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疤子失踪之谜 王箐华

进勇

小疤子失踪之谜

王箐华

　　1976年初，云南橡胶种植区遭遇了一场严重的气象灾害。北方的寒流气势汹汹而来，横扫万亩橡胶林。我所在的西双版纳勐捧农场二分场有14万株橡胶树被冻死。全分场经济损失严重。上级号召全场干部群众狠抓苦干，与天奋斗，夺回失去的损失。同时农场派来了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除了普遍掀起农业学大寨高潮外，还对全分场各队“调皮捣蛋”的人办学习班，对不出工和四处游荡，打架偷窃的人进行教育。教育方式多种多样，白天强制劳动，晚上写检查交待问题。对特别顽固的，则有武装班战士用皮鞭棍棒进行“触及灵魂”的教育。我分场三队的小疤子也进了学习班。

　　学习班的审讯室设在场部一间僻静的房子里，室内布置很简单，有一张方桌，几根木凳，此外还备有皮鞭、棍棒、绳子等。那时，我住在营部宣传队的宿舍里，竹篾笆墙很充分地过滤出被鞭打者凄厉的叫声。每天路过审讯室，我都是匆匆走过，不敢回头，偶尔看见那屋里的情景，浑身也打颤不止。

　　小疤子是重庆知青，姓钱，人长得方头大脸，身体壮实，但有个毛病，平时不爱出工，常常请病假到其他分场串队玩耍。其人性格也有些暴躁，常与人争吵。队上干部对他既讨厌也无可奈何，趁着分场办学习班的时机，便把他送了来。

　　小疤子一到学习班就被重点看管起来，原因是有人揭发，说他与外分场的知青一道，在勐腊县城抢了赶街的傣族老乡的鸡鸭。审讯时，小疤子大喊冤枉，百般辩解，还骂揭发人是打击报复。审讯的人见他态度顽固，拿皮鞭劈头盖脑地抽打下来。小疤子头上和嘴角的血流下来，他也不认错。审讯人的被激怒了，又拿起墙角立着的粗棍子要打他。恰好分场场长走来看见，粗棍子才没有打下来。

　　晚上，小疤子被叫去交待问题。走进审讯室，一眼看到红椿树桌子上放着一根粗大的皮鞭，屋角还丢了几根毒蛇样盘屈的绳子。两名武装人员拿着枪，斜眼瞟着他，嘴角露出嘲讽的神情。小疤子见状，心里打起了鼓，知道这一夜可能过不去了。小疤子没有退路，硬着头皮走进屋，一边堆起笑脸向两个武装人员，也是过去的知青伙伴说好话。两个武装人员没有理睬他，只是恶狠狠地叫他老实交待问题。其中一个还走过来抬脚向小疤子腿弯狠狠踢了一脚。小疤子膝头一软双腿便跪在地上。

　　小疤子不想吃眼前亏，没有与武装审讯者争辩，却提出要上厕所。审讯者见他只穿了一件衬衣，脚上趿着一双橡胶拖鞋，料他走不到哪里去，便让他走出了审讯室。

　　谁知半个小时过去，小疤子都没有回来。两个审讯人员这才起了疑心，提着枪去设在河边的厕所查看。哪里还有人？二分场场部坐落在南腊河与南远河交汇处，河流往东就进入澜沧江。河对岸大山上都是原始森林，时常有野兽和蟒蛇出没。半年前当地爱尼族老乡就在河口处打到一条百多斤重的巨蟒，五队的几个知青凑钱买下好好的吃了一顿红烧蟒蛇肉。但当天晚上，分场周围山上就刮起大风，一时间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而至。知青们都害怕了，说是可能巨蟒的伙伴找起来了，要向杀蟒吃肉的人报仇。

　　现在小疤子一去无踪影，是逃回了城里还是进了山，谁也不知道。学习班的负责人慌了手脚，立即通告各队组织人员搜寻，并在公路要道及河边渡口等处进行布控，以期抓获。小疤子这一跑带来的后果也是罪加一等，学习班立即将他升级为坏分子。场领导震怒地说：“看你小子跑得到多远，不饿死冻死也要病死。”

　　一天过去了，小疤子没有回来。两天，三天过去了，小疤子还没有消息。与他有关系的其他分场的知青也报告说没见着他去。到第五天时，三队及其他队的很多知青都纷纷来场部打听情况，分场领导这才着慌了，急忙在三队召开了有场部、生产队和少数民族村寨人员参加的三方会议，布置进山寻找。分场领导特别希望寨子能协同农场找人。寨子的爱尼族男人保持着狩猎的传统，个个身手矫健，常年跋涉在深山老林间追捕野兽，要到人迹罕见的地方非他们莫属。

　　但小疤子仿佛上天人地一般消失在茫茫大山中了。

　　勐捧公路、勐腊公路、37公里寨子等边防要塞传回来的消息，都只有相同的两个字：

　　没有!

