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苦居士的美篇

双苦居士

关于写文章

林伟光

这些天，自己总想着，写文章要不要带自己感情。有二种截然的意见，都可举出大人物的话来证明。其一，说要笔带感情的，那是梁启超的意见。其二，是不带感情写的，可举知堂老人为代表。或者，会使人糊涂。其实，这是个人审美的趣向，感情浓处，才情闪烁，先动己后动人，可以很快引发人的共鸣。有说鼓点、号角的，以及匕首、投枪云云，皆是指这类文字，让人痛快淋漓；而不动声色的文字，冷静、从容、舒徐，有静水流深之致。——两者很难比较高下。

当然，易动情者容易文浅，匆遽中泥沙俱下，但胜在气势。而冷静的文字，如果太过追求不带感情，则也可能寡淡无味。其实，文之好坏，不能只是简单的一种标准。而感情者也不仅见于表面而已，每每自命情热者，其文何尝有真情？不过煽情罢了，太情绪化的文字肤浅而泛滥，不足为训耳。而自命无情者，其文又焉知不情深而意切者夫？文字之情挚而多蕴藉，乃得深致之妙也。

与情不情类似的，还有一个长与短的话题。长有长的好，短有短的好，二者并无高下之分。

写文字的人都听过这么的话:“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这是合乎情理的。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喜写长文，短文被瞧不起，贬之曰“报屁股”文章，或者是补白的换一种说法，属无关紧要的可有可无。不说，有一个“补白大王”的郑逸梅，就说鲁迅，他的杂文很多都短，十足的“报屁股”文章。如果，抽掉这些文字，鲁迅文集似乎剩不下多少了。短文并不妨碍鲁迅的文学成就。虽然，也有一些人以惋惜的口气，叹惜他把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耗在这些杂文上，有些不值得。什么叫不值得？鲁迅杂文的价值远远高于当时所谓的长文章，例如茅盾巴金等人的长篇小说。

当然，也不能一概否定长文章，包括长篇小说，论文不能以长短评优劣，好坏与长短无关。好的长文不长，不好的短文也不能揄扬。

近日，我读一本《中国现代百家千字文》，收录了百年来较好的千字左右的短章，每位一篇，不能说都是这些人写得最好的文字，但都不赖。千字，即使多几百字，也总在二千字之内，算是很短的了。但这样的篇幅，已尽够腾挪翻腾，铺排锦绣，即使逞才华，也尽可满足，就看你怎么写去了。

短文字最怕啰嗦，也最怕言之无物，而局促更是大忌，短而能够从容，短而意蕴丰赡，才是最好的呈现。不过，说来容易，真正写时却很难。要懂得节制，又要不显枯索无味，要有所经营又不能太经营，妨碍自然的朴茂。究竟如何才能写得好，我写了四十多年的文章，还是没有能够写得满意。真的无可奈何呀！

五四那代作家，或者荷有启蒙之重任，很喜欢也热衷于写些小文字，即使在大学里的先生们，也饶有兴趣。这种热切于关心社会，与社会纠缠着的态度，我觉得很好。不像现在的教授们，不食人间烟火，写的那些文字，与一般人了无关系，很是隔膜，仿佛神仙中人。

当然，也有因此惋惜浪费时间的，这是站在现在人的角度。其实，那代人的学术水平，远远高于当下，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例如对鲁迅，就有人叹息，有时间怎么不多写些小说，尤其长篇小说。但我觉得，这话似是实非，正如以上所说的，鲁迅的众多杂文的价值，并不逊色一或几部长篇小说，那种思想性的高度，也远远高于同时期的长篇小说。

在那个时代，因为特殊的环境，还因为自身的原因，他选择了最适合的写作方式，以杂文展现了其创作的风格，未可厚非。

后来，有人也不满意他杂文中多论战的文字，可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却也回避不了。他那时被各式的人包围着，这些人出于种种目的，包括想借以出名的卑劣的动机，纷纷要上来咬一口。知堂翁曾说道，有绅士被贩夫走卒碰了一下，他瞥了一眼，不屑于计较，但如果同是长衫党时，却也要捋袖攘臂，挥出老拳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即使洞察其动机，鲁迅有时也不能不“痛打落水狗”了。

鲁迅死时，才五十多岁，不算老年，这是他的幸福，因此，他的文字仍热切生辣，富有生气。当然，老年的文字，也不能一概否定，自有其朴茂之美，比如孙犁、巴金、张中行、冰心等人，老年时的文字，是更上一层的老到的，或者已澄净如诗了。不过，这只是少数人，更多人老年的文字，却是不堪卒读，令人不满意的。

老年文字，最怕狭隘和自恋，或自视太高了；更怕倚老卖老。这都是很可怕的。此时已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与社会也渐行渐远，沉湎于既往的记忆之中，思想及创作力也都不行了，却仍然要硬写，故啰嗦，拖沓，喋喋不休，就很讨厌了。

我也已进入老境，此也是我所最害怕的，却还恋恋于手中之笔，虽不至于像某小人以己度人，所妄猜测的“刷存在感”，却也是多年的习惯所使然。呜呼，必须警惕，非必要时，少写为佳。看看字数，似已不少，赶快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