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王十朋藏玉石版兰亭序”

王建秋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蜕壳金蝉,微茫真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记“王十朋藏玉石版兰亭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王建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民国十三年,文明书局出有珂罗版《王十朋藏玉石版兰亭序》(以下简称“王十朋藏本”)册子,书衣签题“兰亭序”三字,下注小字“王十朋藏玉石版附唐临残本及米友仁跋”。书册由《兰亭序》墨拓五页、“唐临”《兰亭序》残本五页、“王十朋”、“樊士宽”跋两页、“米友仁”长跋十页等四个部分组成。一开始以为是这个合集,因为他签题小注里用了个“附”字。但细看“王十朋”跋在“唐临”残本后,且“唐临”残本和“米友仁”跋后均钤有 “俪荃审定”、“韩印荣光”二白文印,可以肯定那几个内容是在一起的,是一个完本。另“樊士宽”跋第五行与第六行之间间距明显大于这个跋中的其他行距,且有接痕,可推知此 “王十朋藏本”底本是一手卷。而当时出版时藏于何人、何处、尺寸几许,均无有消息,不得而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王十朋藏玉石版兰亭序》书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这个卷子说是王十朋的旧藏,主要是那段署名“王十朋”的跋文及卷前墨本第二行“修禊事”三字下断阙处有“王印十朋”白文方印。其跋文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此薛道祖初劖损五字蝉冀精拓玉石版本,其锋芒转折处,无微不阐,神彩欲活,如新脱颖者,仅下真迹一等耳。乾道五年己丑春三月,王十朋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跋文后“王十朋识”名款下也钤有“王印十朋”这枚白文方印。所谓“薛道祖初劖损五字”及“玉石兰亭”云云,其实与《兰亭序》流传体系中的定武《兰亭》有关。要说清这个问题,还得先把这个禊帖的流传简单整理归纳一下,虽然其中有太多的传说和揣度意断,甚至各自矛盾分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自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那天,王羲之写下名篇《兰亭序》后,这个手稿能流传至李唐,大至有两种说法:一谓原迹在王氏家中,传王羲之七世孙僧智永,智永传给他的弟子辨才。事见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所载何延之《兰亭记》;又谓原迹在梁御府,经乱流出,为僧智永所得。后又入陈御府。隋平陈,归晋王杨广,僧智果从杨广处借搨不还,后传于弟子辨才。事见刘餗《隋唐嘉话》卷下。不管怎样,这个手稿最后说是在僧辨才手中。唐太宗特爱王羲之书法,出御府金帛,遍访购赏王羲之真迹。其于《兰亭序》,特遣御史萧翼伪装商客,在辨才处百般善诱,方赚取入藏御府。事见何延之《兰亭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唐以后,原迹失传,仅复制本流播,主要有两大体系:唐摹写本和宋定武石刻本。其中定武《兰亭》原底本,传为欧阳询临本所摹刻上石者。“王十朋藏本”即属定武本这一大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所谓玉石《兰亭》,宋俞松《兰亭续考》卷一引绍兴二十八年钱及之一段跋,述其源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昔得之于工部外郎薛伯常,曰:《兰亭》自唐太宗刊在玉石,后流落定武民间,世以定本为贵。