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杨兰春与武安市平调落子剧团团长、书记合影。左起:刘式海、孔祥峰、杨兰春、白志强。 <br> 1990年10月,组织上安排我到武安市平调落子剧团当团长,当时除了整合两个承包团的演员外,就是赶排李恒昶老师新编的剧本《丢官记》。《丢官记》是李老师继《卖妙郎》之后的又一部力作,排好排不好,关系到合团后剧团能不能以一个崭新的面目出现。演员没有问题,合团之后在册人员达到78名,而且多数是实力派演员,如杜银方、周素霞、郭从祥、王艳书、柴二旺等,这时候,局领导就想到要找一位好导演,自然就想到了杨兰春。 1963年戏曲电影《朝阳沟》剧照。 我对杨兰春的印象是在70年代末,看了他编导的豫剧《朝阳沟》电影之后。戏里有一句台词,大概是拴保爹说的,“好,好,庄稼人成年百辈子也不生个杂病”,非常过瘾,虽然是用河南话说的,但怎么听怎么是武安话。那时候我在中学教书,后来高中教师集中培训,一位来自西部山区的同行,说起杨兰春来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他说,他跟杨兰春是一个村的,列江人,杨兰春每次回家,汽车送到村边他就不让送了(不愿在乡亲们面前摆谱),他步行从街上走,见谁跟谁打招呼,不管认识不认识。回到家他也闲不住,到处转游,看见什么都新鲜得不行,最后写了一大堆快板,拿到公社去念,逗得大家光笑……<br> 我挺羡慕这位同行,他们村出了这么大一位有才华的人物! 1964年元旦,毛主席接见杨兰春(中)。 局里派汽车到郑州接杨兰春去了,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描绘着他的形象,高个儿?低个儿?胖还是瘦?描绘的结果总是印象中的某个人,干脆不想了。<br> 大约傍晚时分,杨兰春到了,在文化局长刘书旺、副局长刘玉平的陪同下,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我给他事先安排好的办公室。他一进门就脱掉了羽绒服,摘掉了鸭舌帽,一边洗脸,一边说着俏皮话。刘局长说:“你看,杨老师70岁了,这身体多好!”“是是。”我们也赶紧在一边附和。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杨兰春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头发花白,说话略带河南口音,一举一动非常平民化。他说他还是文化大革命中回武安避过难,一晃又快二十年了。 杨兰春与《丢官记》编剧李恒昶合影。 “武安方言里面有一个词儿叫摸脱,啥意思?”他一边问一边思考,“我觉得就像拖拉机后面那个挂斗一样,脱钩了,掉沟里了,也就摸脱了。”他对武安方言很感兴趣,尽管和我们是初次见面,却像多年的老朋友,侃侃而谈,一见如故。<br>鉴于剧团的居住条件不够规格,文化局的领导特意把他安排到政府招待所,早晚车接车送。不料被杨老断然拒绝,他说:“现在剧团都很困难,咱没有必要去住高级房间,倒不如省下钱来多买些戏装。”他执意要和演员们吃住在一起。后经市领导出面做工作,他才勉强答应住招待所,但早晨不让车接,愿意溜达着看看城里的变化,顺便在小摊上喝点羊汤,吃点小吃,品品家乡风味。<br> 第二天,杨老便开始进入现场工作。召集演员们开会,挨个试嗓子、安排角色,并极力称赞演员个个长得漂亮,这出戏排出来一定好看。说得大伙心里甜滋滋的。 《丢官记》的创作班子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导演杨兰春、执行导演刘式海、唱腔设计秦崇德、音乐设计王林巨、王振林、舞美设计庞彦奇,无一不是外聘的大家。倒不是外来和尚会念经,他们确实都是武安平调落子的老前辈。杨兰春早年就是武安落子演员,师承杜银方父亲杜更会,后参加革命,中原突围时负伤,转业到地方任洛阳地区文工团团长,1950年赴中央戏剧学院学习,以后编导了举世闻名的豫剧《朝阳沟》,成为中国戏剧界泰斗;刘式海时为邯郸市著名戏剧导演,《丢官记》排成后,升任河北省歌舞剧院院长;秦崇德是平调著名小生,是武鸿凤多年的搭档,其唱腔有独特韵味;王林巨、王振林、庞彦奇都是国家级作曲家、舞美设计师。另外,他们都是武安人(不含刘式海),都有为家乡戏作贡献的意愿。 杨兰春与主创人员合影。左起庞彦奇、刘式海、秦崇德、杨兰春、李恒昶、王振林、王林巨。 这样的阵容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第一个紧张的是秦崇德,他设计的唱腔总也通不过。杨兰春说:“把平调最好的旋律都给我用上。”秦老师发愁了:“平调就这几个板式,这么多唱词哪能不重复呢?”杨老出招说:“多想点办法,怎么好听就怎么写,如果跑得远了,到落腔的时候就拉回来。当年,王基笑给《朝阳沟》谱曲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当时都说不像豫剧,后来听惯了反而觉得很好听。戏剧就得改革,不改革没有生命。”