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市诗词楹联学会“说诗论道”中心学习组诗词讲座实录(2024 .11.14.）

诗书画名家园

高云凯老师讲座现场

高云凯老师讲座原稿

谈改诗

（高云凯）

文不厌改，尤其是诗。袁枚《遣兴》诗云：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此诗道出了改诗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诗词创作，一气呵成者固然有，但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则是在不断推敲、反复修改下臻于完善的。所以改诗对于写诗的人来说，应属常态。

如何改诗，谈点体会。

一、改自己的诗——多看。

我们在修改自己作品时，记住两个字，多看。

一看是否合律。合律，是做诗的基本要求，诗词格律一定要遵守。需要注意的是，不要以律害意。《随园诗话》记载：“苏东坡诗中‘客行千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元以为‘白’不可以对‘天’字，遂改为‘日’字。袁枚说，对则工矣，但‘初日头’三字文理不通。”所以，我们应记住林黛玉教香菱学诗那句话：“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对于格律，学活一点，不讲究不对，太机械也不对。

二看有没有无用的词语。任遂虎先生在《改诗》一文中提到，“赘余可删，羡余不可删”，并举例论述。 所谓“赘余”，是指多余的词语。例如，北宋雍熙年间，有位书生作《宿山房即事》： 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半夜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啼子规。该诗每一句皆有“赘余”。一个“孤”与“独自”义同，“关门””闭户““掩柴扉”重复，“半夜”“三更”“子时”同义，“谢豹”“子规”为“杜鹃”别名。原诗二十八个字，删减为“僧独归，掩柴扉。时夜半，子规啼。”十二个字后内容与原作相同。如此典型赘余，属于个例。所谓羡余，是指必要的重复。我们作诗，由于情感、语气、修辞等需要，语句、词汇可以重复。从这个意义上讲，羡余也是重复。由于羡余肩负特定的修辞功能，不可删。例如，秦观《踏莎行·林郴州旅舍》，上片末句"杜鹃声里斜阳暮"，有人认为"斜阳"与"暮"是“重出”。实际上，它是羡余，两词都必要。在传统诗词中，"落日暮""夕阳斜"一类的表述常见，不能看作是多余的重复。又如，毛主席《采桑子·重阳》:"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不似春光，胜似春光"，也是羡余。这样的重复，可以加强语势，表达思想，抒发情感。再如，杜牧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有人说，可以改为："时节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认为那八个字是多余。这样改好不好呢？显然不好。因为清明强调了特定的节日内涵，是为"断魂"作铺垫。"路上"指在野外。"借问"标明两人对话。"牧童"是发问对象。试想，一个小牧童，骑在牛背上，一手拿着竹笛，一手遥指杏花村，多美！原诗不事雕琢，有景色，有人物，有情节，有对话，景象鲜明，形象生动，给人以美的享受。所以，那八个字不是多余的词语，删削不得。

三看改动词语偏没偏离主题。唐人杜牧《答庄充书》云："苟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梁远明老师专题讲授过立意。竟在笔先，写文章，作诗词，亦应如此。如果离开主题去追求文采词句，就会舍本逐末。袁枚举方扶南三改《周瑜墓》诗，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例子。方扶南，少年时作了首《周瑜墓》，诗中有句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晚年再改："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袁枚说：少年作"可称工矣",中年作"已觉牵强"，晚年作"真乃不成文理"。从题目看，该诗意在凭吊一代将才周瑜，一改再改，最后改得连周瑜的影子都找不到了，"愈改愈谬"。袁枚认为，"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不踏实；多改，会淡化大旨，没了趣味。

四看在格调上还需不需要提升。所谓格调，是指作品的艺术风格。刘公坡在《学诗百法·学词百法》中说："诗之品格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学诗第一要义，诗格须求高尚"。一般而论，作者胸襟开阔，文风健爽，其格调自然高尚。毛主席诗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气势磅礴，雄浑豪迈，激流奔放，意境高远，即使在最险恶的政治、军事条件下，总能看到光明，从不消沉，尽显一个伟大革命家高瞻远瞩的博大胸怀，始终充满坚强的自信和革命的乐观主义豪气，篇中的雄词丽句，堪称纸上波涛，笔下惊雷。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据宋人笔记诗话记载，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浪淘尽"原为"浪声沉","周郎赤壁"原为"孙吴赤壁","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原为"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等等。显然，经过陶炼修改，不仅词语更加通畅明快，而且格调更加高远清越。

