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妍家暖炉，鸡汤情长流岁月

缪宏飞（耕耘者）

　　 在如今的都市生活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人们虽仅一墙之隔，却似远在天涯。邻里之间的往来稀缺得如同沙漠中的甘霖，常常是隔壁家的小孩在走廊里玩耍哭闹，都不会有邻居出来关切询问，大家只是默默关上自家房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然而，我却与邻居晓妍是个例外。我们之间的情谊深厚，相处起来就如同亲兄妹一般。

晓妍是个极为热情且真诚的人，她总是记得我喜欢的零食口味，偶尔会特意给我送来一些她家乡的特色小吃，分享她生活中的小确幸，无论是新发现的一处美景，还是一本触动心灵的好书。她常常与我分享她们家的诸多趣事。就像这次国庆节前一周，晓妍的父亲在家庭微信群里发出温馨提醒：“国庆假期，为‘第三代’每人准备了一只小公鸡，什么时候回家请告知，我好作准备哦。” 消息刚一发出，群里便热闹起来，大家纷纷响应，点赞的表情不断刷屏。远在香港、成都求学的两个外孙女和外孙，更是发了 “哗啦啦流口水” 的夸张表情。其实，众人这般热切，既是对那锅鸡汤满怀期待，更是对往昔岁月深深怀念。

数年前起，晓妍她们姐妹们三人便有了约定：每年国庆假期，集体返回老家团聚。此乃一举两得之举，既为祖国母亲贺寿，亦能使一家老小共享鸡宴，好好陪伴辛苦操劳、养育她们的父母双亲。

于她们的故乡而言，用餐时桌上有一锅土鸡汤，乃是最高规格的礼遇，亦是极具仪式感之事。生活恰似一锅质朴却滋味醇厚的鸡汤，炖煮着亲情的纯粹、鲜活与温暖。那文火慢炖时 “咕嘟咕嘟” 的声响，仿若在轻声诉说这锅美味的独特存在。回首往昔，家中炖鸡汤的砂锅里，除去鲜美的滋味，似乎还隐匿着酸甜苦辣等诸般别样的味道。

如今，她们皆已明了，父亲此举是为弥补四十余年前留下的遗憾。四十余年前，令她们望眼欲穿的，是除夕夜里那锅鲜美绝伦的鸡汤，那是童年味蕾最纯粹却又略带苦涩的记忆。

　　 幼年时，一年之中仅有一次吃鸡的契机，便是年夜饭。故而，她们最为期盼的便是过年，只因知晓，吃过鸡肉后，自己便又年长一岁。

除夕清晨，天还未大亮，晓妍她们姐妹们三人就像三只欢快的小鸟，毫无困意，早早起身协助母亲筹备年夜饭。大公鸡宰杀洗净后，母亲站在灶台前，神情专注而熟练，她将鸡块剁好放入铁锅翻炒，随着 “滋滋” 的声响，鸡块在锅里欢快地跳跃着，母亲加盐与酱油调味，那动作一气呵成。未及熟透便盛入黑色砂锅，置于早已备好的炭炉之上，以文火徐徐炖煮，与之同炖的还有一锅猪肉豆腐。记忆里，年夜饭的当家菜肴，便是这传统的两大锅。

待至午后，锅里 “咕噜咕噜” 作响，气泡不断顶起锅盖，蒸汽自锅盖的小圆孔及锅沿喷涌而出。眼见那金黄的汤汁于锅盖四周翻涌欲溢，母亲便用抹布裹住锅盖柄轻轻开启，浓郁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肆意钻进鼻腔。

围聚于炭炉旁的她们，早已垂涎三尺，晓妍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锅里，深深吸气，忍不住伸出舌尖迎着蒸汽轻舔，那模样仿佛已经品尝到了鸡肉的鲜美，嘴里还不住地喃喃：“这味道肯定妙极了……” 锅中黄白相间的鸡肉在浓稠的汤汁里渐渐变得酥软，母亲用汤勺缓缓搅拌后，再度盖上锅盖，微笑着叮嘱：“莫要总揭盖子，香气会逸散的。”

