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洼的回响（小说）

侯永生

第八章

王运河这会儿站了起来，笑着解释说，董书记的意思是让大家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同广大的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大家要正确理解。好了，请董书记继续讲话。董贯英也站起来，刚要说什么，坐在他们对过的一位中等身材，戴着一顶棉帽子的中年人发话了，两位书记都坐下吧。董贯英打趣地说，那好，闫科长下命令了，我就坐下再说几句。

董贯英坐下后，用右手在会场上划了一个圈，说道，你们的家长能放心地把自己的孩子交给我们，说明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也会尽可能做好工作，让大家在我们北洼村生活得更好些。当然，同学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地里农活儿都比较繁重，农村的条件也比不了城里，所以，大家思想上也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好了，我没啥说的了。董贯英朝对过那位中年人点了点头，请这次知青带队的闫科长讲话吧。

闫科长是保府市文化局的一位副科长，名叫闫浩宇，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他是文革前冀省艺术学校毕业的中专生。文革初期，他曾是某个造反组织的“副司令”。他们那个组织最大的“功绩”就是把保府市的“大旗杆”给拉倒了。

保府市“大旗杆”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初年。后来，军阀曹锟驻防保府时，将原有的木质旗杆拆除，建造了一对钢筋混凝土的大旗杆。这对大旗杆高30多米，比北京前门楼还要高。文革时，某个造反组织以“破四旧”为名，把那对全国知名的大旗杆给拉倒了。据说，组织这场闹剧的就是闫浩宇。后来，由于他“站队站错了”，一直不受重用。这次，保府市知青办在全市范围内遴选插队知青的带队干部，文化局就让他来了。

闫浩宇说，刚才，董书记和王大队长都讲了很重要的意见，同学们要认真领会。我就讲两句话，第一句，表个态度。上级让我来带队，我一定不辜负领导和同学们的期望，把这项工作做好；第二句，提点希望。同学们都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插队的，希望大家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广阔天地练红心，同时也在农村这个大舞台上显身手！我的话完了。

董贯英带头鼓起了掌，在坐的同学们也跟着鼓起来。郑璞玉对徐哲低声说，闫科长这几句话还有点水平。徐哲点头赞同。

主持会议的王运河说，下面，请同学们自由发言。大家可以谈感想，表决心，也可以提意见建议。谁先说？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好意思打头炮。见到这个情形，郑璞玉举起了手。王运河看到了，好，这位同学说吧。

郑璞玉站起来，董贯英朝他摆了摆手势，示意他坐下说。郑璞玉笑了，董书记，我就站着说吧。董贯英也笑着说，年轻人站着就站着吧。

郑璞玉先来了个自我介绍，我叫郑璞玉，今年18岁，保府五中的高中毕业生。然后，他话峰一转，说道，非常感谢北洼村党支部和社员同志们对我们这些插队知青的热烈欢迎。刚才，董书记，王大队长和闫科长，都对我们提出了要求和希望。我们一定要按照各位领导说的那样，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练红心，显身手，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奉献自己的青春，做出自己的贡献！我就说这几句，谢谢大家！

王运河说，好！这位同学讲得好！徐哲向郑璞玉伸出了大拇指，低声道，言简意赅。接着，徐哲、何婉萍、蒋文怡等插队知青都发了言。

董贯英等大家都说完了，问对面的闫浩宇，闫科长，你还有什么说的？闫浩宇摘下了头上的棉帽子，微笑着对董贯英说，董书记，我有个想法，但是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当说不当说。董贯英两手一拍，看你说的，见外了不是，有啥不当说的。闫科长说，那好，我就说了，就当提个建议。据我所知，我们这批插队知青中，有几位在学校时就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很有些文艺天赋。听公社的杨书记说，咱们北洼村也有业余宣传队。我想，在这个春节前后，组织一场文艺活动，让知青和社员中的文艺骨干登台演出，热闹热闹。

董贯英听了高兴地说，闫科长这个建议很好，我举双手赞成！王运河也说，我也同意。闫浩宇接着说，如果搞演出，我可以给大家拉手风琴。何婉萍突然说，闫科长能拉手风琴太好了！现在就给我们拉一段吧！董贯英和王运河也说，闫科长，拉一段。闫浩宇这会儿也来了情绪，说道，我回公社去拿手风琴。

