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幸运,拥有一个乡村的童年,山川、田野是我的广阔天地,稻谷、麦穗陪我成长。我与小伙伴们疯玩,也和小鸡小狗是朋友,甚至喜欢看着老水牛的眼睛,和它对话。童年的纯真,童年的多彩,成为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画面。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于我而言,是一笔那么丰厚的财富啊!
奶奶告诉我,我出生的前夜,她梦见有一匹枣红色的马,驼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送给她,小孩看见她就说:“奶奶,我来了,你看,这是我的小马”。所以,奶奶对于我的降临,格外的欢喜。她总是笑咪咪地说:“我孙女是骑马来的呢!”说这话时,奶奶会先看我一眼,然后得意地昂起头,好像我长大一定会成为马上将军似的。奶奶想不到,我最终还是长成了平凡的女子,没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慨,也没有丰功伟绩光耀门楣,没有让她的梦境得到圆满的解答。但这是后话,在童年的时候,我因为这,就变得有些与众不同,比如未上学之前,我数数可以数到无穷多,背诗可以一首接着一首如行云流水,看到伙伴们钦羡的眼神,小小的心里也因此有着无限的满足。其实这是父母启蒙教育的结果,傍晚,母亲张罗晚餐,父亲就把我抱在膝上,将一首首的古诗当成童谣教给我,幼小的我虽然不知道念的是什么意思,但摇头晃脑,乐此不疲,在懵懂中接受了最初的文化薰陶。
七岁之前,我住在祖先遗留下来的祖屋里。祖屋建于清代,坐北朝南,背山面水,青砖黑瓦,翘角飞檐,典型的徽派建筑,古老,厚重,典雅,富丽。伍氏家族一百余人就聚居于此。门前是两层广场,每个广场有500平米左右,中间以高高的台阶相连,用于家族活动和农事晒场。广场再上五步宽大的台阶,就进入到天井,走过天井便是厅堂,厅堂两侧是一家一家的居室,以走廊相通,你家连着我家,不分彼此。东家做蒿子粑粑,西家吊小米酒了,都会互相品尝。我和小伙伴们在走廊里躲猫猫,玩地道战,玩得累了饿了,随便进入一道门,就能吃饱喝足。
那时父母总是很忙,日出而作,但日落并不能就歇息。父亲在乡政府上班,早出晚归,母亲常常是天黑了才从地里回来,我和弟弟就坐在老屋门前的石头台阶上,眼巴巴地等着。因为老屋的走道实在是太暗了,半下午的时候,就已经黑得看不见人了。何况,厅堂里还放着好多为老人离世准备的棺材,被油漆刷得通红通红的,在暗角里反着光。我们总是觉得害怕,只有牵着大人的手,才敢怯怯地走过去。每当我们做错事的时候,最怕大人说:“把你关到厅屋去!”这大概是最严厉的惩罚了。
我家门外是专门用来舂米的一间屋子。每到下雨天,这里最热闹,大家因为不用上山下地,利用空闲时间来舂玉米粉和小麦粉。有人舂,有人搅,还有人筛,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帮忙,忙完一家再忙另一家的。我母亲总是烧好热茶送过去,然后也加入到劳动的行列。记忆最深刻的是母亲和婶婶们此起彼复的山歌,嘹亮婉转,伴着一阵阵笑声,传得很远很远。有时,我父亲也会来助兴,他搬把椅子,坐在一边拉二胡或吹口琴伴奏,场面更热闹了。我们这群孩子也不打闹了,搬来小板凳坐在走廊里,静静地听着看着,不时也跟着依呀学唱。记得那时唱得最多的是《摘细茶》、《孟姜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山歌。那种完全自由的、欢乐的劳动场景,烙有很深的时代印迹,现在都是机器代替了手工,这样热闹的场面,怕是难以寻到了。
最难忘的热闹,是过年的时候。一进入腊月,大门外的晒场上晒满了稻谷、麦子,还有冻米、红芋干,老人们一边安详地晒太阳,一边挥着拐杖赶走偷食的鸡和麻雀。我和伙伴们则忙着罩麻雀玩。我们用棍子支起一个簸箕或筛子,洒下一把谷子,远远地拉着拴在棍子上的绳子,等待麻雀钻进陷井。开始会有一两只小心冀冀地靠近,我们屏住呼吸,猎人般地耐心等待,直到觉得麻雀觉得没有危险失去警觉,而大批地飞来,安然地啄食谷子时,我便一拉绳子,麻雀们惊慌逃窜,但总会有两三只被扣进筛子里,被我们捉来当玩具。当然,祖母是不允许我们伤害这些小生灵的,我们会用长长的线系在麻雀的脚上,然后放飞它,像放风筝一样。麻雀在飞,我们一窝蜂的跟着跑,直到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了兴致,就会解开捆住麻雀的绳索,放它自由。
