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

待我长发及腰

寒冬

冬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只要再熬过一个寒冬，她就要过80大寿了。她在心里默念。对于80大寿，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

她叫秋菊，虽然她出生在春天。17岁，她第一次当妈妈。之后的六年里，她重复的喂养了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二十三年前年，老伴去世，她断了唯一的经济来源。幸好上天眷顾，她生的一副铁打的身板，虽说快六十了，但依然像四十来岁的妇女，干活麻利，可以靠双手养活自己。

仿佛是上天太嫉妒她这副好身板，二十二年前，上天又夺走了她的小儿子。

小儿子是在一场车祸中去世的，她顾不得悲伤，因为儿媳妇即将临盆，她要更加拼命的赚钱，养她还未谋面的小孙孙。

小孙孙出生，长得像极了她的小儿子。有好多次她抱着小孙孙，看着小家伙在自己怀里安静沉睡的模样，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小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

儿媳妇刚出月子就扔下小孙孙，偷偷跑了。有人劝她趁早把小孙孙送人或送到福利院，一把年纪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她剩余的三个子女也不止一次地让她送走小孙孙，可她哪里舍得，这孩子太像她死去的儿子，每每看到小孙孙就仿佛看到了小儿子，一个负责的母亲又怎么舍得抛弃自己孩子？

她不去理会那些反对她抚养小孙孙的人，只是更加拼命的赚钱。

她在五十八岁那年，她再一次当起了“母亲”。

六十五岁那年，她的经济来源再一次断了，因为她被串串店老板辞退。第二天，她揣着一个尿素袋出了家门，她想了一夜，只有这个活儿没有门槛，可以每日结算。

自此，每天把孙子送去学校，她就拿着尿素袋在附近垃圾站，垃圾桶捡废品。下午放学前她会去一趟废品回收站，卖了钱买了菜，接了孙子回家做饭。

她的三个儿女除了大女儿开了家小超市，生活小康。其余的一儿一女生活很是拮据。她不想麻烦孩子，更不想让人说她一碗水端不平，索性只能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

六十八岁，她意外获得一大笔并且不间断的横财——国家发放的退休金。按她年轻时做临时工的工龄计算，每月可以领到一千五百元。这一千五百元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高兴的合不拢嘴。

七十五岁，政府通知严禁居民冬季燃煤取暖，所有住户取暖设备必须全部改为天然气供暖。从环保角度讲，这一规定的确是件天大的好事，但她却为此犯了难。

改烧天然气要按装壁挂锅炉和暖气片，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她拿不出这笔钱。她的大女儿倒是可以帮忙，但她要怎么给那一对生活拮据的儿女开口要钱？“一碗水端平”是她对待子女的原则，这原则不能破。自己拿不出钱又张不开嘴，于是，只能一拖再拖。眼看缴费截至日期就要到了，她还是没有向儿女们开口要钱。她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她买了三个热水袋，其中两个给孙子用，剩余一个留给自己。

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这小小的暖水袋又怎能抵挡呼啸的寒风？

缴费截止那天，居委会主任专门找到她，准备给她做思想工作。可她故意躲着，因为她很清楚居委会主任找她的原因。

找不到她，居委会主任就给她大女儿打电话。接完电话，大女儿气的直哆嗦，趁着下午学生放学的时间，她冲回家，准备找母亲理论。她是全家最好面子的，她觉得母亲的做法让自己丢尽了脸，让所有人看了她笑话。她一进门，将四千元甩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声叫嚣：“你每月一千五百块都花完了？区区4000块交不起？让人家给我打电话？”

她沉默了片刻，回答说：“房子里太热我不习惯，我不想装暖气。”