<div><br> 演员更是紧张得不得了,昼夜不停地盯在排练场,有戏排戏,没戏观排,都把看杨兰春排戏,看作是学习和提高的绝好机会。有的女演员年底就要结婚,也顾不得了,全身心投入到排戏上。还有的演员刚生完小孩,就急急忙忙跑到剧团要求上班。练唱的、练功的、练乐的、画布景的,大院里到处灯火通明,没有一处是闲着的。</div> 杨兰春给杜银方说戏。 杨兰春给吴凤平说戏。 最繁重的还是案头工作。一个剧本从发表到搬上舞台,还需要倾注很大的心血。为此,杨老与作者反复讨论修改剧本,并果断地砍掉了第二场,改变了主要人物关系,还在第三场的爱情戏里亲自续写了100多句唱词。本来想让观众好好过过戏瘾,结果事与愿违,彩排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杨老只得忍痛又砍掉40多句<br> 杨兰春是大导演,一般很少给演员做示范动作,他只在旁边出点子,遇到不满意的地方,他就走出排练厅踱步,绞尽脑汁地想辙。然后走进排练场说出自己的想法,让执行导演刘式海去设计动作。比如第二场的喊冤告状,他觉得牛母的戏份还不够,就让牛母一面喊冤,一面抡起盲杖(双目失明)狠狠的砸地,闹得公堂乌烟瘴气,大小衙役惊恐万状,收到良好的演出效果。但在排练时演员找不到感觉,表情动作均不到位。杨老看着着急,就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做起示范来。七旬老人如此投入,演职员们无不为之感动流泪,连我的眼睛都湿了。 杨老有时也即兴为演员添点东西。当牛母向秀才致谢时,他加了一句唱词,他一边表演一边唱:“我的好人哪——”唱得撕心裂肺,使围观的同志都为之动容。不过当时他来不及选择曲调,用豫剧唱完了这一句,作曲者觉得好,就保留下来,只在落腔时扭到了平调唱腔上。<br> 大约排了一个多月,《丢官记》终于告成了。首场演出武安剧场挤满了观众,笑声、掌声此起彼伏。市领导和省里的专家也应邀前来观摩。大家都很满意,当然也提出了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杨兰春蹲在沙发边虚心地听着(他坐不惯沙发),不时地点着头。我当时都有点坐不住了,替杨老师尴尬,但杨老却能听得进去,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 男女1号演员:郭从祥和周素霞。 时间跟流水似的,转眼杨兰春要回河南了,演员们恋恋不舍地拉着杨老的手,说着依依惜别的话。杨老鼓励大家好好演戏,把武安平调落子继承下来,延续下去,多给后人留点好的作品。演员们默默地点着头,郑重地答应着。<br> 这时,导演刘式海从外面回来了,手里端着5斤冻羊肉。杨老以为他是花公家钱买的,脸色陡然大变:“式海,你要这样我不走了!”刘式海赶紧解释:“我这是花咱自己钱买的,到邯郸你不在我家住几天?我不买点羊肉给您包饺子?”杨老不由分说:“你把它退回去,要不然我不走!”刘式海急得脸都涨红了:“花咱自己钱买肉都不行吗?”“不行!”杨老很坚决。没办法,式海只得把肉退回去。杨老这才高高兴兴的坐车走了。 《丢官记》到底没有辜负杨老的一片心血。1991年5月在省会石家庄汇演,一举夺得河北省第三届戏剧节“优秀剧目一等奖”,省委领导邢崇智、李文珊接见了全体演员,河北电视台播放了实况录像,此后,该剧还被评为河北省“五个一工程奖”。 省委领导邢崇智、李文珊上台接见演员。 五年之后,我离开剧团,被调到文化局文化艺术科工作。期间与杨老有过几次通话,但直到2002年末我才有机会再一次见到杨老,这时距排《丢官记》已过去12年。<br> 当时剧团刚换了新任团长陈淮山,我们打算到河南“梨园春”去推销武安平调落子,顺路看望一下杨老。当时杨老已经82岁了,听说身体又不太好。我们买了点东西,走进河南省文联家属院,他住在一楼,我们开始敲他的门。没人开门。再敲,还没人开门。我们失望了,正准备往回返,碰到一个人,赶紧截住问:“杨老师在不在家?”“在呀!”“那怎么没人开门?”“使劲敲,他耳朵聋。”果不其然,杨老师听到了敲门声,把门打开了。<br> 屋里只有杨老师一个人,并且明显见老了,跟他打招呼他还得把手放在耳朵边听,与排《丢官记》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不但耳朵背,走路都是小碎步,恰似穿木屐的日本女人。说到我,他已认不清了,但说到平调落子,他却异常兴奋!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诵落子戏里的原词,并且连连称赞说:“落子真是好东西,可千万不能丢呀!我写《朝阳沟》时就曾大段大段地引用过落子戏里的词,而且直接拿过来,不用修饰。”说着,他就背诵了好几段。我很惊讶杨老师的记忆力,糊涂得连人都记不清了,竟还能记住这么多唱词,确实是天才。<br> 他说:“我能一字不拉地背诵100本落子戏,咱邯郸还有一个人也能。”他当时说的有名有姓,可惜我忘记了。当时我就想,抢救民间文学的工作太急迫了,如果我们重视的话,把这些剧本都记录下来,这是多么珍贵的一笔财富呀!