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冬已来，菊花开。很多年以来，我依旧喜欢把野菊花唤作苦薏。大抵在我心里，这花儿终有苦忆之意。 </p><p class="ql-block"> 电力校毕业后，我被分配进一所离县城80余里山路的变电站工作。彼时，父亲长年多病，祖父因为眼疾，已近乎于盲人。临行的那天，祖父将沉重而破旧的行囊挂至我的肩头说：“少年，加油！”我默默地低下头，一滴眼泪如王母头上一支冰冷的银钗，只轻轻一划，便将家与我隔在了远方。</p><p class="ql-block"> 变电站工作相对单一，操作也相对简单，站里的同事，绝大多数是女性。大家几乎清一色地粗枝大叶，粗声大气。可是，关在机房里，设备轰鸣不绝于耳，遇上操作，还得撸衣扎袖，拉闸开关......初到的那天，同事们笑盈盈地看着我说：“看这姑娘白净书气......不过没事，过几天就习惯了。”看着比我年长的同事，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模样。在这深宅大院般的变电站里，任你怎样的热血澎湃，青春无敌，最后都只能消融在这水流一样的朝暮晨昏里。</p> <p class="ql-block"> 上班不过几个月，这季节时令，像极了我的心情。从繁茂的盛夏，到落寞的清秋，再到苦寒的严冬。记得我曾无意间对祖父抱怨过：“我这二十岁的年华，只差一抔黄土了。”当时，祖父沉默了良久，然后隐隐地发出了一声叹息。</p><p class="ql-block"> 祖父是旧时读书人，亦是影响我整个少年时代的导师与知己。他的眼疾，只是因为读书太多，导致视网膜脱落。也正因如此，祖父的晚年便只爱种花。他说文字有书香，草木有花香，这香，本是世间万物灵魂之味。</p><p class="ql-block"> 其实当我向祖父抱怨完，便后悔了。想想自己家里这状况，我又何必要让体弱的父亲和年迈的祖父为我担心呢？看着祖父长久的沉默，我静静地站起身，默默地看向窗外。那是九月底的天气，金色的落阳照在我家屋后，那一片苍黄的土地上。那里是一片荒地，只是此刻，夕阳晚照，天地旷远，更觉岁月荒凉。</p> <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当11月我回家休假时，已是露冷霜寒。某天吃过午饭，祖父柱着拐杖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说：“走，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可是，我不想出门。”我恹恹地说。祖父乐呵呵地说：“走吧，你陪我走走。”</p><p class="ql-block"> 初冬的天气虽然冷，但是阳光却很好，蓝天白云，风清气朗。祖父说：“我们去屋后的那片荒地看看”。我说：“你都说是荒地了，有什么好看的？”边说边出门，绕过屋后，突然我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那记忆中万年不变的荒地，此时竟然花开遍野，草木摇曳。金色的冬日暖阳下，微风轻起，满地的金色的野菊花随风起舞，灿若星辰，绚如烟霞。“哇！”我不禁欣喜地叫出声来：“爷爷快看，好美呀！”一回头，只见祖父正乐呵呵地看着我。我兴奋地说：“这一片荒地，怎么开了这么多花呀？太美了。”说完我又回头看向那一片漫无边际的，繁花盛开的锦绣大地。</p> <p class="ql-block"> 明明是初冬，可眼下却是花团锦簇，香气如薰。置身其中，仿佛走进了温暖如初，风和日丽的春天里。再看那些花儿，本是房前屋后，田园篱下，最为寻常的野菊花，可此时，它们竟是那般的恢宏盛大，仿佛一片光华璀璨的五彩织锦，铺天盖地，翻卷到了天涯。</p><p class="ql-block">花丛中，祖父和我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来。也正是在此，我们有了一次交心长谈。</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年里最后可见的花”。祖父轻声说。“我知道，元稹不是说‘此花开尽更无花’了吗?”我洋洋自得地说。祖父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其实，这花还有一个名字，叫苦薏。想必它也曾急切地盼着开花，所以当它回首自己所走过的春夏秋时，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开花成实，那大抵也真是苦忆了！”“哈哈！”看着祖父一本正经地讲笑话，我竟然忍俊不禁。祖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继续说：“其实花开在最后有什么不好呢？盛大的春夏，澄明的清秋，都只是在为它积蓄力量。过程走得越是辛苦，花开之时才越是欢喜。”我一时无言。</p><p class="ql-block"> 紧接着，祖父又摸索着从身边摘下一朵花，放在我的掌心：“你看这花，枝叶肥大，花瓣瘦削，或许正是因为得不到春风秋雨的眷顾，它才会削弱了肌肉，来成就这一把傲霜的风骨。”</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觉得祖父似乎话外有音，马上提高了戒备，撇了撇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野花到底是野花，难道它还比得了国色天姿的牡丹？”</p> <p class="ql-block"> “可是，冬天里会有牡丹吗？”祖父悠悠地说：“这世间，天时地利人和方成就了花开。大千世界，花开万种，你敢说眼下这野菊花就不美吗？”我一时语塞。这花团锦簇的野菊花，摇曳生姿，满目锦绣，简直令人心旷神怡，只想老死其中，又怎么会不美呢？</p><p class="ql-block"> 片刻，祖父继续说：“花如人，世间每一个人都独一无二，每一个人都无可替代。严寒消亡了牡丹，却偏偏成就了苦薏。所以，只要种子还在。”说完，祖父又看向我，并握了握我的手。</p><p class="ql-block"> “只要种子还在！”我突然觉得云开雾散，天地明澈，一时竟然觉得有点难为情，便歪头靠在了祖父的肩膀上。只听祖父低低地沉吟：“采菊东篱下。”我轻轻附和：“悠然见南山！”祖父说：“五柳先生之所以悠然，因为这菊哪怕花残叶凋，但只要种子还在，来年的冬天又会如约盛开。”祖父反过手来，轻轻地拍拍我的脸说：“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只要心还在！”</p><p class="ql-block"> 而今，祖父早已远去。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祖父和我相携回家。冬日的落阳，将我们的身影拉得那么狭长，像是这此生走过的狭长的路程。我扭头问祖父：“这里以前明明是荒地，今年怎么开了这么多野菊花。”祖父笑而不语，他只是牵着我的手，默默地陪着我走向远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