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殇（引子）

千里骝

　　我拟出这个标题也是经历了激烈斗争的：写不写、怎么去写？我纠结了好久。

那一年我参加“农业升温”，从学校出来到一个乡镇担任党委领导。第一次参加此项工作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个妇女叫陈青莲，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农民用一台手扶拖拉机运载到乡政府门前，说是要一个“领导”陪同送去医院做结扎手术。当时我的身份是乡党委副书记，但是在级别上属于“股级”，因为那时候县直机关里的中层干部就是股长，我来这任职之前是学校办公室主任，属于正股级，与这个党委书记划了等号。

我见到的这个陈青莲应该属于孕妇了，但是在那时候叫做“计划外生育户”，为了禁止陈青莲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乡计划生育工作队将她弄来了，交通工具是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拉着一个车箱，车厢里面垫上了几把稻草。我见到陈青莲时她整个身子是卷曲在稻草上，估计肚子里的孩子快要呱呱落地了。因为她的表情不是很好，偶尔还是痛苦的状态。

那时候手扶拖拉机属于农村的主要交通运输工具。这种运输工具对道路没有什么选择，只要有容得下它的体积就可以滚动，陡坡也好，坑坑洼洼也好，它都能爬行，只是常常喘着粗气，冒着黑烟，发出突突的声音，那轮胎能将泥巴的路面压出深深的痕迹，驾驶员扶着两个把手左右摇晃。

我也爬上了拖拉机，跟着这些人一起去医院。我的工作就是监督他们叫陈青莲送进手术室。那时候做这个工作被称之为“一边倒”，即所有的工作均要为未得到批准而怀孕的产妇流引产让路。遇到很多计划外怀孕妇女挤在一堆汇聚在医院时，就得排队守候，谨防这些流引产对象临阵脱逃。因为这个时候是脱逃最佳时机，她们可以趁那些护送她们来的人注意力集中在排队顺序上的时候溜走，假若被发现了就称是想上厕所。而这些计划生育工作队的也是富有经验的，逃到半路上也能追回来。他们称得上驯养有素，分工明确，逮上一个就是一个准。

我随着工作队员一起看管着陈青莲。她并不想逃跑，只是工作队员没有将她与那些想着逃跑的区别对待，仍旧保持这警惕性，不让她脱离视线。等到下午三点半，轮到陈青莲上手术台了，众人族拥着她进了手术室，然后出来守候在手术室门口，担心万一趁医生不备逃了出来。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手术室的门开了，一辆担架车推了出来，陈青莲躺在担架上，流着眼泪。众人将其送到了病房。

病房很拥挤，一间房摆着四张病床，中间的间隙仅可以容纳一条方凳。我见其一个人，身边没有人照顾，就对大家说，留一个女同志到这里暂时打一下照呼吧？待她的家人来了后再回去，其余的人就回去吧。大家说“好”。到了第二天，我总感觉要去医院看看陈青莲，就去了医院，乡政府到医院只有十五里地，有过路的班车，就搭乘班车在医院门口下了车。

我走进了陈青莲那间病房，只见一个十二、三岁女孩在喂陈青莲的稀粥。我问陈青莲，怎么样？还疼不疼，陈青莲说，伤口还有点疼。

陈青莲那天不是流产，而是引产，并且引下是一个男儿，这个是不可以告诉她的。

陈青莲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了，加上这次引下的是她的第四个。我摸了摸在病床床沿坐着的小女孩，问她多大了，为什么不去读书？没想到这一问问出了麻烦，母女俩失声哭了起来，陈青莲说，书记，您别问了，女儿就是想读书……

我一下子楞住了。

我摸了摸口袋，将所有的钱掏了出来，总共才三十几块钱，但是足够交上一年的学费了。我那时的工资是四十二元一个月，我就将这些钱给了女孩，对她说，你一定要去读书！说完，我也忍不住了，转身离开了病房，我见不得这样场景，属于心酸的。我不想让孩子看到我的眼泪。

没想到几天后，乡妇女主任说我了，说书记你给陈青莲钱了，看你有好多钱给这些计划生育对象，她们以为是公家给的钱，不会认为是你自己荷包里的钱，看你自己还要不要吃饭了。

难道陈青莲将这些事情告诉了许多人了？

我不管妇女主任说的话，有意见也罢。我反正属于过路客，一年之后我仍旧回到学校去。我见不得想读书的孩子没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