雕像般的仓央嘉措终于轻轻拍了拍扶手,走下无畏狮子大法宝座,通知第巴桑结嘉措:不用班禅上师亲来拉萨,我去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寺。拉藏汗,第巴桑结嘉措,三大寺的堪布,几乎拉萨所有的贵族,簇拥着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从拉萨向着五世班禅的日喀则迤逦而去。</p><p class="ql-block"> 就在日喀则札什伦布寺的日光殿,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上演了惊人的一幕:他虔敬地长跪在地,不仅不受比丘戒,还要求班禅把5年前在浪卡子授予他的沙弥戒也褫夺了去,说罢,向着座上的老师五世班禅磕了几个响头表示陪礼。</p><p class="ql-block"> 众人苦苦相劝,只有拉藏汗冷冷地旁观。狮子不夹尾巴,牦牛不缩犄角。</p><p class="ql-block"> 仓央嘉措不为所动,坚决地表示,他情愿交出达赖喇嘛的桂冠换取自由,不然,将以死相拼。</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11</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杜鹃从门隅飞来,</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为的是思念神柏。</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神柏变了心意,</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杜鹃只好回家。</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仓央嘉措情歌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仁增旺姆是在度日如年地等着她的仓央嘉措。她知道这次日喀则之行,关系着他们一生的幸福。她相信她的仓央嘉措。各种难听的流言,还有谩骂与威胁,正在有目的地向她泼来。</p><p class="ql-block"> 就连黄房子酒家的女店东,也淌着泪下了逐客令了。她等着她的仓央嘉措。没有受比丘戒的仓央嘉措到底回到了拉萨。</p><p class="ql-block"> 回到拉萨的仓央嘉措,仍然回到了他的布达拉宫,又坐回到那个无畏狮子大法宝座上。他抗争了,在宗教历史上史无前例地抗争了。</p><p class="ql-block"> 但是,他所面对的,是第巴桑结嘉措,是达赖喇嘛不可中断的链条,是整个格鲁教派,是拉藏汗、东北的蒙古和西北的准噶尔,当然还有统驾一切的康熙。他孤立如暴风中的一棵小树,不得不随着暴风倾斜。</p><p class="ql-block"> “遇着合意的地方,就想支起天幕;怎奈系天幕的绳儿断了,谁能解我的悲苦?”仁增旺姆想说,“我呢?还有我呢?”望着几近憔悴的爱人,望着已经没有任何希望领着他回到门隅的挚爱着的人,仁增旺姆便将泪水点燃成火苗了。</p><p class="ql-block"> 她要用这火苗,将汹涌的泪水一滴滴地烤干,再复活到那个门隅的野性而又自由的仁增旺姆。</p><p class="ql-block"> 她不能忍受自己以命去爱的人,白天是佛,晚上是人。</p><p class="ql-block"> 她要一个完整的爱人——这也是他曾经答应过的啊。</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她明确地向她的仓央嘉措表示:即使你是佛祖,我也不会做耶输陀罗,我是仁增旺姆,门隅的仁增旺姆,我只要与我的爱人在现世实实在在、自由自在地相爱,实实在在、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当然也包括肌肤的亲昵与投入地做爱。就连仓央嘉措锥心的痛苦,也不能挽住她了。</p><p class="ql-block"> “从小相爱的姑娘,莫非是狼的后裔?为啥相亲相爱,还要跑回山里?”,当痛苦的仓央嘉措,面对就要失去的爱人而发出这样呻吟的时候,他还不能明白:他们是两个同样有着狼的野性的门隅人啊。</p><p class="ql-block"> “到处在散布传播,腻烦的流言蜚语。我心中爱恋的啊,眼睁睁地望着她远去。</p><p class="ql-block"> ”他的仁增旺姆真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双眸子下边,泪珠像春雨连绵。冤家你若有良心,好好地看我一眼!”//“渡船虽没有心肠,马头犹向回看(西藏的木船前面多刻一马头,面向船尾)。</p><p class="ql-block"> 负心的人儿去了,却不看我一眼”,他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永远地走了,因为她归去的地方,也是他无时不在向往的门隅。