五看每个字是否安得稳当。《随园诗话》云："诗改一字，界判人天，非个中人不解。"唐代诗人齐已《早梅》，原句"前村深雪里，昨夜几枝开"，他听从诗友郑谷的建议，将"几"改为"一"，变为"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一为数首，与早紧扣。"一枝开"可谓点晴之笔：梅花开于百花之前，是谓"早"，而这"一枝"又先于众梅悄然"早"开，更显出此梅不同寻常。这一改，使整首诗得到升华，突出了早梅不畏严寒，傲然独立的个性，创造是一种高远的境界，堪称诗林"咏物台上的一枝独秀。改诗，每一个字都不能放过，要有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认真态度。

六看是否可以示人或发表。《随园诗话》载，"唐子西云：诗初成时，未见可訾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出，乃反复改正之。隔数日取回，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经验之谈，诗者切记。诗写好后，先不要急于发表，暂放待改，而后示人。好诗是改出来的。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据洪迈《容希随笔》记载："初云‘春风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又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一个绿字，使全篇大为增色。“改诗，不一定每次都能改好，也有改坏的时候。袁枚说他自己改诗就有这样的情形。他造渠引泉水流经水西亭，作了首五律，起句："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户流。"隔数年，改为"水澹真吾友，招之入户流。"苏州太守孔南溪说，你那样改，效果大不如原作。于是，换成以前的句子。他反省四十年来，将原诗改好的固然很多，改坏的也不少，深感"改诗难于作诗"。改诗一字都不能放过，一定要千锤百炼，满意了，才示人，才发表。

二、请人改诗——实意。

袁枚说："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请人改诗应有这样的心态，要心存实意。白居易，是老妪能解的诗人，其诗语言通俗，意到笔随，向无雕琢痕迹。因为他每写完一首诗后，这都要念给大字不识的老太太听，把老太太当老师。如果老太太说"听不懂"，他就改，一遍两遍若干遍，直到老太太说"听懂了"，才罢休。例如，他写了首《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首先念给家里老仆人白菊听。诗曰："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一何情。心中为念为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白菊听了说，意思很明白，只是"安"字不好懂。于是，他把"安"改为"争","争得大裘长万丈"。这样一改，浅显易懂，意思更活跃起来。元帅诗人陈毅，戎马生涯，酷爱诗词，与毛主沛有诗词交往。1964年春，陈毅在访问了亚非十四国后，又于秋日开始了六国之行。在这春秋两次场间期间，写了大量诗篇。1965年春，他把《六国之行》中的七篇诗作呈送毛主席恳请斧正。毛主席在诗词创作上的态度是十分谦逊谨慎的，只对其中一首做了修改，並加了题目《西行》，诗曰：万里西行急，乘风御太空。不因鹏翼展，哪得鸟途通。海酿千钟酒，山裁万仞葱。风雷驱大地，是处有亲朋。经毛主席润笔，这首诗更显得雄浑与开阔，自信昂扬，豪情满怀，着实令人热血沸腾。毛主席写诗，既会反复斟酌，也会请郭沫若．臧克家这些文学大家斧正。如《沁园春·雪》中的"原驰蜡象"一句，就是在臧克家的建议下，由"腊"败为"蜡"。又如，《长征》诗中两个"浪"字，罗元贞教授建议："金沙浪拍云崖暖"的"浪"改为"水"毛主席接受了这个意见，并在诗中注道："这是一位不相识的朋友建议改的。他说一篇内不要有两浪字，是可以的"。毛主席的谦逊谨慎，由此可见。请人改诗，在听取别人意见时，既要有谦逊的态度，又不能盲从，应有自己的主见。实意不等于盲从，这一点要区别开。

