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童年——纪实小说《少年》第一章节选

单弦大叔

<p class="ql-block">八岁那年,孺子随妈妈从水城来到海城,住进了南北大院。</p><p class="ql-block">初来乍到,孺子眼里的南北大院大得吓人,茂树遮掩、道路曲折,像个迷宫。住了几年,门路才慢慢熟了。</p><p class="ql-block">南北大院是院套院。大院里花木错落,散布着十几座洋楼。每座洋楼附有简易的排楼或平房,自成一院。这些洋楼原先是洋人、买办的物业,解放后没收,就成了政府的地盘。紧邻南北大院,是海军司令部,大院里的人管那边叫亚细亚,那里原先是洋人的亚细亚石油公司和轮船码头。</p><p class="ql-block">大院内,洋楼各有模样,墙砖有的是枣红色、有的是青灰色,墙面有的刷黄漆、有的刷白漆,人们便依外墙的颜色,称呼那些洋楼为红楼、白楼、青楼、黄楼……。</p><p class="ql-block">孺子家在青楼后院。穿过小竹林,进一个拱门,绕过花圃对面灰青色的四层洋楼,就到了后院。后院有东西相向两座排楼,住着十多户家属,还有警卫连一个班的兵。排楼原是洋大人给职员、佣人、司机住的,大多是光秃秃的单间。成家属院后,东西座之间的地埕里加盖了厕所、浴房和盥洗台,军民混用。</p><p class="ql-block">西座二楼长廊走到底,是孺子家。爸爸比妈妈先调海城几年,一个人住在红楼的单间,妈妈带着一家子过来后,秘书科就给调整成青楼后院的三居室。这也是西座唯一带厨房、厕所的套间。外间是饭厅,有一套木头沙发,所以也算客厅。两个卧室,大间爸妈住着,小房间有双层架子床,住着孺子两个姐姐,一个叫佳雨,一个叫晨风。孺子的床铺摆在外间,一头紧靠厨房,一头靠爸妈房间的门口。</p><p class="ql-block">爸妈的房间也不大,两条长凳上搭着两块铺板,就是爸妈的床。条凳的腿上和铺板上都有油漆的编号,标明那是公家的东西。孺子依稀记得,水城家里原是有一架雕花大床的,是爸妈从老宅带出来的物件,顶棚是镂空的凤穿牡丹。后来不知为什么,送人了。凤穿牡丹从二楼窗口吊下去时,那一抹坠落的朱红色亮得耀眼,一下子就没了。带到海城的老物件有一个描着花鸟的漆面柜子,还有两只枣红色皮面的樟木箱。如今,那柜子挤在墙角,上面摞着箱子,几乎顶着天花板,光泽黯淡。孺子觉得,这些旧物件配着灰皮斑驳的墙面,倒是好看。返潮天,立在墙角的箱柜像个穿着戏袍的老人,墙面洇出边际模糊的图案,像猫猫狗狗,让孺子生出许多遐想。</p><p class="ql-block">平时,孩子们是不进爸妈房间的,只有打扫卫生才进去,或是有谁做了错事,被爸爸叫进去单独教育,站到书桌前听训。爸爸不打不骂,只是讲道理,讲得人浑身难受,时间又长,姐弟们背地里管这叫“爸爸的马拉松”。</p><p class="ql-block">星期天,家里就孺子一人。爸爸去省城开会,妈妈去祖姑母家给爸爸做夹袄。祖姑母家有缝纫机,妈妈有什么针线活都先裁剪好,攒到星期天上祖姑母家做去。佳雨是中学生了,说是团支部组织学雷锋去扫马路。晨风呢,去参加市里的小学生乒乓球比赛,她已经六年级了,是校队的选手。孺子班里的同学总拿这说事:瞧你打乒乓球的笨样,你跟你姐是一个妈生的吗?你是捡的吧?</p><p class="ql-block">孺子一大早就把爸爸派给他的家务活干完了。派给孺子的活是擦那些百叶窗,这活实在烦人,要把木叶一片一片支开来擦。派给晨风的活是收拾房间,派给佳雨的是拖地板,可妈妈说佳雨功课多,不要她做,总是替佳雨把地板拖了。