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叶国庆的燕京大学师生缘

羊羔书话

图片说明：叶国庆年轻时

图片说明，叶国庆与谭其骧为同届研究生同学，合影于毕业时（北平）

图片说明：1923-1926年期间的许地山。站立者，可能是许地山在哥大或者牛津大学的校友。

图片说明：1928-1930年间的许地山，任燕京大学副教授、教授。

许地山的印章，其中有“落华生”

1929年许地山与夫人周俟松结婚不久的合影

文：杨仁飞（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许地山研究所特约研究员）

叶国庆，是许地山教授亲自指导的一位历史学硕士之一。

叶国庆，1930年入燕京大学国学院，1931年完成硕士论文，1932年1月答辩。论文是关于福建地方民俗传说与历史研究，即就所谓杨文广“平闽十八洞”传说开展研究。这一硕士论文于1935年正式发表在《厦门大学学报》第三卷第一期上，后又作为福建啸风社丛书之二单行本出版。叶国庆通过版本、史实考证、小说演变及民俗风格研究，接受学者陈家瑞的看法，认为在福建流传的杨文广平闽故事形成于明末清初，而原型就是唐朝将领陈元光入闽事迹所转化：

论文写到：“平闽十八洞乃一部掌回小说，叙宋嘉祐间杨文广平南闽王蓝凤高之乱，都约十万余言。凡所涉及，多为福建地方故事，又参用方言。此书当为读者所罕见罕见”“史上并无杨文广平闽之事，然开辟闽疆，则确有其人，漳州府志载唐总章闻陈政陈元光父子暨部将李伯瑶马仁等五十八姓入闽，驱峒蛮，辟草莱；元光与蛮酋蓝奉高战于岳山，为奉高手刄而卒”“平闽十八洞一书，乃演唐陈元光平闽之事无疑”“平闽全传借宋名将杨文广之名，以演唐陈政陈元光父子入闽平峒蛮，辟草昧之事迹”。

叶国庆指出，“元光事迹与地方史有若此之关系，则演元光史实之平闽十八洞其重要可想而知”。之所以有这样的附会，叶国庆认为原因有四个方面，即：一是传说之推积性，二是陈杨二家事迹之类似，三是杨文广确有平蛮之事，四是陈元光被称为“陈圣王”或“开漳圣五”，在当地屡显灵异，土人敬畏，不敢用元光之名，故以杨文广代之。叶国庆还认为：“凡一故事中之英雄，流传日久，则其流传之地域日广，事迹亦日夥；而流传之地域，得变为此英雄经过或征服之地域，便添一文广平闽事迹，福建则变为文广开辟之地”。后来人类学家李亦园教授在叶国庆研究的基础上给予民族学的解释，并认为小说中所谓的十八洞其实就是畲民，反映的是畲族人的风俗习惯，十八洞主的动物原形渗透了畲族的借自然界现象分类族群的思维模式（李亦园：《章回小说<平闽十八洞>的图腾神话研究》）。

叶国庆对陈元光及入闽五十八姓介绍详细：“元光驱逐峒蛮，开辟地圭，始建漳州，屯兵之所遍于福建全省，巡守所及，远至江西之抚州，处州，广东之潮州惠州，从元光入闽者，称有五十八姓，姓名可考者有百余人。今漳中陈姓多称元光之后；沈姓子孙称散处于龙溪漳浦南靖长泰诏安等县；李姓子孙称散处漳浦龙溪诸县；卢姓子孙称散处于龙溪之墨场及长泰县等处；许姓子孙称散处于龙溪漳浦南靖诏案海澄诸县。是则元光入闽，与中国南方移民史，漳州开辟史，有极重要之关系也”。

叶国庆根据史料与实地调研，将漳州地区祭祀陈元光的庙宇情况作了介绍，其中被补充了西门外松州里的西窑大庙，指出陈元光信仰对漳州民间风俗影响：

“元光父子开建漳郡，功绩既伟，崇祀亦隆。共祀庙遍及龙溪漳浦诏安南靖长泰云霄安溪仙游龙岩等十一县，祀礼与祭社稷同。龙溪县（清漳州府治）之祀庙，据漳州府志所纪，有威灵庙二：一在北门外，一在西门外（俗称西窑大庙）松州里，其志所未载者，据余调查所得……俗传二月十五日为开漳圣王生日，九月十日为翁公爷生日，九月廿三日为马公爷生日。每届诞辰，居民必演戏娱神，备牲献祭。余家居龙溪东门浦头里，每年九月十四日，里中必演戏酬神，家家宰鹅杀鸡，延请亲友，我家亦如是，里人谓此日为过‘小年冥’，意谓闹热有如过除夕也，其影响于风俗者如此“。

