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1：鲁南山地一擒孟获

子爸

中篇小说《相遇》简介

老干部蒋光晨到日本国观光考察，与1941年大扫荡抓捕他的日寇中队长斋藤一郎不期而遇，故事讲述了他们的子女在中国大陆福州的交往，并以当下在大阪生成的中日恋情，为他们的相遇留下一抹亮色。

小说有三个章节：一、鲁南山地一擒孟获，二、从高雄又来到福州的斋藤千叶，三、大阪的杏姑娘 眼睛细又长啊。

小说背景真切，有较强的记实色彩；且文笔不乏优美、抒情，读而忘俗。

《相遇》二、三章节分别发布于11月9日、11月13日“美编”平台。

孙鲁建是个不大喜欢出门旅游的人物，在他眼中，那种热衷到处跑来跑去旅游的人似同都在搞一夜情，不会给自身留下什么美好深远的印象吧。不过去日本国却是个例外，这里边原因一是在于他的老爹蒋光晨，二是在于自家的“这小子”，这个小子就是孙鲁建的儿子蒋见羽。

现在是大白天，退休八年后的孙鲁建第一次走出国门，他坐在大阪那个道顿堀的观光船上，那个举着双手奔跑的格力高广告人，好像也随着船只在跑动，还有张牙舞爪的蟹道乐，红光闪闪。当然，运河两岸数不胜数的各种各样装饰门面的美食店，还不是夜景呢，就让人感到有点目眩色晕。这跟坐在黄浦江过江的轮船上，凉风习习，放眼现代化摩天大楼林立的浦东新区，又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受。这里的烟火气更为浓郁，怪不得这小子喜欢呆这里。

蒋见羽大学毕业后，先是在广州一个动漫工作室里混，然后又经常喊不过瘾，就跑到大阪一个语言学校，然后又跑到大阪的一家动漫专门学校，孙鲁建也搞不清楚，这小子现在是学动漫设计，还是数字培训什么的。孙鲁建原先有个女儿，都十岁了，得了那个白血病，没了；到了四十出头才了这个蒋见羽，这小子穿开裆裤开始就守在电视机前，看那些什么，铁臂阿童木，聪明的一休哥啦，长大后，这小子又迷上了宫崎骏电影，天空之城，龙猫，千与千寻，里面的故事情节也是如数家珍。比如《天空之城》电影中漂浮的拉普达城堡，希达公主闪耀着青白色光芒的飞行石，一根筋的巴鲁啊，《千与千寻》里那些手绘精致的动画，及构成的不同色彩的绚丽场景，说都给自己带来了十分震撼的视觉冲击。

现在这小子只是喊忙，也是不想让孙鲁建去自己的住处吧，于是父子约定晚上就在这道顿堀一带的一家华人料理店吃饭见面。

一、鲁南山地一擒孟获

孙鲁建记得他自己的老爹是在退下来不久就去了日本国，那个时候还是由外办系统牵头，由离休老干部组成了一个叫参观考察团之类的。飞到东京后，先是逛了一些景点，上野公园、浅草寺，也跑河口湖那边看了富士山。这个蒋光晨被带去看到那个阳光下静美的二重桥及皇居时，心里边却是五味杂陈。

从东京到京都，他们一行是坐那个新干线，感觉速度很快，没有国内那种机车咣当咣当的声响和震动，窗外的风景也是目不暇接。第二天，老干部们就坐小火车去了岚山，蒋光晨他们还专门观赏了周总理的“雨中岚山”纪念诗碑。尔后，一行人就被旅行社安排坐大巴去金阁寺游览。

这里的大巴宽大舒适，汽车的发动机让车身微微颤动，如同在给人按摩，导游小姐介绍说，今天为大家服务的司机师傅叫斋藤一郎先生，并伸出纤纤细手向驾驶室做个示意。蒋光晨先是一怔，这名字似乎不陌生，他马上就看到，驾驶座上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司机就起身、转过脸来了向大家欠身致意。蒋光晨又是一楞，立刻就认出了这个日本人，是他！