伯常尊君道祖,世以“米薛”名者,侍其先枢密守定武,别以玉石刊一本,易民间太宗本以归。薛道祖,长安人也,自此天下以长安薛家本为贵。道祖又留刊一石在使宇,留刊一石在谯门,计之民间所易者一石,只定武自有三本。然皆经道祖手,元用太宗碑本便上石,皆善本也。及之与伯常游,数于其家参之,曲折精微,得《兰亭》妙处,一开不能逃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吴炳本定武兰亭局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定武,今河北定州,唐时置义武军,宋时避太宗赵光义讳,改名定武军。薛道祖即薛绍彭,时定州守牧薛向(师正)之子,与米芾相友善,好书法、富收藏,世称“米薛”。伯常是绍彭幼子,名薛经,是钱及之好友。钱及之对薛绍彭家所藏的玉石《兰亭》,“数于其家参之”,据钱说其是多次亲眼见过那个玉石本的。定武石本,宋时即有翻刻,所以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此玉石《兰亭》便被认定为定武祖本,“世以定本为贵”。关于薛绍彭动过的这个玉石祖本,俞松《兰亭续考》卷一引袁起岩一段题跋,所记颇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余幼侍先君,见薛氏子为先君道定武《修禊叙》刻颇详。薛之伯祖师政尝帅定,谓初得此刻于定之杀胡林,后置郡廨,岁月久矣。薛至定,士大夫乞墨本者狎至。薛恶摹打有声,自刊别本留谯楼下,多持此以授觅者。盖先后已二刻。居亡何,薛之子绍彭私又摹刻,易元杀胡林本以归。自是定武所藏,殆薛父子所重刻二本尔,政非旧物也。然好事稽究源流,次第真赝,各据所闻以定胜否。年来有劖本之说,谓薛所得杀胡林本,欲以自别,乃取“湍、流、带、右、天”五字各劖一二笔,私以为记。又有取况之说,谓定武者于“仰”字如针眼,“殊”字如蟹爪,“列”字如丁形。纷纷之论,莫知孰是。然予独信者薛,盖其家亲见而身历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据袁起岩的说法,当时士大夫追慕玉石《兰亭》,纷至沓来,乞拓墨本于定州郡廨。薛氏“恶摹打有声,自刊别本”,以应求者。薛氏父子对玉石《兰亭》进行了多次翻刻,且将其中一个翻刻本调换掉官库原石,携归长安。薛绍彭为了区别真伪,特将原石上第五行“湍、流、带、右”及第八行“天”字等五字刻损一二笔,作为暗记。所谓损本即真本,完本反而赝品也。袁起岩是相信这个“劖本之说”的,“盖其家亲见而身历之”。此事为后人在定武本或翻刻本后题跋所津津乐道者,是谓“五字损本”和“五字未损本”云云。其实据宋桑世昌《兰亭考》卷十一“传刻”所列,“定武”条下不止此二种,除五字损本外还有“亭、列、幽、盛、游、古、不、群、殊”九字不全本等,且九字损于五字前。看来“劖本之说”也是凿空之论,袁起岩所谓“亲见身历”者也不见得便是实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柯九思本定武兰亭局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以上便是“王十朋”跋文中“薛道祖初劖损五字”的由来。“王十朋藏玉石兰亭”,其专门署以“玉石”二字,自是认定此本即是原石原拓。又墨本首页紧挨“王印十朋”印记右边又有“河东薛绍彭印”白文方章,以此再次“坐实”这个墨本就是薛道祖初劖损五字的玉石《兰亭》。其实明眼人一见便知,此乃书估障眼法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有宋一代,士大夫收藏字画之风颇盛,当时汴京相国寺内,殿后资圣门前,就有专门买卖“书籍玩好图画”的地方。士大夫对自己所收藏并认为较好的字画,往往会在藏品的四角钤上自己的收藏印记。