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老了，老得像个天真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除了生病和嗜睡，就是馋嘴。头一天就交待明天要吃什么，我们总是在他还未下楼吃早餐时，早早买了回来，而他早已忘了头天说过要吃啥了。倘若又说出别样菜名来，我们赶紧换掉家居服，直奔菜市场。兄妹们总是对彼此说别太宠着他，买回这么多，他吃不了多少，又得放冰箱，三四天才能吃完。第二天，他又想吃啥了，一个个儿女还是屁颠屁颠地奔向菜市场，仿佛只有这样不停的买与煮，然后看着老父亲津津有味地吃下，这日子才是圆满地、幸福的，没有遗憾、没有尽头地一直过下去。</p><p class="ql-block"> 除了亲自去市场精心挑选，回来后洗切配料，即便阿姨的厨艺再精进十倍，我也要亲手烹饪，烹饪不只是技术艺术，它是爱的最直白的表达方式。山里的松茸菌菇、泥里的跳鱼、海蜈蚣、田间的野菜瓜果五谷，煮成一日三餐的滋味，就煮出满满的家常温馨。还有多少这样的时光，可以让我们与老迈的双亲共享“润到竹根肥腊笋，暖开蔬甲助春盘”呢？近日来，父亲常常会自斟自饮自家酿的来自老家的杨梅酒，小小玻璃杯映照着紫红色酸甜可口的杨梅酒，再微笑地看着老母亲含笑给他添酒。未饮酒的我，已是满口生津，醉意潜上心头。父亲是在喝酒吗？他是在慢品这长长的一生啊！</p><p class="ql-block"> 这几个月来，父亲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一句话：他是下山的日头，说落就落下了。我才明白夕阳为什么会无限地好，因为它是随时都会落下去的，落到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落到我想起它像杨梅酒一样驼红就会红了双眼。</p> <p class="ql-block"> 父亲吃过了什么，也许在下一秒就忘了，当他重新说一遍要吃这道菜，我为自己偷偷留下了一些备份而窃喜，笑问：“好啊，看来中午你吃了一碗还没吃过瘾，我再煮一碗来。”父亲惊讶地问：“中午已经吃过了？我都忘记了。”比起秒忘的食物，更冤的是大姐、大姐夫和二姐，暑假在家呆了快二个月，不仅帮家里修建了许多大项目，而且每天都买来许多父亲爱吃的东西。父亲老人家早已忘了，对我说：“阿华、阿容今年还没回来。”当我说到后门的菜园子整出一块地灌成平整的水泥地时，他终于想起来了，说我大姐夫回来过，还是想不起来大姐也回来过。大姐听后，无奈地说：“没回就没回吧，放寒假再回。”最冤的是二姐，像个小富婆总想把菜市场里所有父亲爱吃的都买回来，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他的二丫头曾经回来过，更别说吃了多少她买的好东西。二姐容儿听了，多少有些伤感，小妹立马就说：“没忘。我回来的时候他叫我，都是把我叫成阿容、阿容。”</p><p class="ql-block"> 是啊，谁说老父亲把我们忘了，倘若忘了，怎么会一次次吩咐我们一定要经常回家来，总是喃喃自语：见一面就少一面了。父亲啊，见一面只是少一面而已。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消失，唯有骨肉之情像缕缕阳光，在高山更高处熠熠升起，在大海更宽广的地方暂时歇一歇脚步。前世、今生、来生，总会在哪一个繁华城镇亦或满是花香鸟语的乡间扑面迎来。</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我，几乎与父亲水火不相容，父亲的专横，我的倔强，让我和他之间有了深深的排斥感。放学后，我总是怕最早一个回家，最早单独与父亲面对。早回，也是悄摸摸地躲在房间，等姐妹们都回来了，才到厨房吃饭。有一天，不知何故，竟走到父亲身后，看到他用地瓜粉煮锅边，事先调和好的粉浆，熟练地从碗里沿着锅边绕一圈，一块圆溜溜的锅边就热气腾腾地烙好了，忙碌的父亲也不怕烫手，麻利地切成长条，锅里放上猪油葱头煸香，最后撒上绿芹菜、红虾皮，一碗香气扑鼻的红薯粉锅边糊就端上餐桌了。这个，我吃过无数次的锅边糊，这碗，最平常不过的锅边糊，竟让我经常想念。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四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父亲煮锅边糊的背影还会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原来那些一瞬间的事情会留下深刻的记忆，是我们走过了千百年轮回后才有缘出现在眼前啊。</p><p class="ql-block"> 我从未将此事告诉父亲，就让它好好珍藏在心里，留下这份专属于我的父女间的念想吧！</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从前，我极少与父亲促膝长谈，九月末的一个晚上，父亲精神状态很好，对我说：“冰，老爸和你说说我们的家族史，不然怕以后没有机会讲了。”就这样说了二个多小时，在秋风送来的桂花香里，在宁静的秋月落在我们的庭院里，在弥漫着温馨的灯光下，父亲侃侃而谈，面容慈祥而愉悦。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家族渊源，也听到了许多父亲小时候的故事。当听到了父亲小时候看到爷爷和他兄弟在田间打架，父亲为了帮助爷爷拿起锄头去打他的叔叔，终因人比锄头还矮了一大截，连人带锄头滚下田梗时，我笑着笑着，笑出泪来。日益消瘦的父亲，你忘记了眼前的许多事，却记得许多过去的事。也许，人老了，过去变得很近，现在却悄然走远，远得再也找不到了吧？可是，时光不能逆流，你不能再见宠爱你的奶奶为你煮独食，再不能搂着你的母亲脖子撒娇卖萌，再不能风风火火地为我们煮上一大桌可口的饭菜了。</p><p class="ql-block"> 我无法知道，人有没有来世，但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像年轻的父亲一样会在半夜三更冒死从老家族亲那挑回一担粮食供养年幼的我们；再也没有人会像老迈的父亲一样急切切站在楼梯等着我们回家，高兴地说：“宝贝，你回来了。”父亲啊父亲，你才是我们的宝贝，这世上，除了你，又有谁听到哪个女儿已经回去，就急急忙忙打电话，说不上二句就老泪纵横了呢？只有你。</p><p class="ql-block"> 从今天开始让时间慢下来吧。把留给我们父女相处已不多的时光，慢煮慢熬，酿成来世相遇，还能想起的一碗锅边糊、一杯杨梅酒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