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行之六：从碛口到西口

涂伯伯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里头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盼白了头…… 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哗啦啦地流路遥水远情更长但愿梦中常聚首 “走西口”驼队（老照片） 这是一首凄婉的歌曲，是山西婆姨送别丈夫的深情叮咛，也浸透了山西婆姨对未来命运的无奈和忧虑。是的，这就是人们熟悉的山西民歌《走西口》。 山西临县碛口黄河风光 时光悠悠、歌声袅袅。黄河岸边，夫妻牵手依依惜别的场景，早就嵌进了石壁和崖缝之中；山西婆姨依恋哀怨的情愫，也被揉碎在镶金洒银的黄河水，付之东流。一代又一代的思念、一代又一代的哀愁，也编织成了人们熟悉的《走西口》。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晨景 2024年9月24日，山西临县碛口古镇。清晨6点54分，太阳刚刚升起，我就走出窑洞，放飞无人机，开始巡游这千年古镇。此刻的古镇，似乎还在安睡，除了沿河公路上的三五行人，古镇里好像看不出半点动静。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晨景 湫水河傍着小镇，自东向西流去，在小镇的西头，汇入了日夜奔涌的黄河。就是这一大一小的两条河，像一双臂膀，把碛口团团包裹。也因了这样的环境，碛口人才自豪地宣称：他们是时时聍听着“黄河共鸣、湫水助唱”。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晨景 雨季已经过了，湫水河也几乎断流，但宽阔的河道和嶙峋的乱石，仍然给人强烈的暗示：这就是暗滩密布的“大同碛”、这就是黄河岸边，曾经最为繁忙的码头。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晨景 七点过一点，收回无人机，我径自往龙虎山走去。所谓“龙虎山”，就是碛口古镇背靠的山峦，那层层叠叠的古镇房屋，都是就着龙虎山的地形，次第展开的。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门楼 天还早，青石路上，看不到民谚中夸耀的“满街流淌的油”。看到的，只是一溜用铺板搭起的摊位。出售着自家的饼子、豆面、老陈醋，或者具有地方特色的手工艺品。空气中，弥漫着氤氲的烟雾，发散着刺鼻的气味，那是我熟悉的煤炭燃烧的二氧化硫，是我对上个世纪的忧伤记忆。也许，正是这样的“烟火气”，再配上杂沓的马蹄、低沉的驼铃、辘辘的车轮、攒动的人头，以及嘈杂鼎沸的喧哗声，就是当年碛口的图景。也是它何以称得上“九曲黄河第一镇”的原由。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晨景 但是，我来这里，并不只是想看一座古镇。我到这里，只是因为它是“走西口”的一个起点，是成千上万人怀抱希望、铤而走险的一个出发地。那么“走西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西口”究竟在哪里？“碛口”和“走西口”又是什么关系呢？ 山西右玉县杀虎口关楼 这是修建于明朝的、位于山西北部右玉县与内蒙古交界的一段长城。这个关口，在明代以前有个血淋淋的名字，叫“杀胡口”。这名字，既蕴含着中原王朝对关外少数民族的仇恨，也反映着王权式微后的无奈。 山西右玉县杀虎口广场康熙皇帝塑像 直到1696年（康熙35年），康熙皇帝御驾亲征，在今天的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附近，取得剿灭噶尔丹的彻底胜利，班师回朝，驻跸“杀胡口”的时候，为了体现对关外少数民族的友好，才把这个带有侮辱和恐惧色彩的地名，改称为“杀虎口”。而杀虎口，也被山西人习称为“西口”。 山西右玉县博物馆（展陈） 在将近四百年的时间里，无数的山西人、陕西人、甚至河北人——离开自己的家乡，或牵着骡马、或跟着驼队，或孤身一人、或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从这里出关。然后，翻过大堡山、越过苍头河，走向那未知的内蒙草原，去寻求新的财富，——或者，就只是为了去寻找一条活路。这条传统的谋生之路或逃亡之路，就是中国近代重大人口迁徙活动之一的“走西口”。 山西右玉县杀虎口城门 山西右玉县杀虎口城门 2024年9月22日，我从大同驱车300多公里，来到了晋蒙交界的杀虎口。站在城楼纵目远望，关内，道路宽阔、房屋整饬；关外，林木葱郁、山峦起伏。长城，像匍匐在山脊的巨龙，昂首向上，几欲腾空。沿着西口古道，向山脊攀爬，我期望在残存的长城墩台边，搜寻到先民迁徙的足迹。 山西右玉县杀虎口明长城（残段） 山西右玉县杀虎口明长城（修复） 学中国历史，我们知道，长城，是秦汉以来，中原王朝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伟大人工建筑。八十年代初期，又有人告诉我们，说它是汉民族自我封闭的樊笼。“伟大”也罢、“樊笼”也罢，真正的长城，其实，既不是抵御外侮的铜墙铁壁、也不是囚禁先民的藩篱。因为，无论是中原王朝还是少数民族政权，千百年来，都有意无意地凿开过长城的缺口，或设置“互市”、“胡市”；或开放“军市”、“马市”，各取所需、互通有无。 山西右玉县博物馆（展陈） 山西右玉县博物馆（展陈） 而杀虎口，正是自明朝以来，就被官方认定的边贸“马市”。入清以后，杀虎口更被朝廷提升为晋商出关，前往归化（呼和浩特）和沙俄恰克图等地经商的输税专用通道。 