但据目前尚能看到的古字画如浙江大学出版社《宋画全集》、台北故宫《法书新编》、《三希堂法帖》及古书画著录如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张珩《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等图册和著作来看,元以前人在书画上有盖收藏印记,但自己留下的题跋后面很少有看到钤姓名印的。有几个特例的如米芾、朱熹外,他们印文也大都用朱文,篆法亦少整饬者,绝少见用白文汉印法的,且这些作品据前人考证也大都可信度不高,此处不作展开。所以看到“王十朋”题跋下钤有“王印十朋”白文方印就会觉得比较奇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最早整理《兰亭序》资料的专著《兰亭考》《兰亭续考》二书,其成书时间大至在宋开禧、淳祐年间,对前人题跋汇集最为完备。并且桑世昌、俞松二人自己收藏《兰亭》本子就很丰富,看过的本子也多。但遍翻二书,不见王十朋的这段题跋。现尚留存的两部重要宋版书《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诗》和《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清初就有人怀疑这两部书不是王十朋所集注,四库馆臣就明言《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诗》“旧本题王十朋撰,盖依托也”。但正因为是伪托就更能说明问题,其至少可以判定在南宋时期的读书人眼里,王十朋的影响力是很大的,是畅销书的保证,否则刻书人也不会让他去“代言”。而《兰亭考》《兰亭续考》在王十朋过世五十来年后成书,时间相去不远。且二书收录王十朋同时代人题跋也多,如吴说、尤袤、陆游、周必大、楼钥、许及之等,而许及之还同是温州人,按道理是不会不收录王十朋的题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而漏洞百出的是卷后的“米友仁”长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兰亭叙帖》为王逸少行书第一。当时用鼠须笔、蚕茧纸书之,逸少亦以为平日诸书所不能及,珍藏家塾。凡七传,而至裔孙智永,以授弟子辨才。辨才得之宝爱,秘不示人,藏之寝室梁上。时唐文皇酷好大王书法,素闻《兰亭》真迹在辨才所,使御史萧翼微服私行,以计取之进御。文皇乃命赵模、冯承素、诸葛贞等暨虞、诸辈摹搨分赐诸王,而《兰亭》真迹贮玉匣从葬昭陵。搨本之在人间者,尚值钱十馀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至定武石刻出,谓为欧阳率更所搨。石本留禁中,未经外人传摹,独为完善,下于真迹一等,故历代宝之!耶律德光携以北行,至中途弃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本朝庆历中,韩忠献公婿李学究得之,其子负官缗,宋景文以帑金代输,取石刻置官库,爱重之,非贵游不易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熙宁间,薛师正出牧,厌人请乞,另模一石以应求者。其子绍彭窃易以归,因镌损帖中“湍、流、带、右、天”五字暗记真伪,名为五字损本《兰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大观中,蔡京知觉,矫诏索取,绍彭子嗣昌不能隐,进之。金狄之乱,尚方乘舆法宝,尽为所掠,独弃此石刻不取。宗泽留守西京,得之匣中,进于行在。光尧圣帝常置诸座右,宝惜不轻搨赐,及金人再寇天长,乘舆仓卒渡江,命内臣箧贮投于维扬石塔寺井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至绍兴六年,寺僧浚井得铁箧,缄锁甚密。启之乃一断石,中裂为四,外以金索束之,即《兰亭》帖石刻也。时苏子由之子元老,主郡书法,以搨本示之,元老知为定武真迹。以家藏旧搨较之,无毫发异,当时始知贵重。