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飞的雁

朋友

夏天悄然而至，班级迎来了一位新面孔——汤文博。经老师介绍，方知他是来自京城，皮肤白皙，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一股独特的京腔京味，令人一眼便知他是皇城根下成长的少年，气质超凡脱俗。

文博身材高挑，身形消瘦，眉如墨画，一双丹凤眼深邃如潭。或许是为了遮掩内心的忧郁，他常戴着一副墨镜，仿佛隔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难以窥探其内心世界。实际上，那副墨镜只是用来掩饰眼窝中细微的疤痕，人们戏称为“疤瘌”眼。尽管如此，他孤傲的面容依旧透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气质，颇具个性，却难以融入我们这群土生土长的“光腚娃娃”之中。

或许是近视的缘故，文博被安排到我后排的位置，让我感到如芒在背。我不喜欢这个性格孤僻冷漠的“邻居”。他身上时常散发出一种女性特有的雪花膏香气，令我感到不适。课堂上，他宛如一尊泥塑，孤傲而沉默，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文博在课堂上的姿态，犹如鹤立鸡群，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将他比作教室里的炉子，即使不再供暖，仍占据着一个好位置，无人能搬动，亦无人能移走。还有人说他过于柔弱，缺乏男子汉的刚毅，或许是因为在北京无法立足，才来哈尔滨寻求安宁。大家似乎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待这位插班生，让他真切地体会到坐冷板凳的苦涩滋味。可以预见，他短时间内很难适应班级里的学习生活。

行至水尽之处，坐观云卷云舒。文博终于迎来了一天的欢愉。

夏季的天气瞬息万变。一日之间窗外骤然刮起了狂风，那强劲的风力，几乎将靠近窗边的几张桌椅掀翻。文博的书籍与笔墨被风吹散一地，我主动上前帮他拾起，并将其整齐地摆放在他的课桌上。或许是因为课堂上不允许交谈，他那平日里冷峻的面容终于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并以一个标准的军礼向我致意。那一刻，我便成了他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下课后，他有意与我交谈，而我却找个借口匆匆离去，这让他心中充满了懊悔。

放学了，我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便大步流星地往家走。刚出校门，身后便传来呼唤声音。回头望去，那声音正是来自那位“冷面人”汤文博。他见我有意放慢脚步，便一路小跑地追赶我。非常礼貌地问道：“和平！你家住在哪里，我可以去你家认个门吗？”

他的一番话，让我一时手足无措，内心既紧张又矛盾。或许是虚荣心使然，我不愿将这位出生优越的“北京孩”带入我家那简陋的居所。毕竟，与繁华的北京相比，我家的条件实在太过寒酸。我犹豫片刻，支吾着回应道：“你……你有什么事吗？”

文博收起往日的高冷与严肃，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看看你家。我在哈尔滨除了姑姑一家人，我谁也不认识，而且父母又不在身边，回家总觉得无聊极了。我来咱们班级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同学们似乎不太欢迎我这个外乡人，见到我都避之不及，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你不会拒绝我吧？”

看到他如此真诚，我脸红得“愕！”了一声，便再没有了下文。我整理了一下肩上的书包，羞愧地牵起他的手，啥也没有说就与他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见我并未表示反对，又主动牵起他的手，便高兴地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咱们班上课，我看就你听得认真，还特别守纪律，每天都来得那么早！”

我明知道他是无话找话，我选择沉默以对。

“我说和平！你不觉得咱们班的课堂纪律有些乱吗？”他又一次提起课堂上的状况。

还未等我回答，他就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枚毛主席像章展示给我。那是一枚由七朵向日葵托举、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毛主席像章，品相极佳。毛主席神情自若，透露出一股坚毅之气，额头上饱经风霜的痕迹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像章的底部则由天安门城楼与党旗的图案，象征着七亿中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终于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面对这枚寓意深刻的像章，我内心激动不已，一时间忘却了他对课堂纪律的提问。

在我上学的那个年代，收藏毛主席像章蔚然成风。谁若能有一枚精致的毛主席像章，佩戴胸前，那份激动之情，仿佛与毛主席并肩而立，无比荣耀。然而，越是珍贵的毛主席像章，佩戴在身上的风险越大，随时都会被街头的小混混抢走，即便公安民警见状往往视而不见。毕竟，抢夺毛主席像章并非构成犯罪。因此，这类事件难以得到有效处理。

文博看出我对这枚像章喜爱，便微笑着说道：“喜欢吗？如果喜欢，我便送给你，如何？”他的豪爽犹如东北人的大气，使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喜悦。