三、改别人的诗——换位。

改别人的诗，要站在作者的位置，换位思考，弄清本意，尊重原意。具体说，应做到三忌。一忌主观臆断。袁枚说，"凡作诗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就写诗的人来说、学识水平，人生阅历，生活环境都不一样，而且，对同一事物，其认知能力，思维方式，观察角度，素材选取也有差异。这些因素都会反映在作品中。如果我们没有弄清作者本意，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打造别人的诗作，就会弄巧成拙。倒如，苏轼改王安石《咏菊》诗："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王安石刚写完头两句就出门会客去了，适逢苏东坡推门造访。苏轼看后，认为菊花不会掉花瓣，于是挥笔续上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后来，苏东坡被贬到黄州，亲眼看到一次秋"风过后，菊花（黄花）纷纷凋落，才知黄州的菊花与别处不同。当苏轼回京途径江宁（现南京）见到被撤职的王安石时，特意为自己当年的不适举动道歉。又如，王安石翻阅各地诗文，见广东一秀才写了首诗："彩蝶双起舞，蝉虫树上鸣。明月当空叫，黄犬卧花心。"觉得后两句不对，明月怎么会叫，黄狗怎么能卧在花心上呢？于是，提笔改为明月当空照，黄犬卧花荫"。后来，他因变法失败，辞相游历南方，发现有一种鸟叫"明月"，叫声婉转动听，有一种虫叫"黄犬"，常在花心飞来飞去，才明白是自己见识不广。还有一个版本，说苏轼一天在王安石书房，见到这两句诗，提笔而改．两个版本目前无法考证哪个正确。但意思很明白，告诉我们在没有弄清作者本意的情况下，不能犯经验主义错误，自以为是，强修硬改．|在尊重作者原意的前提下，也有把诗改好了的。宋人汪洙写了首诗《喜》:久旱逢性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独夜，金榜题名时。有人认为，这首诗对"喜"表达不够充分，便在每句前头名加两字，改成七绝：三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独夜，寒儒金榜题名时。改诗者认为，夏天三个月不下雨是"久旱",一年两年不下雨也是"久早"，三年久旱下雨，人们喜悦的心情才无法形容。从嘉禾到桂阳遇到家乡纵，毫不意外，万里之外遇到老乡，才倍感亲切。年青人结婚太普遍了，如果和尚做了新郎，那才叫奇闻。一般读书人中举会很高兴，要是寒儒上了金榜，那一定是乐坏了。添这八个字，耐人寻味，较原诗远胜，堪称改诗一奇。二忌点金成铁。《随园诗话》载："愚谓荆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项；若论诗，则终身在门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天阙象纬逼'为’天阅象纬逼'，改王摩诘’山中一夜雨'为‘一半雨'，改’把君诗过日'为’过目'，’关山同一照'为’同一点’皆是点金成铁手段"。这是古人改别人诗的经验教训。我们改别人的诗，如果没有明显的错误，宁可不改，也不要随意改，以免把人家的好诗改糟了。三思下笔代写。对自己的诗而言，认为原作无法修改，可以推倒重来。白居易改诗就有"终篇不留一字者"。但这不是改诗，不而是再创作。改别人的诗，不能推开原作，为其另写。《九州诗词》2017年夏季刊载有诗人改诗的例子。 其原作《悼霍松林先生》:

八龙是日去秦川，

万柳烟浓泣未央。

千里未期悲白马，

两楹已梦落梁椽。

终南皓月垂学海，

渭水唐音颂尧天。

莫将长歌哭长夜，

且杨薪火照杏坛。

改诗者认为该诗须改，于是，他改为：

重吟西北望长安，

寒未消时柳未眠。

万丈豪情悲渭水，

一帘幽梦落秦天。

不堪久觅繁星里，

且拜先生明月前。

幸是案头诗句在，

唐音宋韵漫无边。

改作比原作高出一筹，但问题是，56字的诗改后只留有11个字与原诗同，而且大多移动了位置。这不是"改"，成了代写。这样改，虽用心良苦，原诗作者未必接受。所以，改别人的诗，一般只微调，不大修。(完)

梁远明老师点评

任徳益老师点评

王怀东老师点评

讲座现场图片

●发布／绵阳市诗词楹联学会

● 讲稿／高云凯

● 文本编篡／任常宪

●摄影／火虫

●制作／郭崇光

二零二四年十一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