至以三十千购求一本,犹不可得。时向子諲帅扬,即取以进御。越明年,余在平江,得此本于孙仲益。帖首有“缉熙殿宝”及“内府书印、内府合同”三小玺,必当时搨赐王公贵戚者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余细观帖中镌损五字及断裂处,以石塔寺井中搨本对较,尽为吻合,不爽丝发,而书法结构遒劲,如“内、还、与、事”诸字深得率更遗法。故知为定武真迹无疑。法书中无上环宝,子子孙孙其永宝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时淳熙二年四月,米友仁跋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跋文前面一直到宗泽进献石刻于维扬行在,这一大部分文字都抄自《兰亭考》《兰亭续考》二书,文字有作过疏理和整合。而《兰亭续考》对这个石刻最后的去向收录了两种说法:一是沈揆题跋谓“大观中,(薛向)次子嗣昌始纳之御府,龛于宣和殿,后与岐阳石鼓俱载以北”。意思是靖康之变时为金兵所掠北迁;一是“荣次新所题赐本”谓“建炎初,宗元帅守汴都,得此刻,致之维扬行在。渡江时失之,自是绝迹”。说这个石刻在建炎初高宗仓卒南渡时就丢失了,怎么丢失的不知道。而“米友仁”跋中“及金人再寇天长,乘舆仓卒渡江,命内臣箧贮投于维扬石塔寺井中。至绍兴六年,寺僧浚井得铁箧”,言之凿凿。如果这个石刻果然在绍兴六年发现于维扬石塔寺中,俞松他们是不会不著录的。维扬石塔寺僧浚井得石,究竟是怎么回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西泠印社二〇一五年秋季拍卖会“吉金嘉会·金石碑帖专场”有“东阳何氏本《兰亭序》”拍品,清拓本,册页,咸同间人歙县徐同善旧藏。原石现藏浙江省博物馆,是《兰亭》传本中很重要的一个本子,据说是宣德五年东阳人何士英任两淮都转盐运使时得之维扬石塔寺中,现有一个明拓本收藏在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徐同善旧藏的这个拓本真假且不管他,主要是这个册子前后一并装有十二页木刻刷印的张元忭、何士英序跋文字,这几页书页估计来自何士英或其后人所刻的书画著录,为徐同善拆来装在拓本册子中。何士英的跋文说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宗汝霖(宗泽)为留守,见之併取内府所掠不尽之物驰进,高宗驻跸维扬,得而爱之,置诸左右。逾月,金兵至,仓卒渡江,亟奔杭州,遂失此石……茲余承乏两淮运使治维扬。石塔寺者,古之木兰院也。寺僧浚井掘出此石,缺其一角,字多剥落。然书法遒劲,较之世传欧阳率更摹本,逼真远甚。其绍彭所易、高宗所失者欤?考得绍彭易时镌损“天、流、带、右”数字果然。因稽来历,此石失于宋建炎己酉,至我明宣德庚戌,实二百有二年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跋后署款“正统丙辰季夏望日,亚中大夫两淮运使何士英识”。当时何士英准备把这块石刻上献给宣德帝,宣德帝感念何士英为官“上宣主德,下达民情,清风高节”,于是将此石刻赐与何士英所有,这是张元忭在《序何氏家藏石刻兰亭》中的记述。后此石于万历年间断裂为三块,为何氏三房子孙分藏。解放后何氏捐与浙江省博物馆。何士英所得的这个石刻是否就是高宗所失的那块姑且不论,清初有“淡墨探花”之誉的王文治就说“明东阳何氏,以得之扬州石塔寺井中者,然直谓之定武,谁见之而谁传之?终未敢竟信也”,对这个表示怀疑。但何士英所说发现于石塔寺中,又于正统元年亲自作跋自述得石始末,且刊于书籍,这个事情应该不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徐同善旧藏“东阳何氏本《兰亭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所以问题就非常明朗了,“米友仁”所谓绍兴六年维扬石塔寺寺僧浚井得石者,且谓“启之乃一断石,中裂为四”,其所本即在于此。