虽然这人已经60多岁，事情也已经过了四十多年。这个斋藤也老了，但长型脸、高鼻梁，戴着跟过去一样的圆形眼镜，特别是那个右脸颊有一道暗红色的伤巴！蒋光晨没料到，在国家领导人表示，中日两国人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的当下，自已却与当年的皇军斋藤一郎这样子不期而遇。

1941年冬季，日寇向我鲁南抗日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的扫荡，包括在新占领区域建立伪政权，设定保甲制度，在经济上对民众实行粮、棉、油配给制等，全面封锁敌后抗日根据地。并且还采取每天突袭、清剿一至两个村庄，稳步推进的办法，要把我方完全挤出整个鲁南山区。

蒋光晨当时还是叫孙旭。是邹滕边区所属的一个年轻的区委书记、抗日义勇队一名政委。这一带的山地，前些天还是漫天飞雪，孙旭特地带领他的抗日游击队躲进了山里，这是一个隐秘的山洞。这两天雪停了，但天还是冷，洞里边没有什么热坑，也不敢生火冒烟，队员们啃食着冰冷、坚硬的野菜团子、甘薯。大家把洞口用树枝野草等尽量封得严实些，但寒风整夜地刮个不停，还会呼呼地从洞口的缝隙里钻进来，武工队员窝在柴草堆里挨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其实，从这里走一段下坡的山路，就是一个小山岰，好几个当地队员的家就在那里。大白天，如果是好天气，就可以看到炊烟袅袅，但谁也不会再犯傻。日本鬼子也是狡猾狡猾的，他们往住会在我们中国人的节庆日子，比如过年，元霄、中秋节前来偷袭，或是在风雨交加的天气，或是在天寒地冻的日子，进村破门入户来抓土八路。

这些天，天气回暖，阳光明媚，山外边的情报显示，日本人正在忙着在占领区开展“东亚解放新国民运动”，要对占领区的民众实行什么思想肃正。孙旭赶紧抓住机会，就把队伍带回根据地村庄休整。孙旭一般晚睡，那一天清晨，他还在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啪”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山村的宁静。有情况！孙旭立马从坑床上弹跳起来，他听出了这是村口哨兵发出的警示，他同时听到了村里的狗汪、汪、汪的叫声。

孙政委，日本鬼子进村了！队长黄勇强冲进房间。你马上带领队伍撤回山里，孙旭对黄勇强说，我随后就到。事不宜迟，孙旭立即动手将所带的区委机密文件往坑口里塞进，焚烧，随即要转身冲出，这时他听到“叭~叭”抵近的枪声，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狼狗的嚎叫。不好！孙旭在心里叫了一声，他知道自己是出不去了。他没有慌乱，他迅速拉开后窗把自己的手枪等往山涧深处丢去。

今天带领日伪军前来偷袭的是孙旭的新对手，刚从胶东那边调来的一名中队长斋藤一郎。这个斋藤本是大阪帝国大学的学生，二十出头，正是热血澎湃，理想主义、民族主义激情四射的年纪。他在法学学部学生社团里挥手演讲：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让我们的东亚文明主导日、满、支（那）经济共同体，主导南太平洋国防圈，解放殖民地，彻底排除英美势力，难道不是在座诸君为之献身的神圣事业吗。

斋藤一郎大学一年级都没唸完，就毅然投笔从戎。

要用头脑打仗，这是斋藤的座佑铭，也是他对每一位士兵的要求。你们土八路现在不是懂得大雪天要躲出去吗，斋藤就反其道而行之。这次他派出鲁南自卫团的伪军小分队，装扮成抗日游击小队在前面探路，日伪大队人马随后，采用的套路也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的办法。

不过斋藤这次精心策划的行动，却是人算还不如狗算，孙旭他们驻扎的郭家峪村老狗很远就嗅得东洋狼狗的异味，而大清早一阵子此起彼伏的汪、汪、汪，立即惊动了抗日义勇队的哨兵。斋藤很是气恼，但好歹也抓到了一位落单的，自称叫孙明光的八路。