<br> 说着杨老就把我领到了他的书房,我见他桌子上还摊着稿纸,就问:“杨老师,你还写剧本呀?”他一面小步走着,一面若无其事地说:“说写也没写,说没写也写来。”<br>…… 2004年武安首届磁山文化节期间,作者与杨兰春合影。 从郑州回来,杨老师多次捎信,想让武安剧团排排他的《劈机》,《劈机》是武安落子传统戏,杨老师改编后改名为《秦雪梅训子》。这个剧本我看过,不错,但我做不了主,有关领导也没有表态,这个事也就耽搁过去了。<br> 2004年,我终于又见到了杨兰春。那是磁山文化节期间,市里安排了两个会,一个是磁山文化研讨会,一个是武安平调落子戏剧研讨会,我负责戏剧这一块。当时我不以为杨老师能来,因为他已经84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何况他身体又不好。然而他出乎意料地来了。这时候我想起了邓小平说的一句话:“香港回归后,我就是不能走,坐着轮椅也要到香港去看一看。”杨兰春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回家乡的。他知道自己的岁月不多了,能和家乡人共同探讨平调落子的发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断定,家里人肯定不让他来,我也断定他非来不可,因为他的倔脾气是出了名的。 果然,杨兰春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走进了会议室。在场的人,包括领导和专家全都站起来了,都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老戏剧家。杨兰春的出现,给会场打了一针兴奋剂,情绪立刻活跃起来,围绕平调落子话题大家展开了讨论。杨老师也即兴做了大会发言,对武安平调落子的产生、发展做了全面回顾,他真心希望这次会议能给平调落子带来福音。 然而,这次见面竟成了永别!<br> 2009年6月2日,杨兰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是在报纸上得到的消息,《燕赵都市报》报道了当时的情形:<br> 巍巍太行山俯首迎忠骨,汤汤洺河水扬波拜英灵。2009年6月2日21时26分,著名戏剧艺术家、“朝阳沟之父”杨兰春在河南病逝,享年89岁。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杨兰春在报纸上刊登遗嘱:身后骨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撒到登封“朝阳沟”,这是他创作豫剧《朝阳沟》的地方;另一部分要撒到河北武安“朝阳沟”,那片土地是他出生的地方。7月13日上午,细雨霏霏,哀乐低回,杨兰春的骨灰运抵家乡武安市管陶乡朝阳沟村,武安市领导和朝阳沟的村民怀着沉痛的心情迎接杨兰春“回家”。 河南豫剧三团的演员到医院看望杨兰春。 杨兰春走了,中国戏剧界少了一颗璀璨的明星。<br> 杨兰春走了,武安又少了一位平调落子热心人。<br> 杨兰春走了,却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财富:《小二黑结婚》、《刘胡兰》、《朝阳沟》、《李双双》、《朝阳沟内传》、《家里家外》、《山上山下》……<br> “杨兰春同志是党培养起来的优秀文艺战士,是忠诚于人民,始终和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人民艺术家。是社会主义时期我国戏曲战线实践毛泽东思想和党的文艺路线,继承和发展革命文艺传统作出重要贡献的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豫剧革新特别是在现代戏编导方面取得的艺术成就和豫剧界其他杰出人物及表演团体的成就一起,在我国戏曲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是1992年7月在北京召开的“杨兰春编导艺术研讨会”上,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文化部代部长、诗人贺敬之的一段话。这是对杨老师的最好评价,也是最权威的评价。<br> 谨以此语作为本文的结束语。<br> 谨以此文作为对杨老师的深切怀念! 【作者简介 】孔祥峰,男,河北武安人,生于1956年,历任中学教师、县文化馆创作员、武安市平调落子剧团团长等职,著有散文集《城市猎枪》《红蜻蜓》、报告文学集《佼佼者》、文艺演唱集《哥俩好》《孔祥峰剧作选》、传记文学《大梦人生》、电影作品《梦回搭衣岭》《王近山传奇爱情》《草根出墙》等,作品先后获“中国时代风采”全国征评散文金奖、全国首届“浩然文学奖”、河北省首届“月季花奖”等。现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安市作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