东阳《兰亭》原石为两面刻字,在拓本中原石所断裂的三块容易被误认为是四块,可知这个“米友仁”最早也就明万历后期人,而且他是连原石也没有看到过的。这个跋文内容拼接,时序颠倒,到后来竟近于胡话:如“绍彭子嗣昌不能隐”句,薛嗣昌乃薛向次子,是绍彭的弟弟;“苏子由之子元老”,苏元老系苏辙的族孙而不是儿子等。又“缉熙殿宝”为宋理宗内府用印,此处被拉来充了高宗的内府印记。尤其过分的是署款“淳熙二年四月”,时米友仁早于十年前就过世了,可谓荒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对于这个官至礼部侍郎、敷文阁直学士的书画大佬,又比自己早七年过世的同僚,王十朋对米友仁的情况会一概不知?并且还煞有介事的在这个假本子上写下题跋,盖上印记?所以这个“王十朋”题跋系书估伪作是不言而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对于题跋里的这些个破绽,作伪者是真不懂还是有意为之?我比较倾向于是作伪者故意留的。他绝对不是一般的骨董商,而是有一定文化背景的。你看他把“米友仁”跋放在“王十朋”跋后面,且署了个比“乾道五年”晚的年号“淳熙二年”即是明证。这样从明面上来看就比较自然流顺,而在暗地里所埋下的伏笔,潜台词就是我已告知你这是假的,你自己看不出来不能怪我的这种自慰式的心安理得。这比较符合古人作假的心理,所谓“盗亦有道”,赚得你心服口服。收了假货的人也只能怪自己“眼拙”,交了“学费”吃哑巴亏。这便是古人与现在人作假的不同,现在人唯恐做不真,哪里还敢甚至还能留点破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要想让别人相信你做的东西不假,递藏有序是一个重要的点,所以题跋和收藏印记的伪造是需要花大力气的地方,在这方面这个卷子可以说是做的相当的齐全完整,甚至有些“用力过猛”。你看他把《兰亭》墨本和“唐临”残本装在一起,就是告诉人家我这个卷子里《兰亭》传本两大体系的东西都有。可能是觉得不能过于完美,所以把那个“唐临”本弄成残缺。仔细看这个“唐临”残本,笔法结字与“米友仁”跋如出一辙,它们的书法时代气息是连明也到不了的。同时卷子上除了“米友仁”、“王十朋”两个题跋外,还有一个“樊士宽”的跋,落款“南阳耕夫樊士宽拜手书”,“拜手”二字上加钤“樊氏子厚”朱文印。樊士宽,字子厚,号雪舟、壶山小隐,元至元年间陕西人。两个宋人不够,还得拉一个元人来做过渡。跋文作行楷,有“此乃龟龄先生所题藏,手泽存焉,展览起敬”云云,行笔局促,模形失神。检得樊士宽题《方叔渊诗稿跋》图片,其笔力劲健,行间清舒,落落大方,两跋相较,判若云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这个卷子里的收藏印记伪造也可谓用心良苦。前前后后有近三十来方印记,且宋元明清人都有,可谓“流传有绪”。下面将印文可辨者以时间先后顺序作一简单罗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河东薛绍彭印”、“王印十朋”、“樊氏子厚”三印外,有 “莫印廷韩”白文印,加钤在“米友仁”跋文首行“王逸少行书第一”的“第一”二字之上。所谓莫廷韩即明嘉靖年间人莫是龙,廷韩其字,号秋水、虚舟子等,善书画,富藏书。又 “安仪周家珍藏”朱文长印,在“唐临”残本后。安仪周是清初大收藏家安岐,字仪周,号麓村、松泉老人。其所收古书画可谓富甲天下,乾隆内府所藏书画大部分来自他家。并且精鉴赏,一般经他收藏的作品大都真实可信。可惜的是,经仔细辨认,这方印章的“安”字那个篆字宝盖头三角没有顶着印上栏,又“家”字宝盖头过于平直,与原印大异,伪印无疑。又“米友仁”跋最后一页右下角有“德潜私印”,是所谓沈德潜用印。沈德潜,乾隆朝内阁学士、礼部尚书,是大诗人、大学者。在“唐临”残本后和“米友仁”跋后又分别钤有“韩印荣光”白文印。韩荣光,字祥河,号珠船、黄花老人,道光年间广东博罗人,曾官吏部给事,擅书画。又“俪荃审定”白文印,也分别钤在“唐临”残本后和“米友仁”跋后,是伍元蕙用印。