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欲的狂欢

谦克

贝尼尼的作品:《圣特雷萨的沉迷》

巴洛克艺术的首席——乔凡尼·洛伦佐·贝尼尼，一位用坚硬表达柔软，赋予大理石生命和肉感的天才雕塑家。



从电影《魔鬼和天使》聊起

这是我十一年之前的旅游经历了。

出发前的两个星期，为了丰富攻略的线条，我重看了《罗马假日》和《魔鬼和天使》。《罗马假日》出品于一九五三年，《魔鬼和天使》出品于二〇〇九年，五十六年的时距，三代人的历程。我是在极其放松的情态下重温《假日》的，赫本纯美无暇，派克挺拔英俊，缠绕于傻白甜式的罗曼蒂克之中，不觉得违和，倒觉得共情。或许是年龄和性格使然，从心之年的“妙龄”正适合于人间四月天的云淡风轻。

《罗马假日》电影海报

相比之下，倒是《魔鬼和天使》有那么点烧脑了。毋庸置疑，美国著名作家丹•布朗是博学的, 他在自己充满悬疑、惊悚、刑侦风格的《三部曲》中，巧妙地揉合了宗教学、建筑学、符号学、艺术史等尚属于小众范围的冷知识，预言了“严肃小说与通俗小说逐渐合流”的当代文学的新趋势。丹 • 布朗成功了，《三部曲》问世之后，一直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榜首，而他自己，也当仁不让地跻身于美国通俗文学的顶流。

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魔鬼和天使》

丹 • 布朗是多才的, 他居然在意大利伟大的雕塑家乔凡尼·洛伦佐·贝尼尼最著名的雕塑中找出了普通人熟视无睹的细节 : 《哈巴谷与天使》中天使的手指，点明了下一个屠场的位置 ; 《 圣特蕾萨的沉迷 》中天使的金箭，拯救了未来新教皇的生命。巴洛克艺术的首席——贝尼尼的一系列创造, 规定了这一部悬疑剧的最终走向。娱乐就是娱乐，无须求全责备。惊心动魄的情节舖排之中，我理出了一条魔鬼和天使的博弈之路: 万神庙——人民圣母教堂 ——圣彼得中心广场——胜利之后圣母堂——四河喷泉——圣天使堡。沉淀了《魔鬼和天使》带给我的惊悚和喧嚣，我还是在那一座并不起眼的胜利之后圣母堂里觅得了我的最爱 ——“圣特雷萨的沉迷”。

贝尼尼的作品:《沉迷中的特雷萨》

圣特雷萨的沉迷

我已经找不到认识"圣特雷萨的沉迷"的源头了，可能在我懵懂初开的十七年里，也可能在磨砺意志一十年间。可以断定的是，在我企图三十而立，却又三十未立的那一个时段，"圣特雷萨的沉迷"已成为知识中的积淀，她出没在我沉浮着的记忆里，若即若离，忽隐忽现。

感谢那一部唤醒我记忆的《魔鬼和天使》，让我又一次领略了巴洛克艺术的鼻祖——贝尼尼带给我的人欲复苏的光辉。在一座精致而未显地位的小教堂里，陈列着贝尼尼里程碑式的作品，似乎有愧于这一位巴洛克艺术的首席。细细想来，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圣特雷萨的沉迷"尽管伟大，但有背于基督教义根本的天规。若不是碍于贝尼尼当时的声望，"沉迷"中的圣特雷萨或许根本找不到她容身的地位。特雷萨是十六世纪时代的一位西班牙修女。少年时身患癫痫，便立志了断尘缘，潜心修炼，事奉上帝。每每病发，特雷萨就失魂落魄，脑际幻觉丛生，看到了天堂的种种奇迹。后来，她将自己昏迷中的幻象记述下来，写到了天庭的寥廓，写到了上帝的慈爱，写到了天使的顽劣。正如她在自述中所说，侍奉上帝是神圣的，又是痛苦的，就象小天使射向她胸膛的一支金箭，缓缓拔出的时候，无可言喻的痛苦和甜蜜，她向上帝祈求，将这种甘苦交织的感受融入自己汩汩流淌的血液。这本自述流入民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最终为教廷所用，特雷萨被追加圣号，她的幻象也被奉为圣迹。

