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

月下弦

大地从来都不会寂寞，万物丛生是一场盛大的交响，每个生命从诞生到消失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音符。

在西边太阳落山的地方，有发着亮光的雪山和一望无际的森林。在雪山和森林中间有一条河流奔腾而过，河流之上，白云翻滚，神鹰翱翔，森林里，松涛声声，众生出没。

这里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原生部落，这些部落散落在雪山森林和草地中，像一朵朵蘑菇，生长在云雾飘渺的仙境里。我的素未谋面的兄弟阿布就出生在其中的一个部落。

阿布出生的时候，他的爸爸还在打猎，是族里最年长的妇女用盐水泡过的柴刀割了他与阿妈连着的脐带，阿布才得以落下凡间，在这安静的部落里敞开喉咙开始他第一声啼哭。

阿布的啼哭融入山河，直上云天，被父亲的猎人鼻子捕捉到了，他收起长枪，提上麂子，跨山过海一般赶到家里，从母亲的手上抢过阿布，俯身亲吻一下阿布的头，然后把阿布抛向空中，阿布在呼吸了几口甜甜的空气后又稳稳地落在阿爸的大手里。母亲用虚弱的眼神看着这对默契的父子，这真是一次愉快的见面。

阿布出生后，父亲给他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吉吉阿布，后来我和吉吉阿布遇见，说吉吉是一条听话的狗，就叫阿布吧，吉吉阿布说好的，还真听话。

那一年我去云南，在怒江边上的一个小镇，第一次见到阿布，他蓬乱的头发下面，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我的时候，没有一丝杂质。阿布轻声问我，你要天麻吗？我说不要。他说你来自上海吗？我说不是。然后我们就各自走开了。

傍晚的时候，我在一家小酒馆前面，看日落，阿布又出现在我眼前，朝我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问他，你的天麻卖完了吗，他说卖完了，准备回去。我说你家远吗，他说习惯了，也不远。

说了几句话，阿布就走了，夕阳照着他乌黑蓬乱的头发，就像顶着一个炫目的光环，消失在远处。

这是我第一次和阿布见面，那一年我17岁，阿布12岁。

这一次见面，我的生命旅程发生了改变，就仿佛生命之河拐了个大弯，大三实习，我决定到云南去支教。我想，一片蔚蓝的天空，一块朴实的土地，一条奔腾的河流，一个蓬松着头发的少年，一定会让我安静下来。

准确地说，在我快要忘记他的模样时候，我和阿布又见面了。这一次是在我实习的学校。他说老师，我叫吉吉阿布，我说在我老家吉吉是一条听话的狗狗，你就叫阿布吧。“好的，”阿布笑了笑，显得非常可爱。那一瞬间，我看出来阿布内心深处的澄澈。

阿布每周六回家，其他时间都住在学校，有一个周末，我对阿布说，我想去你们家看看。阿布说好啊老师，我带你去。

那一次我走进了阿布的寨子，看到很多大树，有一颗大树上面悬挂着无数红色的丝带，阿布说：那是神树，我们祭祀的地方。阿布家的房子与其他房子一样，比较低矮，有一个半人高的用石头磊起来的院墙，院子里有几个小鸡子跑来跑去。

阿布的阿爸是这个寨子的寨主，阿妈是一个能干的中年妇女，阿布衣服上镶着花边的领子和衣袖足以证明她的心灵手巧。

吃饭的时候，阿布的父亲说起寨子即将开发的事情，据说是旅游公司要来开发，拆迁，修路，做产业。

那一段时间，阿布变得忧郁不安，我问他：“阿布，你在想什么？”

“我想离家出走。”阿布说：“很多房子被拆了，那棵神树也被砍了，说是要建民俗建博物馆。”

“那不是好事吗，”我说：“宣传记录你们的历史习俗。”

“可房子是死的，树是活的。再说，他们现在规划产业，很多地方都被破坏了，他们还用栽植的天麻冒充野生的，骗外地人。”说这话的时候，阿布非常认真。

我对开发的事没得什么概念，但从阿布的眼中看得出，他有太多不解和无奈。

神树被砍倒后，阿布与阿爸的矛盾变得尖锐起来，他看到寨上的人尝到钱财甜头那种满足与兴奋，心里充满莫名的忧伤。

那年夏天，阿布离家出走，他阿爸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师，我想去寻找我的天空。”

阿爸阿妈始终不明白，听话的阿布有一天会离家出走，他们不知道阿布的心里装着那么多美好的事物：那山，那水，那树，那河流，那炊烟，那神勇的阿爸，那能干的阿妈，那美丽的老师……而现在，那些美好的模样，都在发生改变。

阿布走了，他一定翻山越岭，日夜兼程，到天涯之外，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属于他的那一片天空。

那天，我坐在怒江边上的一个小酒馆里，看着夕阳和远山，耳边响起轻柔的音乐“说好不悲伤，为何泪红了眼眶，只因对你情太深……”

那一刻我决定要走了，离开这里，回到我当初出发的地方。

有时候我觉得阿布就是飞入我的世界的一只风筝，线不在我的手上，也不在他阿爸阿妈的手上，他只属于风。

不知道还会不会和阿布见面，到那时，或许我的心情不会像现在一样纠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