孺子觉得不公平,擦百叶窗多费事呀!可爸爸说,孺子做功课容易走神,擦百叶窗可以培养孺子集中精神。</p><p class="ql-block">家里只有孺子一人的时候,孺子喜欢溜进爸妈的房间翻翻看看。</p><p class="ql-block">窗下一只三屉桌,中间那只抽屉放着家里最重要的东西,比如防空备战时配给爸爸的一把小手枪。那阵子老蒋鼓吹反攻大陆,海城是海防前线,大院里许多老人孩子疏散到山区,孺子和晨风也去过两个月。山里好玩,就是吃的太清淡,顿顿南瓜青菜。孺子他们回来后听说,老蒋派的九股特务一上岸就让武装民兵包抄缴了械,连部队都没使上。老蒋的“反攻大陆”偃旗息鼓,爸爸的配枪也收回了。老蒋怎么那么菜?那把枪如果多保留些日子,孺子也许可以摸一摸,在同学里吹吹牛。</p><p class="ql-block">左边的抽屉搁着爸妈分居两地时的往来信件。那些信封上有一个个洞,都是孺子剪邮票剪的。从记事起,妈妈就教孺子集邮,怎么泡、怎么晾邮票才会平直,怎么集成套。出纪念邮票或特种邮票时,爸妈会特意去买,留着用。信,孺子当然不会去看,看看信封是可以的。信封上,爸爸的字潦草不好认,孺子佩服的是妈妈的字,秀丽端正又有股说不出的帅劲。这些帅气的字是那个下班就忙着烧菜洗衣服的妈妈写的吗?</p><p class="ql-block">右边的抽屉里是一本大相册,满满的老照片,看了许多次,孺子还是喜欢看。</p><p class="ql-block">今天家里只有孺子一人,但孺子还是有些心慌。他小心地看了房门一眼,慢慢拉开沉重的抽屉,捧出那本黑丝绒面的像册。</p><p class="ql-block">这像册有些年头了,绒面黯淡,边缘破损,渗出—股樟脑味儿。</p><p class="ql-block"> 妈妈的一幅大照片占了大半页。妈妈穿着—件偏襟的“列宁装”,黑黑的大眼睛温和地望着孺子,嘴轻抿着。孺子莫名奇妙地嘟囔了—声:“圣母玛丽亚”。孺子读小学四年级,正是书读得杂的时候,满脑子的词儿串来串去。妈妈真好看,瞧,这一张,妈妈剪着短发,男孩子—样的短发。妈妈说,这是她学生时代参加抗日火炬游行回来照的,许多女生都剪了男孩一样的短发,希望能从军打小日本。照片上,妈妈的鼻梁又直又挺,大眼睛微陷,像个帅气的小男孩。</p><p class="ql-block">妈妈也喜欢翻这本像册,时常带着孺子看。孺子紧挨妈妈,妈妈膝上放着这本像册,边翻像册边絮絮地讲。佳雨、晨风搬小凳子也坐在旁边听,但妈妈只对着孺子说话,好像是专门讲给孺子一人听的。妈妈讲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发亮,好像孺子不是一个小孩子,是她可以谈心里话的朋友。</p><p class="ql-block">妈妈爱讲水城老宅的事,孺子也喜欢听。听老宅旧事像看电影,妈妈带孺子看过《家》、《春》、《秋》,老宅里的旧事就是这个味道。</p><p class="ql-block">妈妈刚嫁到这个五代同堂的大家庭时,每天得给长辈奉茶。先从爸爸的曾祖母敬起,然后是祖母,再到各房的太太,一直到同辈排在前头的妯娌。九十岁的曾祖母嘴最刁,那茶必得是刚滚的水泡的,即泡即敬,稍慢了一点老太太就会品出欠缺来,使刻薄话挖苦人。祖母则是好脾气,各房太太也好说话,只有个把妯娌刁难。妈妈端着茶在门帘外站了好一会,请了几次也请不出来。那人是长房长孙媳,又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瞧不起妈妈出身寒门。这时候妈妈的婆婆就会出场相帮,曼声叫那人的名字,“请了几次,还不出来吗?”那人就挑帘出来,说自己手头正好有事,怠慢了。