这个孙明光清俊、斯文，更像个读书人，不是那种戴瓜皮帽，穿烂棉袄，扛着土枪的游击队员嘀干活。斋藤一眼就觉得这可能是一条大鱼，应该会是八路的一名干部，或是政委什么的。但也就是这个叫孙明光的八路，却让斋藤感到纠结。

孙旭也确实是读书人出身。他是滕县人，家里有田地租给乡亲耕种，父亲经营中药铺，也坐堂行医。孙旭是在临沂那边读的师范，也是在学校里受到一位老师叫陈博的影响，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七·七事变后，他也没读完一年级的功课，就进入抱犊崮山区的抗日武装宣传队工作，孙旭擅长绘画美术方面，画宣传漫画，写大幅标语，是他主要的工作。他创作的漫画“万众一心、持久抗战”，“坚壁清野、不留一粒粮”，“代耕队、帮抗属”广受赞誉。他也为《鲁南时报》写文章，由此得以煅炼成长，也崭露头角。先是担任宣传委员，后提拔为区委副书记，之后就被指派到老家这边工作。

现在孙旭坚称自己不是八路，而是费县人，因为有朋友联系自己，说是这边的一个大户人家要请他出诊，给的钱多，他就赶过来了。没想到却是这个八路游击队请郎中治伤，而且扣着不让他回去。孙旭说，我们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留下，我们也怕挨枪子呀。这个孙明光随身带着一个医药箱子，里面放着一些中国人习惯用的土膏药，还有不少斋藤也不大懂的中草药，这也是孙旭随时要找机会补充的如三七、黄芪、紫花地丁、野菊花什么的。

斋藤受家庭影响，也喜欢中国文化，也读过孙子兵法，品味过孔子的格言，更是把《三国演义》当成兵书来喜好。在他看来，大扫荡过后，要想新占领的辖区能够长治久安，民心归顺也很关键。要想武运长久，也不仅仅靠杀杀打打。在斋藤的眼里，这些山沟沟里的土八路，不过是蛮荒之地未开化之人，对于他们的首领，如这个可能的八路干部孙明光，则需先用攻心的办法来收服。斋藤的右脸颊这一阵子一直包着纱布，里面是一些消炎的药物。这脸上的枪

伤却一直不见得好转，随队的卫生员也没什么办法。

那还是上一次偷袭滕县另一个村庄时留下的。那次行动，斋藤特地派了他的两个大阪老乡吉岗正一、中村山夫，也装扮成土八路游击队的样子，与鲁南自卫团的几个伪军一起做尖兵。其中的吉岗正一平时比较粘斋藤这个老乡中队长。吉岗身材偏瘦，眼睛就显得大，平时爱笑，脸上还有酒窝。他跟斋藤算是无话不谈，他原在大阪自己家的“吉岗料理屋”帮忙做事，上菜送酒水，迎送客人，整理店面，做保洁，快快乐乐的。他有一个女朋友，叫铃美，斋藤没见过，只听吉岗说，他要到支那作战，女友对他说，吉岗君，我会一直等你回来；你要效忠天皇，杀敌立功，咱们一起加油！

吉岗他们，包括紧随其后的大队人马，是在天黑以后接近这个村庄的，那一晚天空睛朗，一弯明月高挂，山谷里树影婆娑。在村道山路上，吉岗他们持枪弯腰左顾右盼地缓缓前行，三八式步枪的刺刀寒光闪闪，四面寂静无声。突然“啪、啪”两声清脆枪响，走在最前面的中村山夫和吉岗正一，先后应声倒下，斋藤还听到吉岗声嘶力竭喊出“斋藤君-----”斋藤还在疑惑土八路怎么会有汉阳造时，“轰”的一声响，斋藤伏身低头的一瞬间，只觉得右脸颊一阵灼痛，粘热的血流涌出，那是对面山坡的游击队用打野猪的土枪轰击的。斋藤气极败坏，吼了一声“八嘎”，他挥手叫来掷弹筒，对着开枪的方向一阵猛轰。斋藤知道这土八路是打一枪立马换一个地方的，现在的这种轰击、压制，更像是斋藤自己悲愤心情的一种发泄罢了。