伍元蕙字良谋,号俪荃、南雪道人等,道光咸同年间广东南海人,祖上以海外贸易起家,好收藏。又在“唐临”残本后的“德畬”朱文圆印、“米友仁跋”后的“子韶审定”朱文印二印,其主人潘仕成,字德畬,世居广东番禺,早年经营盐业起家,以副贡捐输,后钦赐举人,官至两广盐运使。好藏书,有藏书楼“海山仙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时间最后面的几个印记主人如韩荣光、伍元蕙、潘仕成等,他们都是广东人。那么这个卷子的作伪者与广东这个地方是否有关系?他究竟是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文物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第五期《书法丛刊》有王连起《关于〈兰亭序〉的若干问题》一篇长文,其中“关于兰亭传本的问题”一章讲“落水兰亭”里有段文字非常有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另有一本《壮陶阁书画录》著录、文明书局曾经影印,说是内府本,十几年前在台湾出现。《兰亭》是旧翻刻本,题跋包括乾隆题引首“山阴真面”,都是从内府翻刻本上临写的。又造了很多翁方纲跋及梁章钜跋。此本实际上是广东高要人何氏兄弟按内府翻本造出来的,《兰亭》则是配的。何昆玉能临摹,能仿翁方纲字,非常像;何瑗玉是篆刻家,善摹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这个情况与“王十朋藏本”非常像,对象都是《兰亭》,都是赝品,都曾经文明书局影印过。广东高要何氏兄弟即何昆玉、何瑗玉。何昆玉,字伯瑜。精篆刻,擅模拓彝器。曾经客于金石收藏大家陈介祺家,眼界渐开,鉴别遂精,辑有《吉金斋古铜印谱》。何瑗玉,字叔子,号蘧庵、莲身居士。篆刻大家徐三庚弟子。富收藏,精鉴别,善摹印。斋名“有元四家画楼”,著有《书画所见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无巧不巧,何昆玉、何瑗玉兄弟与潘仕成、伍元蕙他们两家关系非常密切。兄弟俩在广州曾经营有古董店,并长期为潘、伍两家鉴定藏品和编印书籍,甚至会为之提供书画藏品。有说他们兄弟俩常将古书画跋与画心分割重装,以求多利。叶恭绰话及何氏兄弟常有“粤中何昆玉之流”语,多嗤之以鼻。“王十朋藏本”上有潘仕成、伍元蕙二人印记,会否这个本子就是何氏兄弟诓赚他们的?据王连起所说,何氏兄弟以临写内府本《兰亭》骗过裴景福,并且使其著录在《壮陶阁书画录》中,可以想见何氏兄弟手段。裴景福,字伯谦,号睫闇,安徽霍邱人,光绪十二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十八年改官广东,先后补陆丰、番禺、潮阳、南海四县知县。因收藏字画骨董而得罪上峰被下狱,后远戍新疆。民国初曾出任安徽政务厅长,民国六年返乡,以书画自娱。并于是年开始编撰《壮陶阁书画录》,六年后成书。其间又收集自己所作诗文,裒成《睫闇诗钞》。似这般痴迷且晚年有大把时间花在书画鉴赏上的纯粹文人也被瞒天过海,对于潘仕成、伍元蕙他们生意人,何氏兄弟骗骗他们还是有一定可能性的。基于这一点假设,于是便特别留意何氏兄弟的书画作品。有广东晚清人物画家谭周士所绘《何瑗玉道服抱琴图》,由徐三庚隶书题耑“蘧盫老弟四十岁像”。画幅左上方有何瑗玉自题诗跋,小楷书,结体中宫收紧,竖画顿起直下,粗壮而略带内弧,捺画和走之底结笔重按轻挑,有如雁尾,与“王十朋”、“樊士宽”小楷跋字绝肖,这不让人不把何氏作“捉刀人”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后翻检《壮陶阁书画录》,方真相大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王连起所说的那个假落水本被著录在是书卷二十一,所谓“唐拓落水兰亭卷”的便是,裴景福自识“余官南海,以三千金得之伍紫垣家”。伍紫垣即伍崇曜,原名元薇,字良辅,号紫垣,商名绍荣,是伍元蕙的哥哥,晚清广东著名藏书家。