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年轻时,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入党不成、当兵不成、考话剧团不成,连初恋到最后都泡汤……</p><p class="ql-block">我的童年是金色的,入读的是全国重点学校杭州市安吉路小学,还经常被挑选出来,换上绸红领巾,到机场为来杭的外国首脑敬献红领巾和鲜花。我见到过周总理、金日成、伏罗希络夫……可我读到小学四年级时,整风反右运动开始,父亲被下放劳动改造,从此一去不返,我们全家一下子从天堂跌入十八层地狱。</p><p class="ql-block">我最后只剩下一个梦想,就是当一名摄影记者。因为我不但酷爱摄影,更喜欢钻暗房自己动手放照片。那时候我认为摄影是离不开放大机的。拍了照片不放出来等于白拍。拿到照相馆去放大一张3英寸的,在二级照相馆西子照相馆是3毛钱,我一生只放过一张,心疼了好几天,因为那时候没有固定收入……我发誓必须要有自已的放大机!</p> <p class="ql-block">我的第一台放大机是用痰盂罐扣过来,里面装上乳白灯泡,下面绑上一台蔡司皮腔相机。这个放大机只能放大固定的尺寸。因为没有聚光镜,放出来的照片模糊不清。后来我亲自动手设计了这台便携式6X6放大机,用麦乳精罐头刷上黑漆,还写上海鸥的拼音。里面装上了两块凸透镜。可拆卸的不锈钢立柱和支架,都是请我在杭州钢铁厂当八级钳工的哥们鲁国胜在厂里做的。那年月厂领导是走资派都被打倒了,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上班干私活成风,连原材料都可以自己到仓库里去拿,没人管。这台放大机后来我把它带到红星大队,为当地老乡拍摄并放大了不少照片。</p> <p class="ql-block">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要想成为一名摄影家,只有当摄影记者一条路可走。你不是记者,挎台相机到处拍是十分危险的。重则把你当作特务抓起来审查,轻则没收你的相机。我老婆的姐夫,他们家解放前是杭城开照相馆的。解放后开展三反五反运动,姐夫的父亲半夜来到我丈人家,恳求丈人帮他藏匿两样东西,一包银元和一台林好夫外拍相机。我丈人收下了银元,但照相机不敢收。姐夫只好把它趁着夜色,扔进了河里……</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拜访并认识了我省几乎所有的老一辈摄影家,黎纳、肖枫、谭铁民……1972年省里成立摄影展览办公室,老谭把我叫去帮忙,整整一年。先是放大毛的巨像,后来办各种影展。像我这样年轻的暗房技师是非常难得的人才,老谭直接打报告给省委宣传部,并亲自找到于冠西部长,想把我从农村抽调到省影办工作。但后来被告知政工组政审没通过,我只好再回到红星大队务农。</p> <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最后的梦想,当一名摄影记者也终于破灭了。所有的理想之门都对我关闭,我不知道我今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赌徒?酒鬼?还是流浪者?我把他们都一一拍摄出来。</p> <p class="ql-block">但我想,无论今后干什么,我都不会放弃摄影,所以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被告知,报社摄影记者的人选必须从退伍军人当中挑选,其他人员一律不用。</p> <p class="ql-block">我才明白我选择了一条根本就走不通的路。</p> <p class="ql-block">摄影记者是当不成了,可当摄影记者的心总也不肯死,于是就不断地拍摄这种山寨的、假记者的自拍像来自我慰籍。</p> <p class="ql-block">其实我羡慕摄影记者,只不过是羡慕他们手中的莱卡、罗莱、哈苏相机罢了……</p> <p class="ql-block">如今,我莱卡、罗莱、哈苏全有了,也用它们拍了不少照片,但总觉得没有自拍像好。因为那个年代的摄影作品一没有比赛、二不能投稿,三也没人会要,只能孤芳自赏。所以非常纯洁。</p> <p class="ql-block">2017年,我耗尽我所有的私房钱,把这些自拍像拿到香港出版。第一次去他们给我泼冷水,说现在纸媒都不好做,都去网上发展了。但我认为书是很好的传世品,坚持要做。第二次去,责编跟我说,他们全体编辑人员都被这本书感动了,结果翻译费、设计费不但全免,而且选用了英国刚进口的一种纸,用不同的油墨去配它,选出最佳一款配墨……2017香港书展上做了最大一幅广告。纽约时报被吸引来后,在微信上采访了我半个多月,说,他们浏览过几十万张中国文革时期的照片,都一个样,红袖章、红宝书、红标语……而你这些照片啥都没有,反而有资产阶级的美酒、朴克、吉它、领带……而且还假扮摄影记者。编辑部讨论决定,连发两期整版,让它感动更多的人!</p> <p class="ql-block">著名青年摄影评论家舒阳,在《1966~1976我的自拍像》序言的最后写道“王秋杭在之后的生活岁月里,已经以其对摄影的坚持给出了个人的终极答案。然而重新审视《1966~1976我的自拍像》,在那个处在时代旋涡中的年轻人的自拍照片中,他的质疑已经定格在未来的时光里,仍将被后来者不断追问。2017年3月11日西安乐游原”</p> <p class="ql-block">2016年,我的自拍像在杭州三廊艺术空间展出,摄影原作的感染力远超画册。开幕式上,媒体记者纷份发表自己的观感,一家报社的资深记者说:王秋杭的成功在于,他把年轻时候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用一生的坚守,终于实现了。展示了个人的力量,可以穿越时空。</p> <p class="ql-block">没想到,体制内摄影记者从未有人登上过的纽约时报头版,反而让这位山寨记者登上去了!</p><p class="ql-block">现在想想,还好没有成为体制内的摄影记者,否则别说人了,哪怕你拍摄的作品都不是你的了……</p><p class="ql-block">万幸的是,摄影记者,这一体制内控制很严的特种行业,终于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被终结了。尤其是在手机人手一部的当下,人人都是自媒体了。这门特殊行业比我的生命短多啦!</p><p class="ql-block"> 王秋杭</p><p class="ql-block"> ——2024年11月19日于京杭大运河钱塘江口激活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