老屋里飘出阵阵香味,原来是家家都在熬红芋糖作切糕。母亲吃过午饭,拿起竹筐,去地窖里挑出新鲜的没有溃烂的芋头,到村口的水塘边将芋头洗干净,再挑回家,然后,放在大锅里煮,芋头熟了,天也将晚了。母亲用大铁铲将熟透的芋头捣成泥状,再拌进适量的麦芽粉和石膏粉,盖上锅盖,保持适当的温度。第二天清晨,天没亮母亲就会起床,继续昨天的工作。她在锅里添上水,将芋泥与水搅匀,装进纱布里过滤掉芋渣,再将挤出的浆放进锅里大火熬制。水份一点点的蒸发,糖浆越来越浓,母亲会舀起一碗给我喝,很醇厚浓香的甜味,比白糖水的味道要好很多。当翻起梅花状的小泡,就改用小火,用锅铲不停的翻炒,直到水份完全蒸发,就可以起锅了。把糖盛起来倒进炒熟的米粉里,等凉得不烫手了,母亲便和父亲像扯拉面一样,将糖不停的拉开扭转,然后越拉越长,甚至可拉十来米。最后,红芋糖被拉成黄亮的颜色,再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随时可以抓一把装进口袋,当作零食吃。
母亲还会用红芋糖做各式各样的美味,比如用掺上冻米捏成圆圆的糖果,或者切成一片片的切糕,咬一口,又甜又脆,满口生香。但不会给我们吃的太多,母亲会把它们装进塑料袋里,扎紧袋口,然后锁在箱子里, 以免我和弟弟偷吃。到了正月,用一个果盘装上糖果和切糕,作为茶点,来招待家里的客人。
当然,腊月里,大人们还要用米粮做小吊米酒,用黄豆打豆腐,用糯米做冻米,一天到晚忙个不停,都是为过年做准备。
年终于到了。天还没亮,我就一反常态地醒过来,因为过年有新衣穿,有好吃的,是一年中最为热闹、最为快乐的一天,甚至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大人也不会打骂,只是说句“没大没小的,要守规矩”这样的忠告。母亲把屋里屋外仔仔细细地打扫一遍,说是这样来年家里不生蚊子苍蝇,大人小孩不生灾不害病。吃过早饭,男人们都集中到堂屋祭拜祖先,女人留在家里做年饭。堂屋里已是香雾缭绕,两张大方桌拼在一起,上面放满了祭品:猪头、猪尾、整鱼,都贴上红纸,摆上三只酒杯,三双筷子。倒酒的时候要分三次才能斟满,表示对祖先的敬意。然后子孙后辈依次郑重地磕头,磕头也是磕三个,祈求祖先保佑平安。这里都有个三,于是,我好奇地问父亲:“为什么总是三呢?”父亲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所以三可以代表一切事物,一切崇拜和尊敬,是一个很神圣的数字。”我迷惑不解,但也只得不懂装懂地点点头。以后,在伙伴们面前,我偶尔也会装得很博学多才地卖弄:“你知道三是什么意思吗?三大得能装下世界,是最大的。”大家迷惑不解,却也是懵懂地点点头。
堂屋祭拜祖宗的仪式完毕,就各回各家吃年饭了。中国大多数地方的习俗是吃年夜饭,而我们家族的年饭是中午饭。年饭当然是丰盛的,鸡鸭鱼肉样样都有,满满一桌菜,让我馋得直流口水,但还是得守着规矩。吃年饭的规矩很多,比如摆碗筷只能多不能少,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小孩子要等大人们都坐下了才能坐,放完长长的鞭炮之后才能动筷子。大人们互碰杯盏,互祝吉祥,小孩子们只管吃得满嘴流油,顾不得细嚼慢咽,因为大家都要赶着吃饱了出去玩呢。
说是玩,其实还是出去忙吃的果食。我们三两个一群,每走进一户人家都忙作揖,大声说“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跟您拜年了!祝您家五谷丰登,大吉大利!”吉祥话当然是早就编好了的,到每家说的都一样,大人们乐开了花,眉开眼笑地请我们坐着喝茶,然后把果盘里装的花生、瓜子、糕点一个劲地往我们口袋里装。看装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起身告辞,大家都尽量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一出了门,就忍不住高兴得手舞足蹈,忙大吃特吃一会,再去下一家。这样吃下去,到了晚饭时间,连看一眼饭菜的兴致也没有了。
天黑了下来,伙伴们提着灯笼出来了。灯笼有各种各样的造型,有圆形的、长方体的、小兔子的、小老虎的。我们美美地提着自己的灯笼,排成一长队,穿过老屋的弄堂,走进漆黑的夜里。这时,外面一片黑暗,但远处的野外,会有星星点点的灯亮着,那是给祖坟上的灯,每座坟前都会点亮一盏灯,以示后辈孝心。一群孩子嘻嘻哈哈,齐声喊着”玩灯笼啰“,声音传得很远,又会在对面的山峰里撞了回来,回声又荡得很远。我们小心冀冀地走,怕弄倒了灯笼里的蜡烛。记得有一次,我们正走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阵风过,槐树发出“呜呜”的响声,胆小的小群吓得直哆嗦,蜡烛倒下来烧了灯笼,又伤心地大哭。大家围过去安慰一会,队伍又恢复了活泼。这样一直玩到深夜,大家各自回家,围到火炉边,烘暖冻红的小手,偎在大人的怀里,就睡着了。
小孩盼过年,而年就这样地过去了,然后就过了正月。俗语说:“过了正月半,各人寻事干。”正月还没过完,春天就正式来了,阳光暖了起来,小草探出了绿茸茸的脑袋,村口500多年的老槐树开始泛青了,农人们忙着耕地播种,孩子们又欢快地上学去了。日子周而复始,从春到冬,我们又长了一岁。
就在这样年复一年的更迭里,我们走过了童年,走过了青春,步入了岁月深处。但童年那些快乐的往事,乡村的山山水水,都镌刻进生命之中,重现在深夜的梦里,化成一缕挥也挥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