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中考之后,紧接着就是填写志愿和履历表后,然后回家听候录取通知。</p><p class="ql-block"> 这时,正是三年大饥荒,华夏大地饿殍遍野,城市里到处是饥饿和恐慌。为了减少城镇负担,数以万计的城镇居民疏散农村,我家被疏散到土官坝。土官坝距小镇13公里。从此,从中学到土官坝,途中住杨免庄老姨家。</p><p class="ql-block"> 这天晚上,我和老姨挤在一张床上。在老姨的唉声叹气中,得知四哥回家了。四哥高我一届,他品学兼优却因家庭出身落第了。但四哥没有灰心,他矢志不渝追求大学梦。直到一个月前申请中考被拒绝,他这才看清家庭出身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他垂头丧气的归家了。老姨的话,似乎是一种暗示,四哥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这一夜,我惆帐不已难以入眠。</p><p class="ql-block"> 次日清晨,我告别老姨一家,踏上赴土官坝的路。这时,我独自一人形单影只。当我途经小镇的时候,仿佛是冥冥中的昭示,我向通往家门口的巷道走去。</p><p class="ql-block"> 1958年,中国人民一夜之间跨入共产主义 ,我家的屋子被改造成人民公社食堂,很快地,食堂坐吃山空解散了,我家的屋子又变成生产队仓库。没有人烟的屋子便没有了生机,只有黑漆漆的破门板俯视着死寂的街道。</p><p class="ql-block"> 门前的街道,是集市贸易的黄金地段,即使空天也是热闹不已。女人们谈天说地,儿童们欢喜雀跃,还有鸡鸣狗吠。现在,这一切都不见了。站在自家门前,多少儿时往事浮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小小堂屋。万籁俱寂时分,辛劳了一天的农夫已经休养生息,只有父亲还在为我辅导功课。一天晚上,一个时钟进位我总也弄不懂。这时,瞌睡虫开始袭击我,我的头像小鸡啄米似的往下垂,我的两眼像贴了胶布睁不开,困乏的我睡着了。突然之间,我被疼痛惊醒,原来是父亲揪我的眼皮。这一年我七岁。一侧的母亲看着可怜,母亲说:“勿操之过急,以后有了手表,自然就会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摇摇头,耐心地说道:“她是我们家的长女,她就像一领头羊,如果她学好了,下面的弟弟妹妹也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合抱之木,生于毫米;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父亲的坚持下,我脱颖而出,成为老师青睐的好学生。</p><p class="ql-block"> 光阴似箭,六年过去了。也是在堂屋,发录取通知书的关老师说:“你录取了,但从今以后你都不能骄傲。”</p><p class="ql-block"> 事后得知,原来我摘得第一名的桂冠。老师走后,我噔噔噔爬楼上,我站在窗口,展望高远的天空,萌生了多少美丽的遐想啊!那一天的我是多么的快乐啊!后来听母亲说,我小学用过的练习本,她耐心细致的整理,她要留给弟妹作为励志教材。而今人去楼空,那些书本和它的主人一样,飘零不知走向。</p><p class="ql-block"> 这时吹来一阵风,送来花的幽香。这是厨房门口的金银花,那是母亲下嫁时栽的。民间有语,“金银花开家事旺”。金银花攀缘而上,厨房的瓦片上铺满金黄色的花儿,我趴在屋顶上摘花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我就这样站着,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如今我像折断翅膀的小鸟,是怎样的愁肠百结啊!</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 ,我听到一声叹息。这才发现街上还有一个人,她就是斜对面的二姑奶。二姑奶生于教育世家,父亲杨扶尘为蒙化(现巍山)中学校长,二姑奶是蒙化南区第一位女老师。二姑奶的三妹,就是我的杨氏奶奶。二姑奶是个坚强的女人,她的两个儿子先后劳改,第三个儿子是右派。我向她老人家走去,我是要去问候她的。二姑奶被我的腳步声惊醒,她吃力地抬起头,漠然地瞥一眼又低下了头,她在按摩她水肿的双腳。所有的人,都因为营养不良而变得冷漠。这位坚强的女人没有被精神击倒,却被营养不良摧垮了。那一天,整条西街,二姑奶是我唯一见到的人。</p><p class="ql-block"> 走出西街沿着公路,不久就到了山腳。为了尽快到家,我选择山间蹊径。到达山腰的时候,听到“隆隆”的马达声,原来是一辆开往南方的客车。那时,只有吃皇粮的人,才有资格坐客车。客车过去了,留下漫天黄灰,也留下我的漫天遐想,有朝一日,我能够坐客车就好了,想到这,我深深吸一口黄灰。但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氛围,又把我的忧愁和痛苦推向极点。我想的就是,因为家庭出身,我要失学了。</p><p class="ql-block"> 午后到达山顶,离土官坝不远了。