可爱而又顽劣的小天使

沉迷中的特蕾萨

特蕾萨动感十足的衣皱里，膨胀着欲达而不达的渴望和沉醉。

特蕾萨的“沉迷”自然成了艺术家们描绘的对象。贝尼尼更是用坚硬的石头刻画出身为修女的特雷萨人欲的底限。特雷萨躺在云端，脚趾微微翘起．面部呈现出极度的痛苦和欢愉。这种不能言传，只能意会的表情，甚至浮现于她身著的长袍，动感十足的衣皱里，膨胀着欲达而不达的渴望和沉醉。我不知道贝尼尼创作时的初衷，在我的眼里，人性中最根本的欲望，正出入在艺术家的锤劈钎落之间。小天使将情爱之箭插入了特蕾萨的胸膛，又缓缓拔出，它复苏了上帝试图泯灭的特蕾萨的欲念。

小天使将情爱之箭插入了特蕾萨的胸膛

又缓缓拔出

它复苏了特蕾萨几近泯灭的欲念

特蕾萨在半梦半醒中两眼轻阖，双唇微启（另一版本的“特蕾萨的沉迷”）

此情此状恰如一道夜空中霹雳（另一版本的“特蕾萨的沉迷”）

三百五十年之后，一批又一批的朝圣者涌入了距罗马共和广场三百米之遥的胜利之后圣母堂。圣母堂原先名不见经传，自丹 • 布朗的《魔鬼和天使》问世之后，一跃成为痴迷者们打卡的圣地。站在旷世巨铸"圣特蕾萨的沉迷"脚下，赤裸裸地欣赏着病态少女的一种被昏迷和失控掩盖着的思春情态。人们不禁感慨：从人欲的扼杀到人欲的开放，整整用了上百代的时间。

我的一位长期从事艺术教育的朋友对我说过，他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状态中进入圣母堂的。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正殿左侧的"沉迷者"的时候，特蕾萨两眼轻阖，双唇微启，半梦半醒的情状恰如一道夜空中霹雳。

朋友的叙述一点也不过分，在祭坛上方金属条的映衬下，"圣特蕾萨的沉迷"照亮的岂止是一座圣殿。

左侧：胜利之后圣母堂

陈列《圣特雷萨的沉迷》的胜利之后圣母堂

胜利之后圣母堂主殿的穹顶

人们不禁感慨：从人欲的扼杀到人欲的开放，整整用了上百代的时间。



人欲的狂欢

二零一三年六月十五日，这是我独步意大利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启程回国了，精疲力尽之中，仍觉得兴味盎然。

游览了马克西姆大竞技场之后，我又一次来到帝国大道。大道西北和东南两向的端口，分别衔接着威尼斯广场和古罗马斗兽场，而沿途又集中着图拉真古市苑、罗马古废墟和君士坦丁凯旋门等一系列最重要的景点。古罗马的圣地枚不胜举，但哪里都比不上帝国大道这般密集的罗列。浩大的震撼已经过去，剩下的便是在无以止尽的一步一景中琢磨、体验。

从抵达罗马的第三天开始，我便不再坐车了。地铁在遍布古迹的路面下轰隆隆地驰过，是对神的亵渎，还是对景的错失，便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清的。好在我已暗暗下定决心，再苦再累，也要迈开双腿，分分寸寸地丈量罗马的土地。凯旋门，众神庙，元老院，大会堂，鳞次节比的建筑群再一次在我的眼前慢悠悠地踱过，与其说是流连，不如说是惜别。

夕阳中的斗兽场

铜柱金砖，半壁残躯

黄昏六时许，我走到了帝国大道东南向的端口。古罗马斗兽场还是巍巍然地挺立在那里，铜柱金砖，半壁残躯。南欧的盛夏酷热难抵，但到了黄昏时分，阳光虽不见收敛，却感受到色泽的演变——落日的辉煌，带给神殿的是金箔的熨帖。