看着她穿在身上的那件黑色布衫，女儿低下了头 。这件黑布衫女儿记得，是哪年结婚时她为了给女儿撑场面特意扯了块新布让街口李裁缝做的。如今已经二十几个年头，黑布已经泛白，肩头也磨得稀薄，可以透出里面那件红毛衣。红毛衣也是女儿穿剩下的，那年女儿36岁，过本命年，迷信的她亲手给女儿织了件红毛衣，想让女儿在本命年抵厄运。可女儿觉得难看，只穿过一次就丢在箱子底，前一阵收拾衣服，女儿拉出这件红毛衣本打算扔掉，可她舍不得，拿回来自己穿。

看着她寒酸又可怜的模样，女儿眉头紧锁，嘴角抽动了两下，起身砖头离开。

她拿起桌子上的4000元塞给女儿，女儿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这壁挂炉和暖气必须装！”声音不大，但字字掷地有声。

壁挂炉装上后，大女儿开的小超市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甚至有人宁愿绕点路也愿意去她大女儿的小超市买东西。

大女儿乐得合不拢嘴。大女儿知道很多人是看在她孝顺的份上照顾她的生意。作为对母亲的回报，她每月都会往母亲天燃气卡上充值200块。

七十七岁那年，小孙子技校毕业，找到了工作，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她的笑容变多了，往日愁容笼罩下的那张雾蒙蒙的脸如今也云开雾散。

七十七岁那年过年，她悄悄地往大女儿皮包里塞了4000元，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她一定要把儿女这碗水端平。

七十八岁生日，大家伙都回来了，她布满皱纹的脸像极了她地名字——秋菊，一条条深陷的皱纹，笑起来简直就是一朵盛开的烟花菊。酒过三巡，大儿子先开口：“娘，现在你也没啥负担，退休工资也花不完吧？不如每月拿出来九百块给我们每人分三百……”二女儿一听大哥要分老娘的钱，眼里直冒光，赶忙附和：“就是就是，咱娘的工资根本花不完。她跟咱们不一样，咱们都要养孩子，开支大！”大女儿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酒精的作用：“你们的算盘打得真响，前几年给老娘装壁挂炉时给您们俩打电话，你们找各种理由，一分不出。我给老娘装了壁挂炉，每月还充200块的天然气，你们要是想分钱，先把我垫进去的还回来……”大女儿还没说完，刚工作不久的小孙子抢着说：“怎么就没算我呢？我可是帮你们守着老太太守了18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刚刚飘散的愁云再一次笼罩在她的脸上。她进屋，拿出工资卡，放在桌上：“里面还有三千块，你们取了每人拿七百，剩余二百够我这个月生活了！”

她说完起身走向里屋。她真的老了，比从前更低，背比从前更驼，头发比从前白的更多，几乎已是全白。

在这小镇上，什么事都瞒不住，就像之前大女儿掏钱给她装暖气、交天然气费一样。如今，子孙四人要分她的养老金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受影响最大的是大女儿，她小店的生意一落千丈。接着是大儿子、小女儿，她们走在街上总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终于，在她快过七十九岁生日的那个冬天，大女儿的小超市彻底关门了。这天，大女儿半夜跑来，一进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大女儿缩着脖子走进里屋。她的床上盖了整整四床棉被，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瘦弱的她。

她听到动静，抬头，看见大女儿，有点不好意思：“外面冷，快钻到被窝里……”说着就掀起被子。

“你为啥不烧暖气？”大女儿愣愣地问道。

“我一个人在家，烧那干啥！”

大女儿钻进被窝，和她躺在一起，被窝里很暖和，充满了熟悉的味道。大女儿一夜未合眼，四床被子好像有千斤重，压得大女儿喘不过气。第二天一大早，大女儿就起身看了天然气表，剩余9262元 。母亲只烧了不到五百块的天然气，她不敢想象，母亲是怎么熬过三个冬天。那烧的五百块的天然气也一定是小孙最后一年住在家里的那个冬天。

最近，她又该过生了，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

她期待子孙全来给她祝寿，她喜欢热闹。

她有些担心，担心子孙不来，怕他们觉得自己没钱可分。

其实，这一年她又攒了一万五千块，每人能分3750块。

这笔帐她反反复复算了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