油然间,出现弟妹的身影。我有个习惯,从外归家都要给弟妹点礼物,不外乎就是山毛野果。到了中学以后,要放寒假了,四哥带我去买水果糖。自那以后,我也养成习惯,每个人给一粒,拿到水果糖的弟妹,是怎样的欢喜雀跃啊!可是,现在我囊空如洗,但我总不能空手而归呀!于是,我又想到采山毛野果。幸好附近就是一片松树林,我检了根树枝向林子里走去。阳光透过婆娑的树梢,落在松叶覆盖的地上。我轻轻拨开覆盖的松叶,很快地 ,只见满地的褐色圆疙瘩。这是马屁脬。马屁脬这名字,源自它的形状像马屎。马屁脬吃法简单,用灶火烘熟,洒点盐巴就可以吃了。因为吃法简单,因此也成为放羊娃娃充饥的食物。民间有语:“放牧娃娃苦又苦,马屁脬拿来当晌午。”</p><p class="ql-block"> 很快地,我的前襟都兜满了。就在这时,只见不远处一丛一丛的青头菌,那破土而出的青头菌是多么的可爱啊!青头菌甚至可以生吃。这也是飢馑年代人民的发明,真是饥不择食啊!我检啊检啊 ,口里还不停的惊叫和欢呼。现在,我没有空手而归了,我钻出林子,迈着轻松的腳步向土官坝走去。</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第二次来土官坝。这时的寨子,比小镇还要寂寥。我家的房门洞开,但这不是拾金不昧和弊绝风清,而是赤贫如洗没有什么东西可偷的了。进到院子里,我环顾凋敝的院落。就在这时,我听到厨房有响动的声音,我遁声走去。黑糊糊的厨房里,只见父亲蹲踞在火塘边,父亲的身边还有几个弟弟。火塘的三腳架上搁着个小口缸,不断发出“卟突,卟突”的响声。我探过头去,只见小口缸里漂着几片菜叶和几颗米星子。与学校相比,农村的生活差多了,我叹了口气。我轻轻地叫了声“爹爹!”</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反应,他的注意力全在口缸上,他颤抖的双手还微微地张着,仿佛是护着24史的稀有珍宝。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摘金银花的情景,父亲把我举到屋顶上,是担心我跌落?那时的父亲,就这样张着双手。父亲这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十分的专注和用心,就比如说,现在熬粥。于是我又叫了声“爹爹!”这一次我提高了声音。父亲应声抬头,登时,我被父亲的变化惊呆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个外号是“蛮”。父亲是独生子,父亲个性倔犟。除此之外,父亲体魄结实健壮。父亲和母亲是娃娃亲,父亲说,他后来到外婆家,即他未来的丈母娘家,生性幽默的外婆抚摸着他的头,亲昵地称呼父亲“黒骠”。黑骠是外婆家的一匹马,毛发黑亮而且骠肥。可见父亲那时的身体,是何等的健壮啊!因为这体魄,父亲后来差点成了劳改犯。</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劳改农场到地方招人。在押犯集合排队,农场来人像挑选骡马一样地审视他们。父亲不仅体魄健壮,因为当过体育老师,身姿威武挺拔。阳光映照在父亲的身上,父亲到头发乌黑发亮,农场来人向父亲走去,然后朝父亲背后猛地推了一下,父亲微丝不动站如松。农场来人满意的笑了,他对管理人员说:“这个人我们要了。”</p><p class="ql-block"> 管理员说:“这个人不能给你,他要留在当地改造。”</p><p class="ql-block"> 这些新名词,父亲浑然不知。后来父亲笑着说:“原来是我达不到劳改条件。”</p><p class="ql-block"> 现在,还不到四十岁的父亲,就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是那样的憔悴和苍老,父亲提前地衰老了。</p><p class="ql-block"> 我进中学的次年开春 ,父亲肩挑行李和锄头、镐头等工具,常年修堤筑坝漂泊不定。由于饥寒交迫,加之超常的劳动,硬是将父亲的身体拖垮了。一些年后才知道,在水库父亲患上水肿病九死一生,幸好有个姓张的医生照顾,算是躲过死神的铁腕,命保住了,身体却垮了。看着父亲还有旁边的弟弟,一个个都像饿殍一样,恻隐之心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 这时父亲站起来捶捶脊背,父亲患有腰肌劳损和脱肛。疼痛难忍的时候,还叫我站在他的脊背上踏跳,这也相当于是按摩疗法。父亲站直后,挠挠头皮说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理理头发。”</p><p class="ql-block"> 说着,父亲拿起剪刀和镜子走出厨房。这时太阳西斜,黄灿灿的阳光照在父亲的身上,父亲的头发沾满尘埃黄灰,父亲的头发再不是乌黑发亮的了,父亲的头发,像公路边的松毛凌乱蓬松和肮脏,父亲衣服上的汗斑就像“地图”。</p><p class="ql-block"> 理发的时候,父亲端正地坐着。我手里的剪刀已经是锈迹斑斑,剪刀不仅张合困难,刀刃更是出奇的迟钝。我为父亲理发也是勉为其难,因为我从来没有给人理工发。结果,我给父亲理的头 ,是名副其实的“狗啃头”。可是,父亲还是耐心地坐着,有时还指指点点,说那些地方再剪短些。对于理发,除了凉爽和舒适,好看与难看已经不重要了。