他冲上前去，看着死去的中村山夫，他又扶起吉岗正一，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吉岗一双惊恐的眼睛还睁得老大，斋藤一郎轻抹吉岗的眼皮让其合上。他翻出了吉岗上衣口袋里的一张照片，这是一个瓜子脸，梨花头，穿和服的女子。照片里的女子面有笑意，却显凄美，斋藤想这就是叫铃美的了；从吉岗胸前涌出的鲜血，染红了铃美的大半张脸，为什么她的面相要这般忧郁呢。

斋藤咬牙发誓要让这个村子“三光”。 随即，山道两边的高处乒乒乓乓的，火光闪闪，除了汉阳造，还有中正式步枪的声响。遇到正规八路了！斋藤不敢恋战，一定是行动的消息走漏，人家事先设伏，斋藤心里又是“阿后”一声大阪腔，急忙指挥撤退。吉岗和中村的尸首一时无法顾及，一路上还丢下了七、八具鲁南自卫团士兵的尸体。

斋藤知道自己的右脸颊是被土八路的土枪给刮擦了，就不知道那土猎枪里装的是什么样的铁条、铁砂、火药，为什么老是痛疼不已，炎症一直无法消退?又听说游击队的这些铁条、铁砂会浸泡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增加杀伤力，他们把皇军当野兽了，这些野蛮人！在斋藤的眼中，这些土八路的人马，对于皇军的扫荡大多游而不击，特别会跑，第一时间就溜得无影无踪，这不，这次也只落下这个抓来的郎中。

孙明光一直说自己是一名乡土医生，也许是事实吧。不妨让他试着给自己治下这脸上的枪伤，这也是对他身份的一种甄别。

对于孙旭来说，这个日寇军官的枪伤实在不算什么，他们孙家就有专门治疗这些外伤的家传药，在他医药箱子里，几帖特制的膏药一个疗程就可解决问题。斋藤对汉方医药本也信，他渐渐感觉脸上不疼痛，而后伤口慢慢结疤，最后结疤脱落，只是在右脸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疤痕。

但是斋藤对孙明光身份的怀疑并没有完全解除。怎么处治这个八路郎中，格杀勿论?这不符合眼下自己对辖区治理的原则。斋藤决定仿效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做法，但也不照搬。因为诸葛亮并没有要求孟获写一份悔过书，而是羽扇一挥就无条件松绑放人。斋藤想，你孙明光悔过书白纸黑字摆在那里，在八路的眼里就是一种叛变，如果孙明光真是八路干部，以后还有你好活的?所谓“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也。

经过党组织的同意，孙旭从容地写了一份悔过书，没有半点讨价还价， 这让斋藤一郎十分满意。他拍拍孙旭的肩膀，友好地说，孙先生，出去后好好行医，做一个良民，咱们共存共荣，后会有期！

那天太阳很大，这个孙孟获走出牢门，眯起了眼睛，还有点不习惯呢。孙旭自己也感到奇怪，自被关押以来，日本兵并没有按惯例给被俘的八路下马威，就是说，这一段时间，斋藤一郎都没有对孙旭动粗用刑，自己竟然毫发无损，完璧归赵了。却也正是这次的被捕，让孙旭在日后的运动中，被作为叛徒揪出来批斗。造反派还充满想像力的知道那份悔过书的开头语：八路的不好，皇军大大地好。此为后话。

