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对字的最初印象,来自于春联。春节前两天,是父亲最忙的时候,一张髹得发亮的黑方桌上,裁好的红纸叠了又叠,前来写对子的乡邻涌到了一块,都想争着先给自己写。马上过年了,肉还没煮,水还没担,头还没剃,牲口圈还没垫,衣物还没浣洗……仿佛干不完的活全都挤到了岁末。</p><p class="ql-block"> 窑垴的空地上,站满了大人小孩。桌子旁,拽纸角的,续墨汁的,大声读对联的,把窑洞攘得热火朝天。父亲却一点都不着急,慢吞吞地折纸,慢吞吞地书写。一笔一画,力求写得周正,中规中矩。写成一两个字,偶尔还停下来端详一番。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两副,大约流传千年了。一副写就,便有人喜孜孜地提起搭在炕沿上,想让墨汁在热处快速变干。一炷香工夫,窑洞里满眼都是春联了。有人急忽忽地走,有人急忽忽地来,有人走了又折回身,喊叫着说忘了给牛窑写了,忘了写炕贴了,牛窑里通常贴六畜兴旺,炕上头通常贴四季平安。也有人调笑着叮咛旁人,别贴错了,小心婆娘捶你。庄稼人,识字的不多,将六畜兴旺贴在客窑里,也不是没发生过,叫庄子里的人笑话了许多年。乡邻中进过学的人不少,但能捉住毛笔,而且字写得大小均称、有眉有眼的似乎只有两三人。字写得与字贴上的不差上下的,是建楷爷,但他住在坳里,去写对子,有些远。再说,建楷爷的字这么好,跟前一定也挤了不少人。于是父亲年年都像院子里的陀螺,被一绺红纸抽着,忙得不可开交。忙归忙,父亲却很欣然,一则能为乡邻帮个小忙,二则能在庄子里赢点名望。看到家家户户都喜欢自己的墨迹,而且在春节这个重大节日,在最显眼的地方,不仅村里人驻足吟读,就连客人来了,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看,念一念。间或也有人夸上一言半语,这对父亲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荣耀,甚至都是我们一家的荣耀。</p><p class="ql-block"> 别人家的春联写毕了,父亲才给我们家写,这时候他累得都有些手颤了,这时候煤油灯都点上了,在窑壁上印着他的影子。跑来跑去的我,带了风一样,影响得火苗摇摇曳曳,父亲墨汁一样的黑影便在壁上动来动去,仿佛皮影一般。</p><p class="ql-block"> 我啥时候会写对子呢?这个愿望像春节前的冰草,在地皮下偷偷萌动、发芽。</p><p class="ql-block"> 未上小学之前,我已经认识了二三十个字。比如一二三四五,比如牛羊人口手。入了学,写字的兴致高得不得了,用电池的石墨芯子在地面上写了又写,把指头都染黑了,把手背都染黑了。实在没地写了,就把写成的字用脚抹了,再写。如果在课外活动时间,你来我们学校,映入眼帘的,一定是一帮碎娃娃撅着屁股蛋蛋,在教室前的地面上比赛写字,连鼻涕掉下来都顾不上揩。家长看着,像喝了三五碗黄酒一样,有几分舒坦,有几分陶醉。老师呢,一改课堂上的威严,笑容从嘴角挤上了眼角。真是一伙用功的娃娃,成材的树不用斫呢。</p><p class="ql-block"> 用铅笔和石墨芯写了两年,三年级,开始练习大楷小楷。一个影格子一毛钱还是八分钱,丢影格是常事,挨家长骂,也是常事。</p><p class="ql-block"> 挨骂不要紧,要紧的是挨打。每周至少有两次批阅大楷作业,每当这个时侯,教室里掉一根针都听得见。要是一个红圈都吃不上,就意味着不但要重写,还要伸出手掌,尝尝教鞭的滋味。我的心突突地跳着,生怕老师嗞啦一声撕掉的是我的一张大楷,便怯怯地偷窥着讲台。庆幸的是,我刷的大楷每十有九都能过关。而发民就惨兮兮的了,时常被老师修理得眼泪长行短行。但他不记打,毛笔字刷得像屎克郎,横不像横,竖不像竖,写了一年多都没被老师圈过一个大字。所以他大见了老师最爱说的就是:要给我好好捶哩。</p><p class="ql-block"> 好字不是捶出来的。直到我上了中等师范,才知道毛笔字还有法贴,真楷隶篆,四体各具神采。至于我小学里的大楷小楷,拓着影格上墨猪一样的汉字,甚至都谈不上照猫画虎。那些规规矩矩的毛笔字,枷住了我的童年,枷住了我的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