我略迟疑，仿佛耳边传来的话语只是一种幻觉。随即，我激动地回应道：“真的吗！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玩笑就开到这里吧，快走吧，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咱们赶紧回家吃饭。

然后，我带你去黑鱼泡玩！”但目光依旧停留在他手中的那枚毛主席像章上，心中充满了期待感。然而，他并未立即把像章递到我的手上，而非要亲自为我佩戴，这份心意令我特别感动。我没有多加推辞，如同接受勋章的战斗英雄一般，挺直了胸膛，接受了这份荣耀。

“谢谢你，汤文博，我一直渴望拥有一枚毛主席像章，是你让我梦想成真！”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思索良久才勉强挤出这么一句话。

文博却毫不在意，坦率地说道“别客气，我们是朋友。再说了，我有很多毛主席像章，都是我爸爸和他的同事送给我的。好东西当然要大家分享！”文博的话语质朴而真诚，丝毫没有我先前担心的矫揉造作或吝啬。

午后的阳光炙热如火，仿佛连空气都燃烧起来。我们穿过华岩街，沿着华兴胡同中一条狭窄且陡坡小径向家走去。尽管这条小径并不好走，但距离最近，下坡不远处便到家了。阳光透过树梢，洒在我们身上，增添了几分温暖。

母亲见我带着同学归来，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已经是晌午了，就在我们家吃点饭吧，虽然没有什么好吃的，但我刚烀好一锅大饼子，还炸了一小盆辣椒酱，味道很不错！”

母亲将刚出锅的大饼子端上餐桌，随后又端来一碗香气扑鼻的辣椒酱，东北人称之为“酱焖子”。其实，我最钟爱的就是母亲制作的大饼子夹辣椒酱，越吃越香，越吃越能感受到母亲的味道。那是一种家的温暖，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母亲拿起菜刀，将起皮酥脆的大饼子切成两瓣，然后在中间夹上一层“酱焖子”，这是最完美的搭配。母亲将准备好的大饼子分别递给我们，关切地问道：“这孩子叫啥名字？”

我连忙放下手中的大饼子，向母亲介绍道：“妈，他叫汤文博，您就叫他文博吧！”

母亲微笑着点点头，眼中充满了慈爱。“这个名字好听，文绉绉的。我想上了一上午课，肯定饿了，趁热多吃点，你们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们拿！” 母亲一句带有温度的话语，让刚刚还满脸笑容的文博同学瞬间泪流满面。见此情景，母亲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汤文博盈满泪珠的脸庞，我愕然了。母亲急忙安慰道：“怎么了，孩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

此时的文博心情极度不好，一直哽咽着不想说话。在我和母亲的安慰下，他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他也确实饿了，一口气吃了两个半大饼子，还喝了两碗地瓜粥。看到他饿狼般的吃相，我真想说他两句：别撑破肚子呀！可话到嘴边，我又没有勇气说出来，只是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冒傻气。

母亲出去收拾厨房了。他长叹一声后伤感地说道：“咳！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很长时间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

文博腼腆地向我倾诉起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心酸往事。原来他的父母都是北京某单位的职工，其母因加入批斗其父的造反团，使父亲备受煎熬，由此引发的争执不断，家庭氛围日渐紧张，最终导致夫妻分居。文博一怒之下，离开了这个充满矛盾的家，前往哈尔滨投靠姑姑。

这顿饭后，我对这位看似冷傲的“北京孩”有了全新的认识。自那时起，我便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我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文博的经历令我深感痛心。也让我意识到，一个和谐家庭环境对孩子的成长是多么重要。失去家庭支持的孩子，往往难以取得优异成绩 也难以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然而，事实证明，文博的情况并非我想象中那么糟糕。

文博的经历很快便在班级里传开了。这位一向不受待见的“北京孩”，亦很快融入我们这个群体中，我为他感到高兴。

文博初来我们班级时，许多人都有意疏远他，而现在的他却变得谁也离不开。因为他学习非常刻苦努力，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令大家刮目相看，并逐渐转变了对他的看法。连班级中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女同学都非常殷勤主动与他搭讪，以求得他的帮助，甚至用别样的眼神看待这位“北京孩”。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变成了班级中一颗耀眼的明星。

一天，永坤同学忽然说：“哎！你知道操场上那帮人为何忙着排练队形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帮不要命的家伙竟然想徒步去北京搞串联，真是胆大至极。 你知道吗，北京离咱这儿可远呢！”

文博闻此言后，眼中顿闪现出光芒，他微笑着和我说：“我真想和他们一起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

他的话让我和永坤都愣住了。然而，他的话却激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我亦萌生了与文博一同前往北京的念头。

