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入秋，桐叶如画

谷岚

　　因为遵循了半辈子的边界和框架忽然被打破，栾萍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很久以来极为熟悉、极易掌控的平衡感。

虽然她也承认，他天天主动找她聊天，确实在很多时候给她带来了短暂的兴奋和愉悦，可更长时间占据她心头的是愧疚和羞耻，以及它们带来的苦恼和愤怒。所以经常前一秒还聊得你嘻我哈的，下一秒她就变脸了，情绪急剧降温，有时直抵冰点。

面对她的直接开火，他开始也有点发怵，想转移话题逃避冲突，渐渐地就随她发泄，不争辩、不解释，任她长篇大论，他只简单打几个字敷衍过去。第二天他又会若无其事来找她闲聊，她气头一过，也就又跟他胡侃乱扯。

但越界后他一边抓住机会进行言语挑逗争取进一步发展，一边却又明确表示并不想对她怎么样，更没想过要逃离现有家庭。言外之意就是他纯粹是为了让她快乐而进行的没有任何目的的"无私奉献″，只是在做好事"助人为乐″，并且对栾萍进行谆谆教诲:人生苦短，须活在当下，宜及时行乐；他们之间的行为不会被外人发觉，有益无害。

栾萍十几年积攒的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就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原来她心目中的男神在对待感情这么严肃的问题上竟如此轻浮。这究竟只是她与他的迥异呢？还是从古至今女人和男人的巨大差异呢？

他在现实生活中，在熟人圈子里也许是个大好人。家里的家务都是他一手包揽，妻子专心教书，周末校外培训完学生只需搓麻将放松，家内外一应事务都有他打理，不用她操心。所以他经常跟栾萍吹嘘，他老婆从不怀疑他、管他，因为她处于"极度满足″的状态。

他的业余生活也简单、规律。每晚饭后散步一两小时。最近村里一位对他家有恩的同宗爷爷去世了，为了安慰老年失伴经常嚎啕大哭的奶奶，他将近一个月每晚抽时间去陪老人家聊天，周末也经常开车带她去附近公园游玩。

从这些表现来看他确实洁身自律、品德高尚。但人性是复杂的，往往大善之人背后也可能隐藏着大恶之举。尤其这十几年他对她的经历和生活了如指掌，对她的性格特点和人脉能量基本研究透彻。他选择在她儿子已去外地上学，一个人独居寂寞的时候加速拉拢推进关系，确实是考量了合适的时机。虽然他一直展示的是勤勉、好学、上进、热心、助人为乐的大好人形象，但栾萍从不放弃用她怀疑的目光审视他。她已经在虚幻的世界里对男人看走眼了一次，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看错第二次。

他给栾萍"上课”，又问栾萍"爱是什么？是否是一种意愿？"栾萍对这些高中时才会下功夫去理解、背诵的理论定义不感兴趣。她只从感性上讲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和意识，以及在这种特定的感觉和意识主导下的行为。于是他就解释:爱是促使自己和他人心智不断趋于成熟，不断突破自我界限，使自我完善不断得到实现的一种意愿。所以爱就是以自己为圆心，一圈一圈往外扩散，越往外圈子越大，紧密性则越低。

栾萍记得这是他第二次对她宣讲这个话题。上次听的时候可能满脑满眼都是对他的钦佩和崇拜，这次放在"越界″后的背景下来讲，她就只听出了两个意思:一，她应该"打破自我界限″，不拘泥于条条框框，大胆享受跟他在一起的幸福、甜蜜时光，只有当下才是真实存在的；二，应该尽量向他靠近，这样才能分享到他更多的"爱″，他才能给予她更紧密的照抚。

虽然他几次表示栾萍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栾萍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分析。一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打着"行善积德″的幌子鼓励对他有好感的女网友抛开道德跟他共享亲密，并且时常诱导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坏，男人没机会″的男人，他早已不是她眼中的那一掬"清流″，只怕也已是浸染俗世尘垢多时的一泓浊水了。她眼中的"大师″可能几年前就已社死了，只不过她现在通过近距离接触才透过幻像亲眼看到了他的"死亡″和崩塌。

他总是像一条锯子，来来回回的拉扯。栾萍在听过他说并没想对她怎么样后，明确告诉他那就不要再提"越界″的事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家仍然回到普通朋友的界线上去。可他一有机会就要带她回忆"越界″的细节，一有机会就想推动实现"第三次见面″。

