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报

待我长发及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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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印象里，奶奶是个不折不扣的封建迷信老古董。她相信鬼神，她更相信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记得刚上初中那会儿，觉得自己懂得很多，再加上奶奶每天微笑着，眯着眼看我完成各科作业时崇拜的眼神，我曾一度认为自己就是家里最厉害的“高材生”！

对于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奶奶来说，她对一切关于学习的事情都会顶礼膜拜。她羡慕我可以流利地朗读课文，羡慕我可以说些半洋不土的英文，更羡慕我拿着瓶瓶罐罐完成化学老师布置的实验。

但我对她的态度却与她恰恰相反。我讨厌她大字不识几个就在街上大声地念广告牌，我讨厌她捡起别人扔掉的废报纸还当作宝贝压在床下，我更讨厌她神叨叨地碎碎念。

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她当着我同班同学的面大声的读广告牌。

儿时生活的小镇信息闭塞，直到我上初二，镇上的街道才开了第一家桑拿浴。当时桑拿浴和旁边的自选超市都是我们心中高档消费场所。我们会因为自己去的是桑拿浴而不是澡堂而炫耀好久。当然，去自选超市购物也是值得炫耀的另一件事。

那天，母亲终于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答应让我去一次桑拿浴。奶奶不放心我一个人过马路，就跟在我身后。我和几个同班女同学约好一起去桑拿浴，远远地我就看到等在门口的几个女生。我加快脚步，奶奶也加快脚步。

刚到门口，奶奶抬着头，瞅着店牌，大声读道：“叠拿谷！”同学们听到了，先是一怔，接着抬头看看店牌，然后捧腹大笑。自此，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同学们就都管我叫“叠拿谷”。这件事后，我更加厌烦大字不识的奶奶。

说起她读错的那三个字，“叠”还是我教她的。我爱写作文，写完作文就喜欢读给旁人听，其他人对我的小作文都不感兴趣，包括爸妈，他们觉得幼稚的言语不值得一听。只有奶奶是我的“忠实粉丝”，她总会带着崇拜的眼神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听我读那些青涩的文字，时而微笑，时而紧皱眉头，仿佛在思考，听的很是认真。其实后来才明白，大人对孩子最好的关爱便是耐烦，奶奶对我足够耐烦。

每每在我读完后作文后，她都会接过我的作文本，眯着眼睛看那一行行密密的文字，有不认识的字她会虚心的问我，我也从给奶奶教字中得到了许多成就感。“叠”就是在某次作文中写到的字，这个字恰好是奶奶不认识的，恰好“桑”与“叠”又有几分相似，也是阴差阳错的“缘分”酿成了后续的笑话。至于“叠拿谷”中的“谷”字，奶奶自然是认识的，因为“谷”是母亲的姓。“拿”字我记不得奶奶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广告牌上的三个字，只有“拿”她读的正确。

那天，我硬着头皮和同学们蒸了人生中第一次桑拿，但这次“高消费”的经历并没有成为之后一段时间里可以炫耀的资本，反而使得我成为同学们的笑柄。

本以为这已经很让我难堪，谁知道从桑拿浴出来奶奶等在门口，手里拿着几袋干脆面，见我们出来，她给我和同学每人递过一袋，并笑着招呼我们：“这方方面是我在超市买的，人家说可好吃了，你们快尝尝……”

大家都没注意，但我听得真切，奶奶把“方便面”读成“方方面”。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问过奶奶为什么叫它“方方面”，但我想应该是奶奶觉得它的形状是正正方方的，再加上奶奶又恰好不认识“便”字，就索性叫它“方方面”吧！

除了不识字，奶奶的封建迷信也是我厌烦的。

北方的冬天青黄不接，蔬菜就只有土豆、红薯、大白菜；水果只有苹果、鸭梨、柿子。柿子是牙口不好的爷爷最爱买的水果，每次爷爷都会买回半框，摆在屋里的水泥地板上。我呢，就像勾头燕一般，反复捏着硬邦邦的柿子。好容易有一两颗熟透的柿子，奶奶就会递给我一颗，并将另外一颗剥开皮小心翼翼地放在院子最中间的空地上等麻雀来啄食。不一会儿，几只麻雀就会扑棱棱飞来，吃饱后又扑棱棱地飞走。

麻雀飞走了，奶奶就开始忙活。她会不厌其烦地先用一盆水濡湿水泥地板，再用高粱秆编成的扫帚使劲在地板上搓几下，最后再用一盆水冲走搓下的残余在水泥地板上的柿子果浆。

我很厌恶奶奶的这种做法，因为她浪费了一颗我怎么也吃不够的柿子。

终于有一天爷爷发脾气了，嚷嚷奶奶，嫌她用柿子喂麻雀。听着爷爷大声地嚷嚷，我却有种莫名的喜悦，可能是觉得爷爷给自己出了气，再或者是觉得奶奶在经过这次争吵，就会放弃喂麻雀，我就因此可以获得两颗柿子……

可谁曾想，奶奶依旧我行我素，继续喂着冬天里那一群麻雀。

终于有一天，又有两颗熟柿子，奶奶还和往常一样，递给我一颗，剥给麻雀一颗。我忍无可忍，气呼呼地质问奶奶：“你为啥这样糟蹋柿子？”

“这哪是糟蹋，这是积福！”奶奶眯着眼看着正在享受美味的四五只麻雀。

当时我烦透了奶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无知，更是因为她对我的爱和对麻雀的爱是相同的。我无法接受自己和麻雀在奶奶心中拥有同样高的地位。

这样的误会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奶奶似乎比我还激动，她双手合十，先是放在胸前，接着举过头顶，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十来分钟后，她睁开眼，拉着我的胳膊说：“看看，这就是奶奶给你积的福！”我突然想起奶奶口中的“积福”应该就是她每年冬天不厌其烦地喂养麻雀吧？

之后，无论是我结婚、生子、考试、找工作……每一次当她收到我的好消息时，她一定会重复着之前那一系列奇怪而滑稽的动作。

可，后来，我没有像之前那样反感她的举动，反而觉得很温暖。

“积福”是什么？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在我的认知里，福气是源于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

而在奶奶朴素的价值观里，“积福”就是自己不遗余力地反复做善事，从而感动神明，将幸福、安康赐予她的子孙。

奶奶的“积福”何尝不是在她认知范围内所能给予子孙最特别的爱呢？

宗教从古到今长盛不衰，并且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依然会继续存在。究其根源，无外乎是它具备了“精神寄托”的属性。

宗教的存在很好的诠释了奶奶向天祈福的行为。因为无论是奶奶还是宗教信徒，他们都无条件地相信神明的存在，他们坚信神明会在他们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帮助他们完成其最质朴的夙愿。

神明就是信仰，而信仰将会点亮他们心中盛放爱的灯盏。

奶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信仰，但奶奶有属于自己的神明体系。在她的体系中需要不断地做善事，积善德，然后在某个她无能为力的时刻用善行作为交换，换得神明对子孙的庇佑。

这朴素的爱可以跨越时空，如影随形的存在于有你的每一个角落。此刻，它正默默地托起你，庇佑你！

此刻，我不由地微闭双眼，学着奶奶的样子，双手合十，对天祈祷，愿她安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