闫浩宇可以说出身于“音乐世家”，他父亲闫旭光文革前是冀省文化厅的副厅长，也是一位知名的词曲作家。五六十年代，他父亲曾创作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作品，其中的《人民公社是金桥》广为传唱。闫浩宇秉承了其父的基因，自幼喜爱音乐。18岁那年，他本来想考中国音乐学院，但是，由于他父亲在1958年的“大鸣大放”中，被人诬告有“历史问题”，虽然“查无实据”，但也影响到了他的政审。

当时，省艺校的校长是他父亲的好友，解放前，他们一起在太行山上并肩战斗过。他母亲找到了那位老战友，老战友很仗义，说，党的政策是重在个人表现。浩宇有音乐天赋，个人表现也好，高考成绩也好，凭啥就不能上艺术学校？再说，他父亲我也了解，能有什么“历史问题”？浩宇这孩子我们收了！就这样，闫浩宇在省艺校上了两年学，拿到了中专文凭，也有了干部身份。

等到闫浩宇出了大队部，董贯英对在会场负责服务工作的大队文书董玟慧说，你去把三河叫来，让他带上二胡。

不一会儿，闫浩宇抱着手风琴来了。董贯英笑着说，闫科长，别客气了，拉一段吧。闫浩宇也笑起来，那我就献丑了，给大家拉一段《我们走在大路上》。王运河说道，好，大家欢迎！

闫浩宇坐在椅子上，左手放在琴点上，右手放在琴键上，深吸了一口气，拉响了手风琴。随着闫浩宇那优雅舒展的动作，激昂的旋律从琴箱里流出，又在屋梁上回荡，直击人们的心房。

这时，董玟慧已经把董三河找来，看到闫浩宇在拉手风琴，对董三河说，你坐那，咱们先听听。她坐在椅子上，只听了一会儿就被闫浩宇拉出的音乐陶醉了。而且她还感觉，这个闫科长有点面熟，好像在哪见过。

董玟慧是董贯英的堂妹，比他弟弟董贯平小两岁。董玟慧也是天资聪慧，虽不能说花容月貌，但也属窈窕淑女，人见人爱。不光如此，她还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非常喜欢唱歌。在公社中学上初中时，她遇到一位也爱唱歌的男同学，就是吴家营村的吴红军。

那天，吴红军推着自行车走出学校，看到董玟慧，说，玟慧，你会骑车吗？在当时，自行车可是稀罕物。这之前，董玟慧从未坐过自行车，更别说骑了。吴红军听说她还没有坐过自行车，就说，那我带你遛遛吧。董玟慧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吴红军带着她出了北洼村，朝着吴家营村骑去。董玟慧感觉不对，说，你这是往哪骑呀？吴红军不理她，闷头往前骑着。董玟慧喊起来，你停下！停下！她见吴红军没有停下的意思，就从后座往下跳。谁想，这一跳，连人带车都倒了。

吴红军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头再看董玟慧，还在地上躺着呢。他赶紧过去把董玟慧扶起来，玟慧，你怎么样？董玟慧伸了伸胳膊退，除了有点疼，别的还没啥。吴红军见董玟慧没有摔伤，就说，我带你去我家看看吧。那会儿的年轻人都比较封建，特别是女孩子，哪能随便去男孩子家呢，何况还是外村。玟慧，吴红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去我家吗？董玟慧哪知道，摇了摇头。吴红军说，我家新来了两位“四清”工作队员，是从省文化厅下来的。其中一个你猜是谁？董玟慧往上扬了扬那两条柳叶眉，逗趣地说，不会是音乐家吧？吴红军说，嘿，还真让你说对了，就是那个大音乐家闫旭光。董玟慧也听说过闫旭光，马上就跟着吴红军去了吴家营村。

正因此，董玟慧看到闫旭光的儿子闫浩宇就感觉面熟。这会儿，闫浩宇拉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也接近尾声。屋里在坐的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上荣光！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闫浩宇拉完了，站起来向大家鞠躬，屋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董贯英说，闫科长拉得好，同学们唱得也好！下面，请我们村里的乐器演奏家董三河给大家拉段二胡，欢迎！

董三河站起来，先给大家鞠了一躬，抬起头后，眨着那双有神的大眼说，拉得不好，请多包涵。我给大家拉一段《北风吹》吧。

就在董三河聚精会神地拉着《北风吹》的时候，有一个女知青似乎听入迷了。她感觉，董三河拉的二胡真是琴韵悠扬，婉转动听，如同阵阵清风吹进了自己的心肺。她就是分到了第一生产队的马桂芝。说起来，马桂芝也是歌迷，但她的嗓子不是很好。如果说，董玟慧是天籁之音，马桂芝只能算凡间之响。但她也有自己的特点，就是音色，音准把握得比较好。