栾萍觉得真的很辛苦。一个被她珍视了十几年的男人，主动走到她面前，说并不想对她怎么样却又主动亲吻她，主动表示想跟她亲密，可她始终记得他是别的女人家的老公，她不应该拥有他。栾萍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捏住后颈皮拎在半空中的猫，面前虽有一条她很想吃的鱼，但她没办法全力以赴，没办法全身心投入。而不能让她做到这两点的感情，是她不屑于追求的。那也说明这段感情来路不正，不值得拥有。所以他的拉扯表面上看是想给她甜蜜，可事实上她只觉得失望、愤懑和疲累。

周日上午他搞过卫生又来找她聊天了。他在看她老婆参加心理培训时的一本书《有效沟通》。栾萍夸赞他爱学习后，吐槽说他跟她之间最近一直是"无效沟通″。然后栾萍的情绪低落症又发作了，她说长痛不如短痛，要彻底删除他。她告诉他已经跟她妈坦白过了，她妈也让她不要跟一个有妇之夫纠缠。

他开始还是嘻嘻哈哈不以为意，后来才开始认真挽留。他说如果亲密交往让栾萍感觉痛苦的话，那就重新开始，哪怕只做聊友也行，就是坚决不让删。栾萍心意已决，但她还是不忍心把过往一键删除、一笔勾销，就同意只是拉黑。

他说要去给一个月没通风的商品房开窗。栾萍说那你忙吧，再见，再也不见。她发了一个大哭的微表情，然后就把他拉黑了。

栾萍的心紧缩成了一团。她忍不住泪如雨下。她自己想一阵哭一阵，然后就有意识地收了眼泪。她知道自己必须出去走一走，不然这腔浓烈的悲伤无法排遣。

天色阴沉沉的，骤降的气温让风吹得人脸庞生冷。栾萍沿着村路走到运河边，浑浊的运河里吃水很深的大货船正往南驶去，河边依然有人在垂钓。昨天下午也是这个地点，栾萍还拍了夕阳映照下的运河给他看，只不过一天的时间，已物是人非。

栾萍漫无目的地在运河旁的村落里乱窜。她看到农舍旁的粉色、黄色菊花开得正艳，路边的菊花脑一簇簇金灿灿的也开得正好，菜畦里各色秋冬蔬菜都长势喜人，远处的雩山尖顶斗笠形的主峰在灰云的笼罩下浮起了灰白色的烟雾。

栾萍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心情才渐渐平复。在穿过附近小区时，她不顾后面小车司机鸣笛警示，快步跑到路中间，把一只被风吹落地面的蝴蝶救到了绿化带里的草丛上。蝴蝶的生命虽然本就短暂，但只因它是美的事物，栾萍就不忍心它过早被噩运碾碎。

大概是因为救了一只美丽的蝴蝶，栾萍回到家迷迷糊糊地竟然睡着了。一个小时后醒来，栾萍觉得只要还能睡得着觉，那自己应付这个小关卡就不成问题。

手机里有个叫"聆听者″的连着加了她三次好友。她知道一定是他的另一个小号，因为他以前跟她透露过他还有一个微信号是"清流"，估计是用来学习和做心理咨询的。栾萍点开一看他的个性签名是:"注入污水中的一股清流！″她就确认无疑了。她没有接受添加。

　　十六天的假期结束了，栾萍像往常一样拎着自备的午餐去上班。

一进单位大门，她就被满树热烈又色彩斑斓的法国梧桐叶子给惊艳到了，顿时心情也明艳起来。

一进办公室，她就把同事的电脑开起来，把这两周她休假期间的报名人数作好统计。一天下来报网约车资格证的人不少，闲的时候就看看网文、翻翻元曲，和玲子、秀芬说说笑笑。一天过得充实而飞快，竟然没有一点没他陪聊的戒断反应。

这应该得益于她一直对自我的警醒:女人应该独立、审慎，不要贪恋男人的照顾和陪伴。这样当男人想用这种"捧杀″式的陪伴对你进行低成本拥有或控制时，你才不会因受制而妥协、痛苦。清醒、果断、真诚是女人一生该随心携带的三件法宝。

栾萍把休假在家时做的炒米糕也带了几块给同事们品尝，大家边吃边说笑气氛融洽。她也弄清了这个月基本工资为什么被扣掉四五百的原因。原来是因为今年社保基数上调了，一下补缴了十个月的个人应缴部分的社保金。这是好事，不是说从今年起，企业单位和事业单位职工退休金相互靠拢吗？这大概就是体现吧。

上午"聆听者"又来添加。栾萍心情大好，她知道他也是担心她，就在验证框里告诉他放心，她没事，让他安心过他自己的日子。

她还是没加他。已经是第二次下决心要拉黑了，要断就断个彻底吧。既然是段没有结果的孽缘，早点狠心分开对大家都好，不会让局面变得不可控，不会留下隐患。

既不能相濡以沫，就不如相忘于江湖。

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