这个“落水本”启功先生也说“本帖、题跋、藏印,完全是假的”(《启功丛稿》论文卷《〈兰亭帖〉考》)。据王连起说,其始作俑者即是何氏兄弟。裴景福对这个本子不仅完全想信,还奉为至宝,目为“裴家四宝”之一,故他在卷中题云:“不见落水本,虽真定武到眼亦将错过,王龟龄藏本在得落水本后年馀,故入目了然,无烦推审”,是完全掉入何氏所挖的坑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这条题跋也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即这个他后来入藏的“王龟龄藏本”是否就是那个“王十朋藏本”?《壮陶阁书画录》也著录了这个“王龟龄藏本”,其紧跟在“唐拓落水兰亭卷”条后,题为 “宋拓薛氏五字初损本定武兰亭卷”。我们先来看看他对这个卷子的过录情况:条目下注题识,每行文字均低一格,后列李公麟画萧翼赚《兰亭》图、《兰亭叙》(即《兰亭》墨本)、王十朋跋、樊士宽跋、裴景福跋、宋伯鲁跋二则、吴昌硕跋、何维樸观款等。其中“王十朋”、“樊士宽”两则跋文内容与 “王十朋藏本”里的一模一样。裴景福在前面的题识里说“此本原装摺叠为册,天高地阔。余爱其完整,改装为卷。并将旧藏宋人临本及米虎儿墨跋附后”,知道这个卷子原来是个册页。而这里所说的“旧藏宋人临本及米虎儿墨跋”也在《壮陶阁书画录》里找到,即 “宋人临兰亭墨迹卷”,在“宋拓薛氏五字初损本定武兰亭卷”后,三条著录紧挨在一起。“米虎儿墨跋”就在“宋人临兰亭墨迹卷”里,墨跋内容也与“王十朋藏本”里一样。米虎儿即米友仁,其小名寅哥,故叫虎儿。“米虎儿墨跋”后面有潘仕成一条记:“唐人残《兰亭》、李龙眠画、小米字共玖页,德畬记。”知道这个卷子原来也是个册页,而且之前的藏家就是潘仕成(德畬),裴景福应该是从潘仕成手中购得入藏的。所谓“宋人临兰亭墨迹”,裴景福在题识里说“前缺五行,海山仙馆刻谓为唐人书”。检之“王十朋藏本”里的“唐临”残本,也缺的是那前五行。可知这两个东西就是“王十朋藏本”里的“唐临”残本和“米友仁”跋。“海山仙馆刻”是指潘仕成道光九年至同治五年据自藏法帖所摹勒上石的《海山仙馆藏真》,也称《海山仙馆丛帖》,估计这个刻帖大工程也少不了何氏兄弟俩的“擘划”。“宋人临兰亭墨迹”当时也被潘仕成刻在丛帖中,自然是他的旧藏,当时认为是唐临本。裴景福可能也觉得这个临本笔墨太像那个“米友仁”跋了,于是给命名为“宋人临兰亭墨迹”,只是没点名米友仁而已。而在“宋拓薛氏五字初损本定武兰亭卷”中,裴景福的一条题跋一语道破天机:“余得落水本后见此搨于何氏,始能别识之。”遂知道那个“落水本”、“王龟龄藏本”、“宋人”临本,通通的这一切,都出自何氏兄弟的“翻云覆雨”之手,经吴、潘两家,最后接盘的就是我们的裴景福裴大人,一个认死理的读书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壮陶阁书画录》书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综合以上信息,事情就非常清楚了。裴景福把在何氏那购得的“王龟龄藏本”册子,海山仙馆那购得的“宋人临兰亭墨迹”册子,两者拼装在一起做成一个手卷。另把“唐人残兰亭”后面的“李龙眠”画萧翼赚《兰亭》图割下装在墨本前,然后请吴昌硕题了篆书引首,这就是“王十朋藏本”的原貌。文明书局当年影印他的“落水本”后又影印了这个卷子,但没有全部呈现,因为后面还有很多晚清民国时人的题跋,他们只取了其中几个主要部分制版而已。这也就是为什么影印本上签题小注里说“王十朋藏玉石版附唐临残本及米友仁跋”,因为它们之间本来就互不相干,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王十朋有没有收藏过《兰亭》我们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梅溪后集》卷二十有《次韵傅教授景仁马绿荔支》之“五次韵”这首七律,透露了一点信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涪陵妃子谩名园,岂似闽南绿一盘。