</p><p class="ql-block"> “我怎能不消瘦,我怎能不病倒——爱我的人远去了,相思叫我成痨”,失去仁增旺姆的仓央嘉措,开始了痛不欲生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只是,痛不欲生的仓央嘉措,已经不能顾及他的仁增旺姆了。其实,她的心中,有着更加深重的痛苦和忧伤。“太阳照耀四大部洲,绕着须弥山转过来了;我心爱的情人,却是一去不再回头。</p><p class="ql-block"> ”人不回头,心却在刻刻回首,回首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回首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  是的,他曾经是她精神的翅膀,给了她飞翔的梦想,并让多少骄傲缠绵着幸福的温暖!可他又是她心灵的枷索,束缚着如丝似茧,因为早就知道一个达赖喇嘛的肩膀,是容不下一个女人的永远的。</p><p class="ql-block"> 说什么“野马跑到山上,可用绳子捉拿;变了心的情人,神仙也抓不住她”,她的心哪里有着丝毫的变化,她是在追寻一个完整无损的爱人,她是在追求一种能够自由相爱的明朗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因为她最明白,只有这样,也才能够配得上她那完美无瑕的爱。又是一年秋呵,连绵的雨就这么不紧不慢的下着,时疏时稠的雨线把个天地穿梭出一种萧瑟的网,秋凉了。这天气,很符合了这个离去女人的心境:缱绻,冷。连绵的雨花,就在她的发上脸上连成绺,这是天在为她哭吧?只有秋后大地的荒漠才会应了女人们心底深处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总是怀念以前美好的时光,可每当打开尘封的记忆,那飞扬的尘埃就会让她泪流不止。她想,是灰尘吧。有些事明明已经忘记了,却在忽然之间,排山倒海地涌来,那种熟悉又亲切的气味,瞬间包围着她,隔着时间的纱,依然清晰。悲伤像毒汁一样,一点点的渗入,一寸寸的疼。</p><p class="ql-block"> 她用力地望着天空,大朵大朵的乌云在风中行走,云影倒映在她的眸子里,溢出咸咸的水珠。宣泄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场景的。</p><p class="ql-block"> 压抑了太久就会有这样短暂的爆发。</p><p class="ql-block"> 如果问什么易老?看着爬满沧桑的脸庞,再看着满目疮痍的日子,刚烈的仁增旺姆也是不得不说情感易老。雨住了吗?高原的天说晴就晴了呢。</p><p class="ql-block"> 稔熟的阳光透过染霜的树叶,在她的面颊斑驳,婆挲的剪影间有轰轰烈烈的伤。隔着300年的时空,我似乎听见了她的心破碎的声音。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门隅那静静的乡间,还会独自回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然而渐渐的,她也会忘却的吧。</p><p class="ql-block"> 大概这一生再也无法执着地爱上一个人了。情这个字,自古痴心的人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只因太痴,忘了自己。或者,她会闭上眼睛,狠着心把爱情埋进心灵的最底处,再加上冷漠的封印。殊 不知,这一封,往往就是一生一世。身披蓑衣,还是当年那个喜雨的女子吗?时光老了,江河瘦了,连雨水都少了那肆意的滂沱,女人怎么还会是昔日的女人呢!儿时,幸福是一件实物;长大了,幸福成了一种状态;然后有一天,你突然会发现,幸福不是实物,不是状态,幸福就是一种心情。如果不能流泪,那就微笑吧!门隅的山水云彩,门隅的乡亲语言,仍然透着自由自在的原色。</p><p class="ql-block"> 他在那头沉默,她在这头哀悼,他们的曾经,就这样泯灭得无声无息。仿佛在时光的路途中奔跑,蓦然回首,时光已老。生命不能倒退,甚至也不能轮回。</p><p class="ql-block"> 但是经过千年的风化,或许不再是原体的女人们却仍然鲜艳如初,这是因为千百年里,世间的男女们又会用各自的生命和生命中的爱情,从没停止过对她们的润泽吧。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不能重新再来。</p><p class="ql-block"> 也许,当世界都不记得仓央嘉措时,他的仁增旺姆却还在忘却中怀念。</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12</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如此短短的今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就这样过了。