她们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这两锅肉，不时添加木炭，望着蒸汽如婀娜舞者般袅袅升腾，穿过窗户与门扉飘散至屋外。此时，父亲便着手准备张贴春联、燃放鞭炮。父亲站在门口，手中拿着春联，仔细地比对着位置，脸上带着一丝庄重与期待，嘴里念叨着：“这春联一贴，新年的喜气就更浓了。”

年夜饭堪称一年中最为丰盛的晚餐，一锅鸡，一碗肉，一尾鱼，还有年糕青菜。父亲向来不许她们吃鸡爪，称小孩子吃了鸡爪会抓破书本，学业难成。于是，整只鸡归父母所有的，唯有一人一只鸡爪。

家中皆是女孩，父母言传身教，大家和睦相处，不争不抢。晓妍与妹妹食鸡腿，姐姐吃翅膀，洁白的米饭浇上深黄的鸡汤，那便是世间至美的味道，只可惜一年仅有这一回。有时，用餐毕猛然抬头，便能瞧见父母脸上虽有笑意，却难掩背后那一丝淡淡的忧愁。那忧愁像是一抹淡淡的阴影，悄悄藏在父母的眼底深处。

彼时，母亲每年都会饲养数头猪与许多鸡，然最终所剩无几，或被狗咬，或遭人窃，或因病而亡。母亲却依旧执着养鸡，只因家中的针线、盐巴等物什，皆需靠这些鸡下蛋去换取。

家中人口众多而劳力稀少，父亲除参与生产队劳作外，早晚还得奔赴石灰矿拼命苦干。但每至春荒，仍需以番薯果腹，或向他人借粮度日。父亲时常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眼神中满是疲惫与无奈，怅然叹息：“若有个儿子便好了，起码能帮忙挖煤种地。” 日子久了，她们亦暗自埋怨自己非男儿之身，晓妍常常会在心里想：“要是自己是男孩，就能为父母多分担一些了。”

　　 犹记姐姐上初中之时，正值身体发育之际。彼时，一些家境稍优渥的人家会炖一锅小公鸡加田七，皆言食用初鸣的小公鸡可助长身高。姐姐羞于启齿，便拉着晓妍的手，轻轻摇着，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晓妍，你去跟爸妈说说吧。” 晓妍心想，若能成功，自己或许亦能分得一口鸡汤，遂鼓起勇气首次充当说客，目标自是心肠更软的母亲。

母亲犹豫良久，站在鸡舍前，眼神在鸡群里徘徊，颇为心动，正欲捉拿那只跛脚受伤的小公鸡，恰逢父亲扛着锄头归家。他见状问道：“既非过年亦非过节，你们这是作甚？长身体，女孩子家长得过高有何用？” 言罢，母亲面红耳赤，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父亲自觉失言，姐姐则 “哇” 的一声哭着奔离。她那失望至极的模样，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肩膀微微颤抖，至今仍深深刻于晓妍心。

待晓妍上小学时，家中分得五亩有余的责任田，父亲像是一位精心布局的战略家，种下杂交水稻与诸多经济作物。杂交水稻亩产量比以往提高了近三成，经济作物如椪柑、猕猴桃的售卖为家里带来了每年几千元的额外收入，这才使得年夜饭的鸡肉从一锅逐渐增加。当砂锅摆满厨房炭堆之际，晓妍已踏入高中校园。

　 　念大学那年，担任二十余载村书记的父亲，虽为村集体积攒下三十万元存款，却为晓妍的三千元学费四处筹借。为改善家庭生活，他毅然辞去村里职务，前往乡镇企业务工。退休后，父亲入读老年大学，终圆自己的 “大学梦”。父亲坐在老年大学的教室里，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眼神里透着对知识的渴望与向往。