坐在君士坦丁凯旋门一侧的石墩上，看着斗兽场的残壁，看着凯旋门的墩柱，看着古废墟盘踞一方的雄浑的霸气。意大利伞松在凯旋门前的绿草坪上拔地而起，刚直不阿，却又在顶端撑起了伞型的华盖，不见轻盈的优雅，但见武断的浓密。一棵，两棵，三棵，四棵，达芬奇的构图，米开朗琪罗的排列。不由让人想起了意大利作曲家雷斯庇基的交响诗《罗马的松树》，终曲中，亚壁古道上传来进行曲的旋律：于无声处，诞生了隐隐滚动着的沉雷，由远至近，愈演愈烈。雷斯皮基创造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渐强型的曲式，起端于飘渺的远方，落地于眼前的视觉。这是一支浩大的军团，从无垠的远古流来，向无极的未来流去。当辉煌的进行曲铺天盖地的时候，带来了久违了的古罗马的精神，古罗马的气质。

夕阳下的图拉真古市场

夕阳下的罗马古墟

罗马的伞松，不见轻盈的优雅，但见武断的浓密。

当然，这都是我脑海里的音色和图画，无碍于眼前平和的一切——孩童们在草坪上玩耍，恋人们在广场前摄影，人世间最美好的镜像，都在这辉煌而慵懒的黄昏里自由徘徊。

忽然间，一个躺在草坪上闲息的少年跳起身来，指着帝国大道地铁站的方向大叫一声：“Rainbow flag，Rainbow flag！”这一叫不要紧, 竟带来了整一个广场的“蝴蝶效应”。散落在斗兽场四围的游客们顿时间骚动起来，朝着少年手指的方向蜂拥而去。

说实话，此时此刻的我并没有弄懂少年口里喊出的那两个单词。Rainbow: 彩虹，Flag：旗帜。放在一起，便是彩虹旗的意思，但彩虹旗又谓何意？来不及我细细思辨，那一条链接着罗马斗兽场到威尼斯广场的帝国大道，霎那间涌进了色彩缤纷的河流。先是上百辆自行车开道，骑车者的额头无一例外地系上了六色彩虹的绸带;后是几十辆彩车铺垫，每一辆彩车都裹以彩虹色的绸缎和彩虹色的气球。彩车仅仅是承载的工具，车上的人才是真正的奇异所在——有男, 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的奇装异服。难以理解的是标新立异的妆容：蓝紫色的眼线，血红色的唇膏，倒像是玛雅人祭祀中的彩涂。车上的男性光着膀子，隐私部位仅遮着一块薄薄的布条;车上的女子该露毕露，绿眼红唇之间，递送着妖娆的秋波。让人震撼的是，这并不是一道局部的风景，整个广场，整条大道，清一色的搔首弄姿，清一色的淫荡风流。

张扬的色彩，喧嚣的音乐，彩车正在荡涤底限的自由中傲然挺进。不一会，一辆彩车喷出了肥皂泡般的烟雾，紧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迷蒙的肥皂泡增添了饮食男女们的底气。在如此这般的氛围中，人，似乎都摆脱了种种桎梏——身份和地位, 荣誉和道德，一股脑儿地抛到空中, 剩下的只有为人者无加修饰的本能 : 人欲。

一年一度的“ROMA • PRIDE”盛宴

彩车驰过，紧随其后的便是浩浩荡荡的人流了。炫目的衣着，健硕的肉体，相比之下，肉体更张扬了大自然无私的馈与。一旁观望的游客们似乎也蠢蠢欲动了，剥去了外套，纷纷扬扬地投入了这一条色彩的洪流。

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沉淀于各种境遇中的“社会人”，肆无忌惮地摈弃束缚，还原出附着于灵魂的根本性的自我。

车流、人流终于过去了，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斗兽场只剩下盛典的尾巴，清扫车齐齐出动，还原了大广场寥廓的静谧。天色黯淡了，斗兽场周边的聚光灯微微亮起，一切都没有发生或改变，依然是古罗马巍峨峥嵘的气质。