</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来世少年时节,</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且看能否相逢。</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仓央嘉措情歌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理万机的康熙帝,为了仓央嘉措,曾经三次派出专使。第一次是在仓央嘉措于布达拉宫坐床正式成为六世达赖喇嘛之际,派遣理藩院主事保柱“将转生之小达赖喇嘛看明回奏”。</p><p class="ql-block"> 这是清朝第一次派官员进藏对新转世的达赖喇嘛进行察看,睿智的康熙,要将因第巴桑结嘉措“匿丧”而被隐藏了十几年的新达赖喇嘛看个究竟。</p><p class="ql-block"> 等到康熙帝第二次派人查看,仓央嘉措的达赖喇嘛宝座乃至他的生命,都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p><p class="ql-block"> 1703年,第巴桑结嘉措与握有重兵的拉藏汗第一次公开军事冲突发生,并经三大寺代表调停平息。</p><p class="ql-block"> 之后,拉藏汗即向康熙奏称仓央嘉措是假达赖喇嘛,并有废除另立之图。</p><p class="ql-block"> 康熙即派“精明善察使者”赶赴拉萨,请已经20周岁的仓央嘉措裸体坐于座上,上下左右地详细察看后,结论是“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世达赖喇嘛化身,但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p><p class="ql-block"> 被“裸体”察看的仓央嘉措,心中有着怎样的屈辱与悲凉?历史仿佛根本不会顾及这些个人的感受——哪怕他是达赖喇嘛,它只是被各种利益集团冷漠地牵着往前走。想要占有神一样的高位,得有鬼一样的计谋。</p><p class="ql-block"> 第巴桑结嘉措曾经有意联合准噶尔汗策旺阿拉布坦,并秘密派人前往准噶尔,唆使策旺阿拉布坦进兵青海与西藏,赶走和硕特的拉藏汗。而拉藏汗发觉第巴的阴谋后,给策旺阿拉布坦赠送了许多贵重礼物,并与其结成儿女亲家,致使第巴的计谋落空。</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1705年,处于被动态势之下的第巴桑结嘉措,决定先发制人,买通拉藏汗内侍,在拉藏汗的食物中投毒,被拉藏汗发觉。在第巴与拉藏汗的军事冲突第二次处于一触即发之际,三大寺堪布,五世班禅的代表和安多高僧拉藏汗的经师嘉木样一世共同出面调解,双方在五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前达成协议:拉藏汗撤回青海,第巴桑结嘉措退居山南。</p><p class="ql-block"> 握有重兵的拉藏汗岂能甘于和硕特势力的“撤退”?他佯退到藏北那曲便停了下来,而后便调集万余精锐蒙古劲骑,于当年藏历七月中旬在拉萨以北的郭拉山口,一举击败第巴桑结嘉措的卫藏民兵,并将逃跑的第巴桑结嘉措处死,重新夺回了和硕特蒙古在藏的权力,重新任命了自己的第巴,并接管了西藏政府。</p><p class="ql-block"> 没有了第巴桑结嘉措的屏障,仓央嘉措终于成为拉藏汗攻击的主要目标。</p><p class="ql-block"> 拉藏汗心里明白,现在,影响他独揽西藏政教大权的惟一障碍,便是坐在无畏狮子大法宝座上的仓央嘉措。</p><p class="ql-block"> 于是,屠刀的怖影,就在手无寸铁的仓央嘉措头上晃动了。</p><p class="ql-block"> 犹如一只陷在暴风怒涛中的小船,仓央嘉措再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恐惧曾经裹紧过他。那样强大的第巴,说死就死了。他死前是想要拉藏汗死的。</p> <p class="ql-block">  人的心是可以狠到让对方死的程度,人的生命又可以脆弱得不如一只牲灵。一个人,在这黑暗的有着一千间殿堂、一万多根柱子的布达拉宫,在这样的时刻,他的母亲般的门隅与他的玛吉阿米仁增旺姆——隔着重山复水的门隅与仁增旺姆啊,让他禁不住热泪盈眶了。</p><p class="ql-block"> 她们就在他的心里,可是她们又是那样的遥远。</p><p class="ql-block"> 她们是那样的遥远,可分明又深深地藏在他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在拉藏汗面前护着他的第巴桑结嘉措死了,在流言蜚语里爱着他的仁增旺姆走了,极度孤独的仓央嘉措,让自己热烈如火的性情里,一点一点,淬进冷峻的冰霜。</p><p class="ql-block"> 面对大步跨进布达拉宫的拉藏汗,面对拉藏汗肆无忌惮的斥责,仓央嘉措以沉默代替轻蔑。