其后，父亲决定回归农村老家，为女儿们养鸡、种菜、种稻谷。他还化身 “热心肠” 志愿者，帮五保户代办低保、医疗救助等手续，带领邻里参与修补村道等义务劳动。与多数农村老人一般，父亲的晚年生活质朴而健康。清晨，他漫步于菜地间，浇水除虫，待蔬菜长成，便采摘分成三份，骑上二十分钟电动车赶赴衢州城里，分别送至三个女儿家中。父亲亲手栽种的蔬菜与水稻，皆不施化肥、不喷农药，食用不完时便送往菜市场售卖。近些年，他更是痴迷于治水，担当起石梁溪河段老年段长一职。父亲穿着志愿者的衣服，站在溪边，眼神坚定而专注，指挥着大家清理河道。

母亲则居于城里，白日帮大姐照料二宝，夜晚跳跳广场舞。周末，两位老人相聚，共度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母亲抱着二宝，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嘴里轻声哼唱着摇篮曲。

平日陪伴父亲的，还有一群鸡。清晨，他将鸡放养至后山，偶尔拉奏二胡，鸡群似懂音律，纷纷伸长脖颈专注聆听那悠扬的 “东方红，太阳升……” 日暮时分，待鸡群自觉入笼，父亲便将它们提回屋内安歇。鸡蛋积攒足量后，便依需求分配赠予三个女儿。这些年，家中的鸡和鸡蛋从未对外售卖。

　　 假期来临，她们三大家子全员归巢，有的清扫小洋房，那认真的模样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有的检修电器设备，眉头微皱，眼神专注；有的浇灌菜圃、翻整土地，动作熟练而有力；有的下厨烹饪、清洗碗碟，厨房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有的跟随父亲参与修路，手中拿着工具，干劲十足……

这十余载，大家与小家的经济状况皆有显著改善。每年，她们都会抽空陪伴父母外出游历。与此同时，亦养成习惯：无论是传统的春节、端午节、中秋节，抑或是新兴的父亲节、母亲节，每逢佳节，皆以团聚的形式欢庆。

每逢过节，父亲定会烹制一锅鲜美无比的土鸡汤。遇有贵客临门或喜庆之事，父亲总能觅得炖一锅鸡汤的由头。实则，以现今的条件而论，节日团聚时摆上几道山珍海味亦非难事，况且，绿色有机蔬菜更是备受年轻人青睐。

今年国庆节，她们再度集体返乡，庭院里停满了小汽车。父母双亲最为开怀的，当属又收到在读大学生孙辈们馈赠的礼物：围巾、衬衫、云南鲜花饼、义乌红麻花糖，皆是孩子们凭借自身社会实践所得购买。父亲喜笑颜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声道：“如今的日子委实舒心，咱家不光女儿女婿孝顺，我竟也开始享外孙们的福了。可见，生男生女并无二致，哈哈！”

　 　诚然，改革开放四十余载，农村已然发生翻天覆地之变革。于晓妍家中，国庆节的晚宴之上，一桌佳肴的中心位置，依旧是那锅慢火细炖而成的鸡肉汤。一家人四代同堂围坐，男子浅酌美酒，女子轻抿饮料，众人谈天说地，其情融融。“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千言万语，人生百味，尽皆蕴含于这一锅暖意融融的鸡汤之中。

父母双亲那满布皱纹的面庞，始终洋溢着满足的笑意，幸福之感溢于言表。此般场景，堪称人生最温情之画面，亦正是众人梦寐以求的家的味道。

或许，于父母而言，一锅鸡汤乃是一种饮食情怀，一种家庭文化的象征。品味鸡汤，是对往昔苦涩生活的追忆，亦是对现今小康生活的赞许。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把日子经营得活色生香，依靠的不单是舌尖的味觉感知，更需有一颗浸润人间烟火的心。

时光匆匆，四十余年后，令晓妍她们魂牵梦萦的，依旧是父母那锅饱含温情的鸡汤，最为享受的，仍旧是这一锅至美的人间烟火。如今之人，历经诸多风雨后，又渐渐回归农村，重拾那最为纯粹的初心。饭桌中央所守候的，不单是鸡汤，更是亲情、和谐与幸福的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