　　没有!

　　没有!

　　他会逃到哪里去呢？这是雨季呀!泥泞的山，泥泞的路，雨蒙蒙的天和子弹推上膛的枪。各队的知青都在议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很多人白天干完活，晚上就去三队探听消息。都知道只有三队才是他唯一能够回去的地方。三队的岳指导员是个从部队转业到农场的老农垦战士，心地善良，平时不爱说话。这些天却是每天早早布置完工作，就拿上砍草刀往山里走，相邻的几座山都爬遍了。一边爬一边喊：

　　“钱知青回来呀!小疤子你回来呀!”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和即将飘来的罪霏淫雨。人们猜想，小疤子一定藏在哪座山的一隅或大树的树冠下，或是顶着笆蕉叶遮风挡雨，但一定早已是饥肠辘辘，冻饿交加。他也许听见了指导员的喊声，此时正望着三队驻地的方向，眼里含着希望或者绝望的泪。但他却不敢下山，无路可逃。很多知青说，他这样逃跑，直接原因就是忍不过拷打，但他更不愿饿死冻死病死在原始森林里。他惟一想的就可能就是回家。可是家在何处？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知青来说，家无疑太遥远了!并且归途已断。求生的欲望只能迫使他幽灵般游荡在大山的怀抱。

　　此时山上，春种秋收的花生收获已尽。花生地早被勤劳俭仆的农垦职工像篦头发一样篦了好多遍，很少有遗漏。栽种的红薯和南瓜离收获季节还早更要命的还是连绵的秋雨和森林里出没不定的野兽毒虫。所有人都为小疤子担心，即使不碰上猛兽，只要蚊虫叮咬、日晒雨淋、霜寒露重和饥饿侵袭，也够他受了。再强壮的身体，能抵得过这么多强大的天敌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疤子始终没有出现。全分场这时又笼罩在一片备战状态中了。学习班的武装人员担心他会进行报复，杀个回马枪，或者投毒放火。知青们则带着更加复杂的心情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每当夕阳西沉，倦鸟归窝，胆小的知青，尤其是女知青，晚上都不敢出门了，甚至白天也不愿单独出行。大伙心里都憋着一句话：遇到小疤子怎么办？

　　小疤子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骚扰任何一位知青及逼他亡命天涯的人。有寨子的爱尼族妇女报告，她们曾看见有人在南腊河吊桥对面小山上游荡，远看样子正像小疤子。分场武装班立即派人到桥头布控，蹲点了五六天，最后也一无所获地撤退了。

　　过些天又有寨子老乡反映，堆放在山上窝棚的旱谷有丢失现象，还发现了烧烤的痕迹。也许小疤子还活着，可他藏在哪呢!

　　三个月后，三队司务长到后山下套打猎，拾到一个人头骨带回队里，挂在木瓜树上让人辨认。与小疤子同寝室的知青皮娃、胖子和卢儿把头骨取下来反复推敲，最后得出结论说，这正是小疤子的头骨。皮娃还提出了论证的理由：

　　第一、小疤子额头上有条寸多长的刀疤，司务长从山上捡回的头骨上也有一条伤痕。

　　第二、小疤子生前爱吸烟，牙齿上长有烟垢。而这头骨口腔内也残留着烟垢。

　　第三、头骨整体颜色还较新鲜，说明暴露的时间不长，不是陈年老尸，而是近段时间内的尸体。

　　知青们的分析结论是，小疤子不是饿死或冻死的，很有可能是生病死亡。原始森林里瘴气弥漫，痢疾，伤寒都有可能置他于死地。但也可能是被蚊虫或毒蛇咬死的。只要他一倒下，顷刻间各种毒虫就会把他消灭得一干二净。

　　小疤子出走失踪案就这样不了了之。其间，他的母亲从一个回城探亲的女知青那里听到了儿子失踪的消息，立即就要到农场去，吓得那女知青连忙说：“你到农场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否则我会遭的!”小疤子的母亲只好独自前往云南勐捧农场。走到半路上，钱又被人骗了，历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到了农场，看到了却是儿子曾经睡过的空荡荡的竹笆床。分场领导好酒好饭款待千里寻子的母亲。她说：

　　“我不吃!我儿在的时候你们不给他吃，现在他不在了拿给我吃，我怎么吃得下？儿是娘的肉。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得农场干部们无言以对。

　　几十年过去了，小疤子的母亲已到了风烛残年，当年的知青们时不时地还会去看看老人家。每次说起儿子的死，老人家都会望着西南方向的天空流泪，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知青们说，也许终究是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吧，老人家至今还在期待着儿子的突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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