</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他手里握着屠刀,身后有万余精锐蒙古劲骑,但他就坐在无畏狮子大法宝座上,一动不动,沉默着,也轻蔑着。</p><p class="ql-block"> 他甚至不再从小门悄悄地出去夜游,而是公开地从布达拉宫的正门,走向夜的拉萨,“当幸运的马儿奔驰而来,我竖起祈求幸福的风幡。果然有一位绝世的女子,为我摆下盛情的酒宴。</p><p class="ql-block"> ”拉藏汗恨不得一把将仓央嘉措拉下无畏狮子大法宝座,并一刀宰了。</p><p class="ql-block"> 只是他还有着两层顾虑:清朝的康熙与西藏的僧俗大众。手中握有重兵,又掌握了西藏一切大权的拉藏汗,终于在自己的拉萨府第强行召开了绝无仅有的、针对达赖喇嘛的宗教审判会。他“请”来了三大寺重要喇嘛和其他西藏高僧,详数仓央嘉措的“耽于酒色,不守清规”的“罪行”,要他们对于废黜六世达赖喇嘛做出“一致”的表态。一切专制统治者,总以为屠刀下的“统一”、“一致”是必然的。</p><p class="ql-block"> 只要这些喇嘛和高僧“一致”表态废黜,他向康熙所奏“废第巴所立假达赖”,也就名正言顺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仍然无言的仓央嘉措,无言地注视着不可一世的拉藏汗,也注视着在场的所有喇嘛。渐渐的,冷峻的目光里有了些许温存和同情。</p><p class="ql-block"> 他清楚这些喇嘛们的头上,也有着屠刀的威胁,他更清楚,这就是与他们诀别的日子了吧?出乎拉藏汗与仓央嘉措的意料,所有的喇嘛与高僧们,“一致”反对废黜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专制者既要残暴地“专制”,又要假以堂皇的冠冕。</p><p class="ql-block"> 其实,根本无须走这道“民主”的程序,拉藏汗有军队在,有屠刀在,有既成事实在,终归是要“我行我素”的。</p><p class="ql-block"> 睿智的康熙当然只顾这块土地与自己江山的安与危,不会多想谁具体掌权,更不会去想仓央嘉措的死与活、冤与否。</p><p class="ql-block"> 1706年底,康熙帝批准拉藏汗所奏,废黜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诏令“执献京师”,并第三次为仓央嘉措派出专使(护军统领席柱、学士舒兰),只是这次的使命是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朕意以众蒙古俱倾心皈向达赖喇嘛,此虽系假达赖喇嘛,而有达赖喇嘛之名,众蒙古皆服之。</p><p class="ql-block"> 倘不以朝命遣人往擒,若为策旺阿拉布坦迎去,则西域、蒙古皆向策旺阿拉布坦矣,故特遣席柱等前去。</p><p class="ql-block"> ”(《清圣祖实录》)就在拉藏汗指定的“真”六世达赖喇嘛意希嘉措在布达拉宫坐床、坐上了还有着仓央嘉措体温的无畏狮子大法宝座的时候,“假”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却踏上了被“执献京师”的死亡之途。</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58h02pam?first_share_to=copy_link&share_depth=1&first_share_uid=3684757" target="_blank">《泥泞中的翱翔》(一)——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遇害三百年祭</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58lx0oey?first_share_to=copy_link&share_depth=1&first_share_uid=3684757" target="_blank">《泥泞中的翱翔》(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遇害三百年祭</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58tqqlv6?first_share_to=copy_link&amp;amp;share_depth=1&amp;amp;first_share_uid=3684757" target="_blank">《泥泞中的翱翔》——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遇害三百年祭</a></p> <p class="ql-block"><b>未完待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