旅游大巴轻轻地停在金阁寺附近一块安静的地方。上午行程安排得很紧凑，现在导游让大家放松一会儿，自由活动一下。

蒋光晨特地最后一个下车，此时老司机斋藤一郎正靠在车头，手捧水杯悠闲地喝着，蒋光晨轻步向前，凑到斋藤跟前，轻声叫他斋藤先生。斋藤知道这游客叫他，但他不明白这位老人有事为什么不去找导游；更不会认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几十年时间过去了。

此时的蒋光晨眼神充满善意，他微笑着强调说，自己是中国山东滕县的那个孙明光，为你治过脸上的枪伤啊。斋藤睁大了眼睛，他真的听不懂这些中国话了。蒋光晨叫来导游小姐帮忙翻译。斋藤这才明白，眼前这位中国游客，就是当年那位用土膏药为他疗伤的八路郎中。斋藤一郎也从这个人的脸上找到了当年熟悉的影子，一时有点尴尬，随即就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哦、哦、哦”地点着头，热情地向这个孙明光伸出手来，真诚地说，幸会、幸会，欢迎孙先生来京都府观光。

蒋光晨告诉斋藤，自己现在不叫孙明光，当年自己也确是一名八路干部。那次回到根据地后，就被调到鲁中抗日根据地从事抗日宣传工作，并改名蒋光晨。后来随大军南下福建，在省会福州从事教育工作，出任过高校校长，教育系统的厅、局长等，这次是退休后的出国观光。

对于孙明光承认自己曾是一名八路干部一说，斋藤一郎似乎并不感意外，这些年，他一直关心中国的各种信息，此类事多了。再说，那时候，他释放了这个八路郎中，从此辖区内就再没见过这个孙明光行医，也是心存疑虑的。

蒋光晨也询问斋藤战后回国的情况。斋藤想，当年日本侵华给中国人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包括对眼前的这位中国人造成的伤害。他斋藤好意思在蒋光晨面前诉说战败国国民的种种悲惨往事?

日军放下武器后，斋藤在战俘营里呆过一段时间，直到1946年才在青岛港坐上日本国的“白鸟丸”号轮船回国。斋藤那个中队原有180多名士兵，如今回国的只剩50多名，大多数人死在了战场，现在回日本的这些人中还不乏断腿缺胳膊的。

日本人必须经过中方人员的严格搜查，人身、每一个人的行囊，然后登船。他们军人礼让老少妇婴的日本国侨民，50多个人围坐在前方的甲板上，能找到的战殁者的遗骨也都带上：安井君、河村君、上泉、渡边等，斋藤胸前抱着的是小队长松岛正雄的骨灰。

“白鸟丸”鸣笛起锚，发出低沉、宽大、悠长的声音，看着轮船缓缓驶离了港口，斋藤一郎心中五味杂陈，他默不作声，转过脸去望着大海，一脸悲苦。不知怎的，有几只海鸥在上空一直围绕着斋藤他们上下翻腾飞翔，不断地发出“噢呼、噢呼---”尖利的叫声。是吉岗正一、中村山夫，还有石田、野口、麻生他们?埋怨自己把他们丢弃在异国他乡，还是对自己一干人离去的依依不舍?

斋藤也不知道家乡大阪确切的情况。只听说，也被盟军实行了饱和轰炸。大量工厂和军事设施被炸是不用说了，听说美军连居民区也不放过。而当到处是断壁残垣，一片焦土的景象真真切切地摆在自己眼前时，斋藤还是震惊不已。听说美军是在大阪人熟睡的时间投下大量燃烧弹的，居民区顿时一片海，人们哭喊尖叫无处可逃，真是人间惨剧啊。但这不也是中国人所说的因果报应吗，斋藤一郎想起了自己在鲁南山区里，对那些偷袭造成皇军伤亡的村庄进行报复时的情景，也是火光冲天，农户村民家的房梁烧得哔哔剥剥响，大冷天的男女老幼冻得悉悉索索的，都被赶到村前的空地里----。

