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

布衣江南

文字/布衣江南

摄影/雅克

以“亭”命名的园林，全中国除了苏州的“沧浪亭”，恐怕再无第二家。它成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与探访欲，于是， 在一个靡靡细雨的午后，步行去看沧浪亭。

出门向前，拐过两个街口，远远的，便看见一带绿水，静静地围着一处园子，不见门，也不见围墙，不禁心下叹服，真是园如其名呀。只是，现代人恶俗，不管园子有门没门，先收了门票再说，哪怕将售票点设在对面的“可园”。

在“可园”买了门票，沿小石桥渡水进入“沧浪亭”。进园左手边是面水轩。取的应该是杜甫诗意：“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从面水轩的门口朝里望，人未进，却已经看到了一幅好图画：几棵树，不见得是老树，但因下不见本，上不见末，只现身中段，就顿时有了些苍莽之气。穿过面水轩，眼前一溜黄石，几张茶椅，间着一泓碧水，几株秋树，一派宁静幽深，如果能在这里喝喝茶，读读闲书，真是天大的福气。

坐在茶椅上放空身心，恍然明白，沧浪亭也是有围墙的，眼前这一带碧水不就是沧浪亭的围墙吗？

沧浪亭以水为围墙，也以水为漏窗，沿着水畔慢慢行来，移步换景，隔窗花远：这花是黄石，这花是复廊，这花是宋朝的烟云。

尽管现在的沧浪亭是重修的，但还是保持住了某些宋朝的意味。宋朝文人的心态是从容不迫的，他们可以光着膀子在柳荫下睡个午觉，并不怕人看见。只有从容不迫的时刻，才会出现如“亭”一般闲适开放的园林吧。

一时间好想活在宋朝。苏东坡说：“天真烂漫是我师”。沧浪亭以水为围墙为漏窗，这是天真烂漫的。但这天真烂漫又是有师心的，师心就在沿河而置的黄石假山上。相对于河流而言，水岸是界限，黄石假山是围墙。相对于复廊而言，黄石假山是篱笆，复廊是围墙。从沧浪亭外看沧浪亭，沧浪亭是透明的，但胸有城府的很，像极了宋朝文人，隔又未隔，遮又未遮，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说不出的情致悠远，意趣回旋。如果把围墙比作园林的衣裳，沧浪亭的穿衣法，那才叫一个讲究，一个高级。

游沧浪亭，被津津乐道的，并非园中名为“沧浪亭”的那个亭子，而是那条别具一格的复廊。复廊近水的一面线条流畅，有此情绵绵的感觉，像隶书《曹全碑》上的一横，也像昆曲《牡丹亭》中的一句。而复廊在庭院里的一面，一眼望去，似乎多为折角，更像是山重水复的“复”字， “复”得丰富，不繁琐，也不做作。

喜欢复廊上的那些漏窗，窗窗不同，不能说不刻意，但没有习气。漏窗把另一面的望砖、椽子、梁柱都收入其中，像自己给自己照镜子，照到的是这一面的望砖、椽子、梁柱，同时又把园里园外的湖光山色、树影天光揽进怀抱。从漏窗里看风景，漏窗与风景，风景与漏窗，互为细节，生动得无以复加。

出复廊，往空处走，在园子的一角看见了一片小竹林。竹子的杆是黄的，初眺凋敝，近玩顿觉盎然。竹林连着一片廊屋，廊屋的灯亮着，影影绰绰。我穿过廊屋，又穿过竹林，如此往复，感觉人在摇，竹在摇，灯在摇；感觉有风要摇，无风也要摇，因为这翠色太重，这黄昏太朦，我怕我扛不住。雅克说这里是喝茶的好去处，可此刻，我只想喝杯“竹叶青”，但我忍住不说。

忽然觉得，这里应该发生点什么。果然，一对拍结婚照的新人不期然闯进了雅克的镜头。他们穿着民国的服饰，从竹林边的一座石拱门外款款走来。恍惚间仿佛看见了《浮生六记》里的芸娘和夫君在此携手赏月的情景。“有人为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怀抱花朵的芸娘简直就是艰难日子里的一扇漏窗，让我看到喜悦，也看到哀伤。因为芸娘，多少爱情又死灰复燃，因为芸娘，多少苦辛也甘之如饴。

折返时再次经过面水轩，注意到门外的铺地：砖与石铺成的菱形交错着，一块连着一块，仿佛大地的桌布，盯久了，能把它轻轻抽走。细看，那砖是仄的，仄得规整；那石是碎的，碎得随意。一个是学者，一个是诗人，二者能并排坐在一起不打架，同时又各自保留自己的意见，足见造园家手段之高超。砖石之上皆有苔痕，砖上的苔痕比石上的苔痕略浓重些，砖是螺青，石是麻雀褐，没看到麻雀，但偶有鸟语入耳。

今天的沧浪亭游人不多，这园子就像自己家的，安静极了，安静是福。

出园子，天几乎黑透了，雅克感叹天黑得太早，我笑而不应。能在园子里走走，就很知足。在我看来，园林本身就是一种做减法的艺术。从技艺上讲，“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以少胜多，把少从多中减下；从境界上讲，“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园林主人转身隐退，掇山理水，既是用假山假水对真山真水的减法，也是用平淡人生对绚烂阅历的减法。所以呢，现代人的游园，也不妨做一把减法：把某个细节、某个局部，从园林的整体上减下，仔细收藏，慢慢玩味，于是，人生苦短，也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