即使如此,我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我的手指被刀柄磨蹭成暗红色,很快地,又磨蹭出晶亮的水泡,剪子每一个张合,手指就是钻心的疼痛。即使如此,我还是坚持着。后来,暗红色的水泡有的已经破溃,为了引起父亲注意,我停下手来,我往伤口轻轻地哈口气。实际上,我手的变化,通过玻璃镜片,哪怕它灰暗模糊,还是可以看个端倪。然而,父亲没有可怜和爱惜的表示。</p><p class="ql-block"> 父亲,你是怎么啦?我八九岁的时候,膝关节有点痛,除了熬草乌,你还为我搞热疗。酒精点燃了,发出幽幽的蓝光,你用手指厾一下,然后就在我的膝部按摩。酒精灼热,疼得我呲牙咧嘴呀呀直叫。见状,你用嘴呵了口气,按摩的时候还不断的问:“还烫不烫?”</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来,连我都闲烫,父亲的手指则是伸进燃烧的酒精,该是怎样的灼热难当?但为了治疗儿女的病,什么样的苦父亲不放心上。但今天父亲是怎么啦?我手指上那些晶亮的水泡已经蹭破皮了,蹭破处有的流水有的流血。</p><p class="ql-block"> 但就在我再次呵气的时候,父亲突然折过头,他说:“你看看你自己。”</p><p class="ql-block"> 我环顾自身。那一天,因为长途跋涉,加上骄阳照耀和山风吹拂,我整个的人充满了青春的鲜艳和光泽,我的双腮红得像要淌血。这时,所有的人都因营养不良而憔悴,我的出现仿佛萧瑟庭院突然移入的鲜花,显得格外的光彩照人。我手足无措,我慌乱的检查我自己。父亲这长长地叹口气,他说:“孩子,看看你的手。”</p><p class="ql-block"> 人的肌肤来自父母,我的这双手不也是父母给的吗?我的手白皙、厚实、细腻又柔软,指根圆圆的小窝连着葱根一样的指头,我的这双手曾令小伙伴赞叹不已。然而现在,我的手伤痕累累,我的手疼痛钻心,就在我不知所以的时候,父亲说:“孩子,你这样的手,怎么磐田种地啊!”</p><p class="ql-block"> 原来,父亲说的是这个。父亲如此笃定,并非空穴来风。</p><p class="ql-block"> 水库工地上,有个十六岁的少年。因为姓焦,工友们都称他“小焦”。小焦待人随和有礼,劳动也很卖力。只是收工后躺床上,一双机灵的大眼睛瞅着草棚滴溜溜转个不停。小焦有心事?有人猜测道。经悄悄询问,才知道小焦初中毕业,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失学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虽然小,但也出过些名人。比如说,小焦的哥哥便是其中之一。他哥哥初中毕业那一年,家里买了切面机,一时没有学费,他就先代课。代课一年后,赴省城读高中考大学。他出名就是高考的时候,他的数学满分,有一科差一点点,后两以特招生入大学,大学毕业分配科教授。小焦就是以哥哥为榜样,从小就做着大学梦,现在梦碎了,小焦这时的心情,怎一个愁字了得。</p><p class="ql-block"> 水库工地饥寒交加,营养不良导致的水肿病蔓延。小焦写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贴在床头篾笆上。这本是小学就读过的唐诗,自然,那时鞭挞的是旧社会。如果他家庭出身好也就没事了,至多是思想认识问题,偏偏他出身地主,污蔑他对现实不满,将他打成现行反革命,批斗后押入大牢,判的是无期徒刑。</p><p class="ql-block"> 目睹小焦的命运,父亲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的儿女。就在我归家前几天,我的大弟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失学了,这时的大弟年仅十二岁,现在他的大女儿也回来了。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深陷的眼眶里,滚出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溢出的不是泪水,而是父亲的心血啊!</p><p class="ql-block">父亲的痛苦、忧伤和绝望,还有恐惧,比我们这些儿女还沉重。</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怊怅不已,我的泪水像决堤似的溢出双眶。所有的人,都看到我没有读书的希望,但又不愿揭去这痛楚的面纱。现在,被父亲无情的揭开了。上帝啊!当你赐给我美貌和聪颖,还有健康的时候,为什么不赐给我一个好的家庭出身。</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声叹息后走了,我望着父亲的背影在山间时隐时现。深山老林,父亲又为儿女们寻找充饥的食物去了。这时,夜幕降临了,黑暗将山峦一块接一块地吞没,也吞没了父亲的身影,夜黑沉沉的,溟濛中不见一星光亮,我的心也是一片漆黑。</p> <p class="ql-block">我和张妹,她是大舅奶孙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