最喜色同青玉案,不妨功并紫金丹。画看红紫品流俗,诗嚼冰霜牙颊寒。吟罢闲观右军帖,来禽青李可同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诗重意象,最忌坐实。但“吟罢闲观右军帖”这句实在是很生活,符合士大夫书斋遣闲景况,我以为应该是写实的。“来禽青李”是王羲之《与蜀郡守朱书帖》里的句子,这里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王羲之书帖的统称。王十朋之前在绍兴任上时拜谒过右军祠堂,有诗:“欲弔右军千载魂,祠堂荆棘断碑存。老僧相见话前事,问我兰亭几世孙。”他比其他读书人对王羲之的情感是要深一层的。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宠示帖》是王十朋的真迹,行笔有王羲之行草书的影子,他应该是有临写过王羲之书法的,所以其家里有“右军帖”不足为怪,《兰亭》又是“右军书第一”,相信他是收有这个本子的。其实南宋诸帝皆喜好《兰亭》,多有临本传世。宋高宗更在禁中摹刻并亲自临写《兰亭》,分赐孝宗及大臣。帝王喜好会直接影响时代书风,天下风趋之,故赵孟頫在《兰亭十三跋》里说《兰亭帖》宋时“士大夫人人有之”,我想王十朋也不例外。当时民间翻刻成风,有士大夫家藏《兰亭》拓本百种以上的也不在少数。王十朋在高宗、孝宗两朝极受朝廷上下尊重,声誉亦高,能得到皇帝御赐《兰亭》临本或内府摹刻本亦不是没有可能。在《梅溪后集》卷二有诗《谢荣帅薿赠御书孝经用陈大监韵》《谢李侍郎琳赠御书》,那是王十朋进士第一后同撩所转赠的高宗亲笔御书,荣薿给的是《孝经》,这个篇幅可比《兰亭》大很多。李琳的内容不清楚,抑或便是御笔亲临《兰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王十朋的那首次韵诗作于乾道五年泉州任上,而“王十朋藏本”上那个伪跋所署的时间也是乾道五年,这是个巧合吗?泉州与广东近邻,王十朋在泉州为政清肃有治声,离任时老稚攀留,故州人为建生祠祀之,在古泉南颇有口碑。同时也曾为广州知州龚茂良作过《广州重建学记》,在两地影响深远,其于闽南粤中一带是有一定的群众基础的。又《梅溪集》传世明清版本甚夥,据台湾学者郑定国先生考查就有十八种四大系统之多,流传极广。而何氏兄弟,其底色毕竟还是文人,我想他们是有可能看到过《梅溪集》里的这首次韵诗的,并且由此而萌生了依托王十朋的想法亦未必可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高二适手批兰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王十朋藏本”虽然是个赝本,但那个卷首的《兰亭》墨拓有可能是清代的一个翻刻本配上去的,在第十四、十五行之间最下边有“僧”字压缝,原是南朝梁徐僧权的押署,时间久了仅存“僧”字,翻刻本便为照刻下来。墨本后有一行小字,应是镌刻者款,已漫漶不清,仅一“石”字强可辨认。从书法角度来看,这个本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高二适先生就评点过这个墨本的书法,谓其“至宝难得,爱而莫忘”。且平时常与《兰亭》其它本子相互参临,点检得失,如评第十五行“于所遇暂得于己”中 “于、暂”二字:“‘于’如见墨渖,只落水本有此摹勒也”、“‘暂’此刻最佳”、“二字佳,实右军法也,奇极。”甚至与公认原石拓本的元吴炳本定武《兰亭》相校,对第十八行最后一个字“不”点评:“此‘不’字甚瘦劲,末笔大异定武他本,但与落水相近耳。王十朋蝉翼拓亦未放刀作磔状。”又于第十行“短”字评:“‘短’末笔此与诸笔均误,惟落水本、王十朋本则平横非捺形也”。且与宋游相本《兰亭》也有互校,谓“此帖界画同于落水本、王十朋蝉翼本,故余每参合临之”等。如此,从书法传习角度来看,在《兰亭》诸多传本中,“王十朋藏本”是有一定价值的。</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