回到了一个小时前坐过的石墩, 我打开手机，搜索起Rainbow flag的词条。毫无歧义，它就是彩虹旗的解释, 却又蕴含着某一群体深邃的涵义。 彩虹旗是同性恋者平权运动的标志，集彩虹的色彩 —— 红、橙、黄、绿、蓝、紫于一身，分别代表了生命、复原、太阳、自然、和谐、灵魂 —— 人类的理想追求中最根本的特质。如今, 彩虹旗不仅是同性恋群体的专属，而且是全世界LGBT运动追求自身权利的标记，所谓 LGBT，指的是女同性恋者Lesbian、男同性恋者Gay、双恋者Bisexual及跨性别者Transgender, 四类人群英文首字母的缩写，汇成了孕育于大自然原始色彩中最为绚烂的一面旗帜。

Rainbow flag——彩虹旗

原始的，便是合理的。人类与生俱来的种种生理和心理的需求，没有高贵，没有低贱，都是造物主的创造, 都是大自然的馈与。“LGBT”运动所追求的平权主义, 正是处于L、G、B、T 中的弱势群体对自身权利的追求和抗争。 正因为弱势，他们在一年一度的“ROMA • PRIDE”(罗马同志的骄傲) 中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激烈和亢奋。然而在意大利，在包括意大利的西方，人们越来越理解他们的心态，体察他们的境遇，有的甚至投入其间，喊出了弱势者共同的呼声。新投入的群体中，有的是智障者，有的是残疾者，有的是肥胖者，有的是失业者，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存活着的不平和不公，迫使他们投入了浩浩荡荡的“平权”大军。也许，会有一个理想形态的社会，能理解人的压抑，能包容人的渴望，能开掘出一个缺口，疏导出主流或非主流群体的种种合理或“不合理”的需求。所有这些需求，或正源自于为人者最基本层面的欲望——本能。

追求“平权主义”的罗马大游行

用一句朴素不过的话：夜幕降临。这是我在意大利的最后一个黄昏，有司空见惯的平和，有见所未见的沸腾。喧天的海啸过去了，竟没有落下什么痕迹。时间已晚，我打破了步行的常规，乘坐 Colosseo 站的地铁返回酒店。九点半了，地铁站恢复了安宁，走进车厢，一览无遗的空荡，零散地坐着几个游客，嘁嘁促促的人声。也许是太累了，我一屁股坐了下来，碰着了端坐一旁的中年男人。对方抬起头来，听着我的道歉，又莞尔一笑，继续看他的书了。也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间，我瞥见了他额头的那一抹“彩虹”。

彩虹, 擦而未净的彩虹，红、橙、黄、绿、蓝、紫六色，隐隐地嵌在他略显粗糙的毛孔之中。我用眼角偷看了他一眼，四十来岁的年纪，白皙的肤色，鬓角的黑髪延续着精心修剪的络腮胡须。他还在看书，一本厚厚的英文小说，年轻人早已摒弃了的纸媒阅读，带给他的是一片现实之外的七彩世界。

我继续用余光窥探着他，尽管无礼, 却还是抵不住膨胀着的兴趣: 一件T恤, 一条西裤，一双英伦式的皮鞋。膝上放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包盖的一角，竟露出了一团六色的彩旗。一切都不言自明了，这一位带着书卷气的乘客，正在不久前的那一个名唤“POMA • PRIDE”的盛宴中疯狂地游曳。我难以想当时的情景，或者是扭着腰，或者是光着背，搔首弄姿之间，竭尽了落寞者一时的欢愉。狂欢散尽，一切都回归现实。他还是看他的书，做他的人，在一个属于他的世界里带着一付最适合于他的面具。

Termini 站到了，我下了车。地铁疾驰而去，带走了那一个在额头、在心底永远烙着彩虹旗的男人。我没有厌恶他，也没有欣赏他，在我眼里, 他只是个活生生的存在。如果一切都是本能所致，他的心一定还陷落在一年一度的狂欢里。

二〇一三年十月撰写文字

二〇二四年十月修改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做成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