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记性差,四五岁以前的事基本忘却。尽力回忆,只四件事尚有印象,且印象亦如雾中看花般模糊。</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一 </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家屋前有个小平台,几个平方,西面南面是半人高的墙,东面是高阶,阶下是村大路。有好几个傍晚,母亲坐在小竹椅上,双手环着我,给我讲故事。母亲读过四年初小,能看书识字,讲的大多是民间故事,内容我已无甚印象。唯一记得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亲指着天上的星,说这颗是牛郎星,那颗是织女星,中间隔着一条银河。他们一个是仙女,一个是凡人,却彼此相爱,只是隔着一条迢迢银河,可望而不可即。于是我仰望天空,我望见了一天星星,她们都在向我眨眼。但我认不得那两颗星,只记住了牛郎织女两个名字。那时对爱情没有概念,只领悟到人世间存在着一种美好的东西,它无关乎爱情,确切地说称之为良善。它很温暖,就像我在母亲怀里,被母亲用双手环着的感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那时起,牛郎织女故事里的那种美好,像一粒种子,埋入了我幼小的心灵,生根发芽,成为人性中最重要的东西。在我的大半生里,曾遇到无数的挫折、失败、打击,乃至陷入绝境,前途茫茫,但我内心的那种美好,从未失去。即使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刻,也能保持一种达观心态,成为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现在回想,幼年时期的美丽童话教育,是何等重要,她足以改变人的心性。卡夫卡说,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童话中的那种美好,就是我内心的信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二 </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那时也有托儿所。父母都在生产队干活,小孩就送到托儿所。托儿所办在新台门口一个农户家里,后面靠山,山边有一口井。带托儿所的是个高个子姑娘,论辈分我要叫她姑婆,后来她嫁到了杭州。记得当时我们有十多个小孩,每到傍晚,姑婆就带着我们从新台门口走下来,各自回家,其时我们的父母已收工到了家。记得从托儿所出来,我们都要用汤匙敲着厚木碗,有点像小和尚化缘,梆梆梆梆,目的是告知家长孩子来了。厚木碗是我们的饭碗,以免像磁碗般掉到地上破碎。托儿所供应一餐中饭,叫米皮糠,成分是细糠夹着碎米,比纯粹是糠上了一个档次。吃起来虽然难咽,但还是有点米的韧性。不过,每当走到新台门口台阶下洗塘边时,我就想拉大便,但又拉不出,脸涨得通红,于是难受地哭。我家就在旁边,父母听到哭声赶紧跑出来,把我裤子脱掉,扑在小凳上,而怎样将大便弄出来,我已不记得。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晚餐是从大队食堂打来的一碗粥。记得粥里见不到一点米粒,头伸过去,照得见人的相貌,像一面镜子。而我总是用汤匙从碗底捞啊捞,想捞出几颗米粒,不过总是失望。我把一碗所谓的粥端起来,嗞溜一声就喝个底朝天,然后再用舌头舔一遍。感觉肚子又涨又饿,于是哭个不停。后来“四清四不清,”有几个人到台上去作检讨。那是几个食堂人员,交代了社员吃粥,他们和大队干部吃锅巴,还交待了遇到亲戚前来打粥,就用勺子往锅底刨,舀起来的就是稠粥,所以一般社员只能吃汤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近日散步,一个步友发出感慨,现在贪官太多,以前可是很清廉的,今不如昔。我笑着说,不能这样看,因为环境不同了。不是那时的人境界高,而是那时贫,没有东西贪。而从另一种角度看,其实吃锅巴就是一种变相贪。试想,那时有饿死人的,而生命无价,那么吃锅巴是否等于现在“贪”几千几百万呢?那时也有后门,往锅底舀稠粥的就是。稠和稀,等于现在一个是山珍海味红酒牛排,一个是清汤淡饭方便面了。环境不一样,贪的界定也应不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三 </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那时父母很早要出门干活。有一天早上,父母出了门。我不想父母走,追出门去。父母已下了门前的高石阶,我哭喊着追下去,一绊,扑倒在石阶上,昏了过去。父亲将我背到医院,医生帮我处理了伤口。我迷迷糊糊醒来,不知昏迷了多久。从此,我的脸上有了两处伤疤,分别在下巴和前额。父亲说因我年幼骨软,下巴和额头刚好磕在石阶边上,故伤势较重,前额骨头已凹了进去。好在下巴的伤疤恰在转折处,不细看看不出来。而额上的伤疤就暴露无遗了,不知者误以为是皱纹,于是我从小便成了一个老头。其实只要用手一摸,就知道并非皱纹,而是额骨凹进去形成的几条“深沟。”有“深沟”其实也不错,若是排成一个“王”字,倒也能显出几分威武来,偏偏“深沟”组成的是一个“土”字,土不啦叽的,我太悲催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我想,我的记忆力极差,是否与之有关?下午记不起上午的事,今天记不起昨天的事。从一年级开始,因背不出课文天天关学,至今也不能背出一篇完整的文章。大概我的记忆力,从幼年起就被石阶磕掉了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四 </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还有一个景象想起来很微妙,整个过程像做梦,晕晕乎乎的。母亲去做杨梅桥水库,父亲先去了。水库离家三十华里,要走半天。母亲挑着两个箩筐,我坐一个,三外公儿子坐一个。只觉得箩筐晃啊晃的,像一只摇篮。抬头是一个圆圆的天,天也在不断地晃悠。起先很新鲜,看着云彩在蓝天里飘来飘去,像一朵朵棉花在盛开。后来头就有些晕,慢慢就睡过去了。不知多少时间后醒来,看见了父亲和很多邻居,已到了水库工地。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母都要干活,我们这些小孩集中在工地一角,由一个阿姨管着。我们可以玩泥巴搭泥墙打泥仗,不能走远。为防走失,我们的手上都拴着一条细绳,就像现在的小宠物狗。杨梅桥水库位于诸暨和绍兴交界处,现在还存在着。那时用的是人海战术,我看见成千上万的人,像蚂蚁一样有秩序地来来往往,成千上万的彩旗,插满工地飘飘扬扬,高音喇叭声嘶力歇震得耳朵发痛。我从未见过这种热闹的场面,整天兴奋激动得不行。 有时也会挑灯夜战,村与村社与社竞赛。有时晚上会去看表演,往往先开会再演出。舞台是临时搭建的,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随着人流挤来挤去,像浪潮中的一条鱼。听着台上咿咿呀呀唱,不知唱些什么,有些像鲁迅少时看社戏。记得有次正唱间,台子突然倒塌,台上的人跌下来,台下的人轰地向外逃,人踩住了人,好在父亲身强力壮,挤出了人群。一会,我看见很多人被抬出去,或背出去,浑身狼藉,也不知死人了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0二一年八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