对于研究平闽十八洞，叶国庆后来在《论文指导老师许地山》一文回忆文章中提到许地山教授对他的帮助：“我在燕大写毕业论文，是许地山师指导的。我初定的论文题目是春秋朝代蛮夷史。他不同意，说这个题目内容广泛，不易下笔，难得成功。后经思考，我对许师说，闽南有一部流行小说《平闽全传》，讲蛮王蓝风高联络十八洞兵马造反，后来宋仁宗派杨文广打败蛮王。对这部小说，林语堂先生在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周刊》上提过认为它是漳州地方故事，值得注意。我又对许师谈起一事，我曾看到《漳州府志》，讲到唐代有个李伯瑶，在漳浦县鹅头山打败蛮王部将。我想，这部《平闽全传》可能是漳州府地方历史的反映。许地山终于同意我写《平闽十八洞研究》。题目定下后，动笔写时又碰着困难，我要用的参考书，有几本燕京大学图书馆没有。……许地山师便介绍我找郑振铎先生。……他告诉我北京有一所孔德学校图书馆，收藏古代小说数万册，可去找一找”“后来碰到说明历史演变和故事关系的问题”“许地山师介绍我去看英国哥麦氏的《历史科学的民俗学》，令我获益不浅”。

叶国庆论文答辩时，许地山宣布论文经过审查，合乎规格，予以通过”同意”。叶国庆事后找许地山、顾颉刚先生，感谢他们的指导。在1931年叶国庆的硕士论文结尾处附注中写道：“本文蒙吾师许地山先生剴切指导，又蒙校内外诸师友多方帮助，或借与书籍，或为介绍参考用书，或代蒐购用书，或为采访传说，无任感激，敬将姓名列于左，以示不忘：本校顾颉刚师、洪煨莲师、邓之诚师，马季明师，容媛女士，同学薛澄清，朱士嘉，邱继绳诸先生，北平同学林藜光，林成章先生。孔德学校图书馆诸执事先生，龙溪黄仲琴、胡张政、陈家瑞先生。同学施大鎏，施甲殿先生。厦门同学黄甲登，黄傍桂先生，晋江同学邱立先生，平和同学黄廷晖先生，汕头同学黄家瑞先生，闽侯李伯端先生”。

许地山给予叶国庆的学术指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指导其论文选题宜小不宜大街，否则落入空洞、难有深度，甚至无法通过答辩的情形；二是引导学生开拓思路、举一反三；三是重视论文学理的构建与阐释，鼓励学生积极开展社会调研，将传统史学与民俗学等研究方法论结合起来。同时，将戈麦英文原著《历史科学的民俗学》推荐给叶国庆阅读。

现在学界将戈麦（George Laurence Gomme）译为高姆、高莫或戈梅，他是英国民俗学派的创始人之一，1878年在伦敦创立了民俗学会（The Folklore Society）。他的民俗学著作有《作为历史科学的民俗学》（Folk as an Historical Science）和《民俗学手册》。《民俗学手册》初版于1890年，经班恩女士等人的修订，再版于1914年，指出民俗的概念乃为：“传统的信仰、风俗、故事、歌曲和俗语”，它们都是“文化遗留物”。《作为历史科学的民俗学》（Folk as an Historical Science）出版于1908年，认为“通过一个民俗现象的横向比较，可以了解其变迁。需要把握各个要素互相组合的形式来把握其变迁”（萧放、朱霞：《民俗学前沿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年）。从叶国庆论文的注释，还发现他确实引用了1908年出版的Gomme 戈麦Folk as an Historical Science一书中第35-37页、60页的观点。

叶国庆继承了许地山、顾颉刚等燕京教授扎实的史学功力。他为研究平闽十八洞与陈元光关系，详细介绍了厦门、泉州、漳州龙溪、闽侯等地七个不同版本的《平闽全传》（见叶国庆对平闽全传版本的介绍），指出这些版本充满闽南方言，非漳泉人不懂，故一些书籍皆销售于厦语通行之地：“此子生在瓜中，不与别家，就在尔三人厝上，乃上天所赐”中的“厝”；“光绪本有‘厝詹下一枝竖柱’”等。叶国庆为来验证小说中地名如鹭江、漳仙洞的真实性，要么自己亲自实地调研，要么请托友人如任龙溪公路局职员施鸾声在石码一带查实漳仙洞是否真实存在，得出“余为龙溪人，尝闻城东门外洞口庙，旧为蜜婆庙，即十八洞之一。蜜婆洞，漳仙洞疑即附传会之名。”

可见叶国庆有关平闽十八洞与陈元光关系的论证相当扎实，论文既参考了各种版本史料，又实地调研，详列了陈元光平闽主要将领及当漳州潮州诸地“蛮族”领袖的资料，又列出福建各县市祭拜陈元光的庙宇资料，加上许地山、顾颉刚先生的学术指导，可谓是一篇高质量的论文。

许地山与叶国庆教授燕大有缘，其实背后还有另外一重的闽台亲缘：

许地山，字赞堃，笔名落华生。1894台南出生，祖母是漳浦迁居台湾的畲族蓝氏后人。父亲许南英台湾进士，著名诗人。许家本是跟随唐将陈元光到闽南58姓的许天正后人，后来开枝散叶到漳州龙溪、潮州、台湾。1895年甲午战争抗日失败后许地山跟随父母落籍漳州龙溪。1911年-1917年期间，曾在漳州龙海的石码眉麓小学、龙溪师范附属小学教书，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是燕京大学第一届毕业生。

叶国庆，原名叶谷馨，1901年出生，漳州龙溪人，厦门大学第一届毕业生。

许地山与叶国庆的师生缘，始于1930年，那一年许地山36岁，升正教授，为燕大国学院、宗教学院、历史系、社会学系等开设课程。

叶国庆研究生论文选题与漳州闽南息息相关，在燕京大学，除了许地山谁还能指导叶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