其实，很早以前我便有过这种想法。邻居家的虎林哥哥在全国大串联时去了北京。回来后总是津津乐道地讲述他在北京的所见所闻。我多么希望插上翅膀飞到北京，亲眼见证祖国首都风采。

文博果然将家中睡觉用的被褥悄悄带了出来。他用一根粗壮的麻绳编织成一个“井”字形的背包，背在肩上，仿佛一名即将踏上远征的勇士，模样煞是可爱。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一脸羞涩。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追问道：“你真打算与他们一起去北京吗？”

然而，文博却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啊！我就想去北京，不愿意继续留在姑姑家了，听姑姑说，我爸妈又吵架了，而且这次吵得很凶，正在闹离婚。所以我非常想回北京看看！”

与汤文博相识以来，他常常和我讲起北京的事情，讲他居住在北京外国使馆区发生的那些精彩故事。他曾给我讲过许多有关苏联克格勃与公安部玩生死游戏，让我对北京这座城市更加向往，心心念念地想去北京走一走，看一看。

我惊讶地望着他，半信半疑地说道：“就凭你的小身板，还想徒步去北京，别把你的小腿累坏了，你这不是吹牛吧！我想你姑姑肯定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而文博则显得异常自信：“这算什么！我已经去过一次了，姑姑并不知情。我告诉她我要去你家住几天，她也就没再多问。不过，如果妈妈知道了，那可要剥了我的皮！”

“你的胆子可真大呀，你是咋去的？”我好奇地问道。“当然坐火车去的。”他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我听说，坐火车去北京需要两天时间，你有钱吗？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接着问道。

文博略显迟疑，但最终还是坦白了实情：“唉，我只有三块钱，但也足够买吃的了！”

“能够吗？你这是在骗人。再说了，你哪来的钱呢，我敢肯定，你姑姑绝不会给你钱的，除非你会变魔术！”我开始戏谑地调侃他。

“偷窃之事，我实难为之，技艺不精啊！我手里的这几个仔儿，都是靠卖废铁和旧报纸所得。至于去北京，我并非乘坐客车，而是攀上了一列货车。事先打探好火车的终点，趁人家不备时，便悄悄爬上拉运木材的车厢，我的胆子还算行吧！你是否愿意同我一起去？咱俩还是伴！”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冒险的气息，令我不寒而栗。

“不行，我兜里只有五毛钱，若是被我妈发现了，怕是要遭受一顿毒打，还不打断我的狗腿呀！”我心中虽有向往，但终究胆怯，不敢轻举妄动。

“没关系！你只需要告诉母亲，学校组织下乡劳动，最多也就一个礼拜的时间便回来了！”他语气轻松，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我心中犹豫，却不敢贸然答应。

“放心，到了北京，你便住在我家，我们同住一间房，我带你游览颐和园、故宫，定会让你不虚此行！”他的话如同春风拂面，令人难以抗拒。

我虽未明确应允，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中的渴望：“我很想去，可是……”

文博见我有所动摇，便向前几步，笑容满面地说道：“和平，你还是与我一同去吧！若实在不便，便将你那五毛钱暂借我用一下，等我回来会如数奉还。”

我先是否定了他的提议，随后将我仅有的五毛钱塞到他的手中，心中却有不舍，却又无可奈何。望着他晃来晃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心中竟生出几分羡慕，真想与他一起去北京，亲眼见一见毛主席。

然而，我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北京并非随随便便就能抵达之地，更非如去道里道外般简单，一旦迷失方向，后果不堪设想。

去北京的事，很快便传到了母亲耳中。她当即禁止我上学，并将我关在屋内，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无论我如何辩解都无济于事，母亲还没收了奶奶给我的压岁钱。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父母囚禁在家，让失去自由的我感到无比委屈与憋屈。

秋风瑟瑟，枯草泛黄。这一学期即将画上句号。周一上课时，我忽然发现身后的汤文博未来上课，一连数日不见其踪影。我心急如焚。不知他是病倒了，还是家中突生变故，悄然离去。我却像老牛撵兔子有劲使不上。我开始胡思乱想，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在一次节目排练中，我忍不住向老师提及文博的情况。老师告诉我，他的父亲在北京工作得以恢复，尽管父母因政治立场不合而离婚，但她的母亲十分希望儿子能够返回北京，回到父亲身边，与家人团聚。

这个世界充满了奇妙的缘分，我与汤文博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尚未展开精彩篇章，他就如同一只远行的大雁，杳无音信。那枚精美的毛主席像章，便成为我怀念友情的唯一寄托。

短暂的相逢，却成为我一生的记忆，虽相思不言，却铭记于心。在这个世界里，人海茫茫，能够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便是我心中最动听的旋律……

《流淌的岁月》之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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