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24年11月17日晨,从父亲房里出来,门口有一群人正在围观议论。</p><p class="ql-block"> 目光焦点是一个叉开双腿坐在马路牙子上的男人。六十岁左右,寸发,圆脸胖而黯淡,肚子鼓鼓的,左手边躺着一根长长的棍子。他倚靠的枝叶萧瑟的榉树是两排行道树中极普通的一员。</p><p class="ql-block"> 他左手食指和拇指夹着一根香烟,右手拿出打火机。接着,他把香烟和打火机都凑到离眼睛极近的位置——事实上一度让我为他睫毛的安全而担心。打火机的火就在这样近的位置被打着了。但是他还在不停地转动着头,调整眼睛的位置,似乎想帮助左手中那根孤独的香烟寻找一位极度遥远的伴侣(尽管实际上它们极度接近)。过了好一会儿,他用左手抵了抵香烟头,朝着火光凑过去,借着手上的触感终于完成了神圣的任务,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地咬住好不容易才点着的香烟。一股若有若无的烟气,从他咬着烟的两边嘴角很不情愿地爬出来。</p><p class="ql-block"> 他腾出辛苦的左手,让这位无言的兄弟在空中一伸,一抖,用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躺在左腿上。右手食指和拇指从嘴里接出那位脑袋一亮一暗地闪着火光的贵客。失神的双眼看向身前一个特殊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一个路人叹息道:“真是作孽呀!”这时我才发现大家的眼睛看向男子的右脚第二趾。从我的位置看,那根脚趾上有一道明显的红色。那是一道不规则的红色,边缘很不整齐,似乎带着烂西瓜皮的卷儿,而且带着各种复杂的暖色,略微倾斜着跨过整个趾面。接着就听旁人纷纷发出叹息的啧啧声,且伴着细碎的议论:</p><p class="ql-block"> “烂得作孽!”</p><p class="ql-block"> “怎么烂成这样,吓死了。”</p><p class="ql-block"> “糖尿病呢。”</p><p class="ql-block"> “糖尿病还会这样?!”</p><p class="ql-block"> “会哦!再不去截掉那一截脚趾,还会更厉害。”</p><p class="ql-block"> “是呀!打针没用,赶快去省里看!”</p><p class="ql-block"> “叫梅姩带你去,梅姩是你姐姐吧?”</p><p class="ql-block"> 男子好像被针扎了一下,脸上划过一阵不易察觉的钝颤,僵硬地扔出一句:“不是嘛!”</p><p class="ql-block"> “娥哩!娥哩是吧?”</p><p class="ql-block"> 男子没有继续反驳。</p><p class="ql-block"> “两个孙子。”</p><p class="ql-block"> “一个嘛!”男子好像不小心吞了个苍蝇,不知是因为前者的话让他深为不适,还是呛了烟,呸了一声,“说他们有什么用呢?谁还管你呀!”</p><p class="ql-block"> “两个嘛,一个儿子,一个女儿。”</p><p class="ql-block"> “一个带走了。”</p><p class="ql-block"> “对,离了婚,一个被女人带走了。”</p><p class="ql-block"> 人群一阵短暂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在这边吃低保,政府里会管嘛。就是光打针不会好。”</p><p class="ql-block"> “也没有多好……”男人似乎并不在意成为消遣的谈资,但是他并没有说下去的兴致,而是用一个自然的沉默,结束了发言。</p><p class="ql-block"> 我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个经常在镇上马路上碰到的人,这个经常在镇外马路上碰到的人,这个靠着一根忠诚的棍子朋友穿街走巷的人,一个被糖尿病啃噬脚趾的人,一个似乎被亲人抛弃的人,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团。</p><p class="ql-block"> 这时身边的一个熟人为我解开了谜团——当然,这是一个不太愿意听到的谜底:</p><p class="ql-block"> “谁会管他呢?谁敢管他呢?谁能管他呢?以前不干正事,偷别人的谷,一晚上能偷一千斤。一个人两只手搬两条腿走,搬了1000斤谷搬到隔壁村上去准备卖掉!什么样的人也会气得不管他。谁家有鸡,谁家有狗,没有他不敢的……”</p><p class="ql-block"> 听得我一阵阵拔凉,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如果能看到晚景,年轻时就不会盲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