</p><p class="ql-block">妈妈的婆婆就是孺子的祖母呀,孺子想,那是很亲很亲的,可孺子却一点儿亲的感觉也没有。祖母在佳雨出生一年后就得急症去世了,孺子没见过,想亲也亲不起来。大像册里有祖母的照片,形容矜贵。妈妈说,祖母高挑个儿,说话慢声细气,有见识、明事理,祖父什么都听她的。祖母出身书香世家,外曾祖父在晚清是有功名的,参加过同盟会。祖母嫁入商贾之家应该算是下嫁。她在那边知道有孺子这么一个孙儿吗?孺子多次想象祖母行动言语的样子,调动了孺子看电影看书的经验。</p><p class="ql-block">孺子弄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愿意嫁到这么个家里去。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丢了工作,成天在大宅里转着圈子敬茶,太亏了。妈妈拍拍孺子的脑袋:“妈妈不跟你爸结婚,哪来的你?”妈妈搂紧了孺子,“我在乡下学校教书,一天傍晚,你爸找我来了。宿舍人多,我们就站在学校操场上谈谈讲讲,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觉出冷来,才知道已经夜深了。那天正好是农历十月十五,是五谷娘娘生日,好大的月亮啊,照得操场白茫茫。就是那个晚上,我答应跟你爸爸走。”</p><p class="ql-block">像册发黄的相片上,爸爸西装领带,头发油亮。就这副公子哥儿的模样,他还是共产党?</p><p class="ql-block">“他们两口子都是洋学生。”孺子曾经听到大院里的叔叔阿姨这么议论爸爸妈妈,那口气可不像提起什么光彩的事。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跟初次串门见到家里的老物件时一样,怪怪的。妈妈说过,孺子也明白,爸爸这身打扮是工作需要。妈妈说,老家深宅大院,在水城有商铺有工厂有货场,正好掩护地下党的活动。地下党的联络站就在大宅里,许多老同志都在大宅暂住过,身份就说是爸爸做生意的朋友。大家族生意多,来往的客人也多,大宅里多几个生人是很自然的事。爸爸到游击区去的时候,对外就说是到台湾做生意。妈妈除了操持家务,照顾住联络站的同志,还负责送信送文件。怀佳雨的时候妈妈大着肚子,把文件捆在腰部也出去。妈妈说,她有一次送文件,正好碰到警察局游街杀共产党,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腿被打断了,被搁在一个草筐里抬去刑场。妈妈说这话时,脸上有哀戚的神色。孺子问妈妈怕不怕?妈妈叹了口气,说:“怕有什么用?”</p><p class="ql-block">妈妈偶尔也会埋怨,“这么些年,你们三个,我自己养、自己带,你爸爸什么时候管过?难得一次回家,他也不耐烦带。”妈妈戳了戳孺子的脑袋,“刚解放那几年,工作千头万绪,你爸心烦。偏你小时候脾气怪,小小人儿,冬天,起床的时候不肯穿衣服,睡觉的时候又不肯脱衣服,哄也好骂也好,就是不听话。一次把你爸惹火了,抓起来把你从床头掼到床尾。”佳雨笑起来:“弟弟又不是枕头,怎么好乱扔?”晨风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他不肯穿又不肯脱,主要是怕麻烦。弟弟是个怕麻烦的人。”孺子只是问:“是那个凤穿牡丹的床吗?”妈妈笑眯眯望着孺子,“是的呀。你爸也是—时气急,你可别小心眼,记恨你爸爸。”孺子不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