斋藤找到了自己老家的房屋，在废墟前面的石块上坐下，深深地垂下了头。

斋藤一郎告诉现在这个叫蒋光晨的八路，说日本国终战后，刚回到家乡大阪时，大家都是在废墟上开始讨生活，艰难谋生，一年又一年。后来日本的经济慢慢起色，自己也积累下了一些小钱，咬咬牙，也贷款凑了一些资金，还是把自己父亲创办的“斋藤工房”重新启动，也就是一个小印刷厂吧，自己历来喜欢读书，也喜欢做跟读书有关的事。于是购买机器，雇佣人手；生产、营销，也忙得很，也很充实。只是这些年岁数渐大，感觉力不从心，于是就由儿子接手，但不习惯整天无所事事，闷在家里。刚好战友会里的一个老兵是京都人，他介绍自己到这边旅行社开开大巴。其实这些年，政府发给我们这些老兵的退役金是足以让我们生活无忧的啦，斋藤这么说着。

蒋光晨问斋藤有几个孩子，斋藤说，一男二女，除了在斋藤工房做事的老大，还有老二和小大哥六岁的小女儿斋藤千叶。不知道是不是斋藤平时特宠溺这个小闺女，谈到斋藤千叶时，这个斋藤一郎脸上的拘谨散去，终于露出幸福、开心的神情。

他告诉蒋光晨，自己这个女儿正在你们北京学汉语呢，这当然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正式生效之后的事了。还说自家的女儿现在是个地地道道的亲中派，斋藤千叶的座佑铭是，中日两国人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中日永不再战！斋藤一郎笑笑说，现在的这一代比自己年轻时有见识得多，斋藤千叶就不像自己年轻时那么狂热、无主见，那么容易被洗脑。

斋藤问蒋先生有几个孩子，蒋光晨说，我们中国大陆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自己只有一个儿子，现在福建省会福州的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工作。蒋光晨对斋藤说，中国大陆现在搞改革开放，面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也有很多日本公司企业来大陆投资合作，斋藤先生有机会可以到中国大陆看看呀。斋藤一怔，立即满口谢谢、谢谢，不置可否。

其实，刚退休那一阵子，斋藤就跟旅行团首先去了美国。在斋藤的认知里，日本国在二战时只是败在美国人手下，特别是那两颗原子弹。他很好奇，他想看看这个能够打败日本国庞大航母舰队，夺得制海、制空权的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后来，他也去了西欧一些国家。在大东亚，他去了韩国、台湾地区、新加坡，香港地区，还特地跑到缅甸，因为当年他的部队原先也要被派往这里，后因种种原因，斋藤还是一直呆在鲁南地区跟那些土八路缠斗。

至于去中国大陆观光旅行，斋藤心里一直犹豫不决。斋藤从年轻时就一直想着要去看看中国的万里长城、北京中国皇帝居住的故宫，还有那个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他也很想去鲁南邹滕一带看看，多少年过去了，吉岗他们遭受伏击惨死的情景让斋藤无法忘怀。

那天晚上，斋藤又一次梦见吉岗正一，他听见吉岗撕心裂肺喊叫“斋藤君----”，他看见自己把吉岗扶靠在自己的腿上，吉岗睁大眼睛向上翻着，还没咽气，他请求斋藤君回国后，一定要找到他的铃美，给予照顾。浓浓的血从他嘴里一直往外冒泡，吉岗正一拼尽心力说出“拜托了”，头一歪就断了气。斋藤想到滕县那个地方不仅丢弃了吉岗正一、中村山夫，还有石田、野口、麻生他们的遗骨，什么时候有机会能够在那里祭拜下他们啊。

当年乘“白鸟丸”号回国，到大阪后，斋藤就找到了铃美家，那一带也早被美军的燃烧弹摧毁，铃美下落不明，失踪了。在那个梦里，斋藤的两只手抱着吉岗一直摇晃，大声喊叫吉岗君、吉岗君！他看到了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但是，这血淋淋的双手又何曾不是那些年滕县那么多无辜村民百姓的鲜血啊，想到这里，斋藤一郎的心里总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