山西右玉县杀虎口 “西口古道”碑 山西右玉县博物馆（展陈） 这是一条满布荆棘的险路，也是一条生死难测的不归路。一首民谣道尽了《走西口》的艰辛：在家中无生计西口外行，扔妻子抛父母实在惨心。出长城过黄河离脱家门，一路上数不尽艰难种种。……翻坝梁刮旋风两眼难睁。住沙滩睡冷地脱鞋当枕，铺竹笈盖星宿难耐天明。上杭盖掏根子自打墓坑。……杭盖，指的是杭盖草原；掏根子，指的是挖甘草；自打墓坑，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坟墓。 晋商乔贵发（画像） 晋商王相卿（画像） 所谓“富贵险中求”。几百年的时间里，因“走西口”发家的，固然不乏其人。比如，祁县乔致庸的爷爷乔贵发。他于1736年（乾隆元年）离乡背井“走西口”，经过三代人几十年的打拼，最后成为归化城内的头号商家，以致享有了“先有复盛公，后有归化城”的美名。又比如，推着一辆小推车“走西口”，最后成就为山西最大商号“大盛魁”的大掌柜王相卿。 山西右玉县博物馆（展陈） 山西右玉县博物馆（展陈） 但是，千里淘金，获得成功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要么冻饿而死，倒毙在走西口的半路；要么横遭不幸，被盗匪掠杀，喋血荒漠；就是那些平平安安到了内蒙、到了蒙古的山西人，也要么沦为蒙古人的羊倌、要么卖身为地主的佃户，从此天涯飘零，再也回不了头；当然，也有一些幸运的人，不但生存下来，而且站稳了脚跟。但是，一想到故乡迢递、旅途凶险，也就断了归乡的念想，就此安家，任由故乡的“妹妹”盼白了头！这就是《走西口》这首歌的时代背景和思想内涵，也是“小妹妹放不下哥哥手”的真实的原因！ 山西右玉县明长城（一角） 山西右玉县关内风光 据老人们说，解放前，就在口外的土坡上，遇到风沙天，大风吹走了路上的浮土，就能看到路旁的森森白骨。“走西口”既然如此凶险，为什么山西人还会像飞蛾扑火般走向“杀虎口”？那是因为，第一、自康熙35年以来，清朝政府一改禁止汉民出关做生意的禁令，实行“移民实边”的新政，鼓励人口富裕的地区向关外移民。第二、“西部淘金”的成功案例，煽动了一大批山西人走出西口。比如“复盛公”的乔家、“大盛魁”的王、张、史三家，以及搭上康熙年间鼓励边贸的便车，率先走出关外，专门和蒙古人做生意成功的“旅蒙商”。虽然，他们只是“走西口”群体中的成功少数，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们的成功必然刺激着其它晋商和平民涌向那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第三、恶劣的地理环境和自然条件，造成山西广大农村土地贫瘠、产量低下，生活极其艰辛。比如历史记载：“嘉靖以后，山西频年旱歉，田野荒芜，民不聊生。”更为悲惨的是：“（嘉靖）四十四年，山西旱饥，人相食。 山西右玉县关外风光 ”劳而无所得、生而无所依，苦难中的山西人，只好把自己的目光投射到临近的内蒙。虽然这里更冷更荒凉，但是，人少地广，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哪怕广种薄收，兴许还有活路？于是，大批的山西爷们抛妻别子，加入了“走西口”的滚滚洪流。这就出现了“男人走口外，女人吞野菜”的悲凉情景，和“梦里想哥想白了头，妹妹的魂儿被牵走”的凄惨画面。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风光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风光 而碛口，这个黄河中段的古镇，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古代商贸的重要码头，同时，也成为了人口迁徙流动的重要转运枢纽。2000年来,凡建都关中的王朝，其皇粮国税的输运，大多经此转口。200年来，凡从内蒙南下想转往晋中华北的货物、凡从内地运至山西，打算转运到内蒙、沙俄的货物，无一例外地，都必须在此卸货，改走旱路。于是百舸争流的黄河，至此落帆息桨，停船卸货；再搭上岸边的驼队、马队，或挑夫的肩头，一路叮当、一路吆喝，走向遥远的“西口”。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风光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风光 有了物流，自然有了人流；有了人流，自然也就有了“信息流”。对于那些既不熟悉“口外”民情、更不熟悉“口外”农事、商情的山西人来说，无论是为了出行的安全、还是为了获取有用的信息，跟着商队出行，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晋南、晋中想到“口外”寻求出路的人，也纷纷汇聚碛口，加入了“走西口”的队伍。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风光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风光 这是一条悠长而艰险的旅途，是一条充满变数、祸福难料的旅途！这也是一条浸透了“妹妹的眼泪”、哥哥的担当；承载着山西人的期望、浸透了山西人苦楚的旅途！“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里头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盼白了头……” 山西右玉县博物馆（展陈） 山西右玉县博物馆（展陈） 歌悠悠、思悠悠；情牵牵、怨无由……庄稼汉子心也苦，满腹哀愁向谁诉？云开雨散当有时，饿死也不“走西口”！ 2024年11月14日完 山西临县碛口古镇黄河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