这会儿，董三河拉完了《北风吹》，站起来向大家鞠躬致谢。马桂芝看到了，情不自禁地边鼓掌边喊，再来一段！其他的知青也跟着起哄，让他们再拉一段。

董贯英站起来，两手做出下压的动作，好了，同学们，今天二位都是小试身手，更精彩的留着联欢会上看吧。时间也不早了，今天晚上的欢迎会就到此结束。另外，从明天开始，各位同学就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大家回去早点休息。

从大队部出来，分到七队的魏晨阳搂着郑璞玉说，你小子刚才那几句话讲得不赖。我注意到了，某人又看傻了。郑璞玉笑着道，没那么邪乎。再说，你现在多好呀，五个美女包围了你，还不随便挑？魏晨阳他们七队分了六个知青，五个女的，就他一个男的。特别是有他在高中时就暗恋的乔倩。

高中时，郑璞玉是语文课代表，张建林是数学课代表，魏晨阳是物理课代表，乔倩是化学课代表，何婉萍是外语课代表。那会儿，魏晨阳，张建林，郑璞玉他们三个关系最好，经常在一起学习。期中和期末考试时，他们三个是“各守一摊”，力争在数学，物理，语文这几门考试中拿第一。当然，其他的，化学，外语也不能轻易相让。张建林和魏晨阳的化学成绩，时不时会超过乔倩，郑璞玉也偶尔在外语的分数上冒尖。特别是那次班里举行外语单词竞赛，郑璞玉竟然以五个单词的优势夺得第一名。这次到北洼村插队，除了张建林，其他几位课代表都来了。

到了村里的一个小岔路口，郑璞玉说，晨阳，到我们那儿呆会儿吧？魏晨阳朝后面看了看，她们几个还不认识道儿，我去送送她们。郑璞玉笑着说，快去吧，乔倩等着你呢。

第二天早上，郑璞玉和徐哲还没起床，生产队就开始敲钟了。董三河掀开门帘进来，说，队长敲钟了，我去出工，你们去吗？郑璞玉翻身起床，说，去。他和徐哲起床后，匆忙洗了把脸就跟着董三河去出工了。

走出房门，一道绚丽的朝霞闪进郑璞玉的眼里。他抬头看到，东方的晨光已经染红了半边天，但是太阳还没有钻出云层。一阵冷风吹来，郑璞玉不禁缩了缩脖子，把棉帽子的两个护耳放了下来。他对徐哲说，冷不冷？徐哲也把头上棉帽子的护耳放下来，回道，是挺冷。

来到敲钟的地儿，已经有不少社员在那等着了。郑璞玉看到，何婉萍她们几个女同学也早到了。他凑过去，悄声问，你们怎么起得这么早？何婉萍忽闪着那对明亮的眼睛，抿嘴一笑，说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然不能做懒汉。郑璞玉伸出了大拇指，好，值得学习。

其实，她们几个姑娘跟郑璞玉他们一样，早上也不想起，是她姑姑何春漪喊她们起床的。何春漪说，你们刚来，要从早上起床开始严格要求自己。她们几个洗了脸，刚要出门，乔文怡突然说，咱们就这么空着手去出工呀，什么工具也没有！何春漪笑了，你们先去吧，看队长怎么给你们派活儿。

五队的队长董贯平看社员们来的差不多了，说，今天咱们的活儿分两拨，一拨起圈，一拨送粪。说到这儿，他指着郑璞玉几位知青说，你们几个，跟着三江他们，到场上去套车，往地里送粪。徐哲说，队长，我想去起圈。董贯平摆了摆手，不行，你干不了！徐哲这会儿来劲儿了，谁说我干不了？

起圈可以说是农村最重的活儿，比起所谓的“四大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般年轻力壮的起上一圈粪也感觉受不了，何况没有经受过繁重体力劳动锻炼的知青。董贯平本来是好意，看他这么说，心想，小青年不知轻重，那就让他见识见识起圈的份量。于是说，好吧，你跟振超他们去吧。

董贯平说的振超也是五队的社员，身高马大，粗喉大嗓。他一招手，点了几个的人名字，走，咱们去起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