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山往事(9—11)

申辽原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关岩乡村,民风淳朴,尽管我只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年,教师的身份却使我颇受村民尊重。有的叫我给小孩取名,有的老人称我作“先生”,令我十分惶恐。我知道,尽管国家政治运动一波接着一波,无产阶级思想洗礼绵延不断,但这些村民灵魂深处的价值观念基本上还停留在久远的过去。若是取名,想必是希望“道德仁义忠孝廉耻”“积善得福发财致富”之类,当时,这可是封建的腐朽文化;至于“先生”称谓,也几乎是解放前腐朽人物的专利;而且,这不仅仅是个“腐朽文化”的问题,完全可以上升到“思想反动”的高度。我知道村民们淳朴,也理解他们观念,但政治雷池却不敢逾越半步;否则消息传将出去,说某某知青在农村传播封建腐朽文化,多半会大祸临头。所以,取名之事,只有婉拒;同时告知老人,先生之称,万万不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方土地上,村民们的淳朴善良如山中的涓涓细流,悄然无声:我代课期间,柴米油盐由粮店和商店供应,蔬菜应该只能向村民购买。孰料到关岩上课第一天,放学回来,便发现门外橱柜上放着些蔬菜,分明是有人赠送。我历来不愿无故接受别人东西,因而有些不安,想打听是谁,然后付钱。告知校长,他笑言不必。说村民们就是这样,你找不到是谁,就算找到了,人家也不会收你钱,因为这是他们对老师的一点心意。尽管如此,我在寨中还是问过许多人家,皆无结果;曾向他们提出买菜,也被笑着拒绝;说老师不要客气,要吃菜,到地里去扯就是,哪里能要你的钱哟!无奈之下,我只好作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此后,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橱柜上都会有一些西红柿、辣椒、白菜、红薯、南瓜、黄瓜、葱、蒜等蔬菜。我知道这并非一家一户所送,也不再去作无结果询问,只是在心里默默感谢这些善良的人们,并暗暗发誓,在这里任教一天,就要认认真真尽到责任,教好那些娃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出于对老师敬重,关岩村民尤其是学生家长,纷纷请我到家里吃饭。当地习惯,但凡请客,必将家中最好东西拿出待客,尽管有的不过是鸡蛋甚至面条也罢。我不太愿意接受这种邀请,因为关岩一带贫穷落后,村民大多经济困难。但如果谢绝,他们又会感到没有面子;而你欣然接受,他们则认为你瞧得上他们,会非常高兴。既然却之不恭,我便不再推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这样,我深入一些家庭。对他们基本生活状况有了一些了解。虽然不过浮光掠影,但其生存状况却令我十分震惊,以至今日想起仍感慨万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个家庭妇女,竟然生了十五个孩子且个个存活,这是我迄今所见所闻生育最多者。其最大孩子二十四岁,已是五个小孩妈妈,最小的孩子竟还在怀中嗷嗷待哺。这个家庭,除了已经成家自立门户的,家中大概还有八、九个孩子。寒冬季节,这些孩子穿得单薄破烂,甚至衣不蔽体,肚子圆圆鼓鼓,露在外面,脚踏草鞋,脚跟处一道道冻开的裂口,肉色鲜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位妇女莫约四十三、四岁,身材较高,看来原本身体不错,故而生育能力超强;但由于常年生育和营养不良,面色灰黄,神情疲惫。其夫尽管尚属中年,但因育儿压力和农事辛劳,其黝黑的面庞已几多沟壑,背脊也有些弯曲。那时,国家尚未强力推行计划生育政策,由于多子多福观念影响,劳动力需求以及缺乏节育知识,农村生育过多家庭比比皆是,并由此导致普遍贫困,这个家庭不过是典型个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吃饭时,天色已晚,一支“亮杆”闪闪忽忽,照着桌上晚餐。有白菜豆腐汤,还有蒸鸡蛋,对于这个家庭,无疑是盛宴。也许因为我在,小孩不得上桌。于是那八、九个孩子便各自端着饭碗,在凳子上、门槛上、楼梯上,东一个,西一个,高一个,低一个坐着,蹲着或站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餐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顿饭,我实在是吃不下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另一个家庭,地处寨子边缘,境况更为寒酸。住房建在山梁之上、树林旁边。说是房屋似乎夸张了一点,因为当地传统“四立三间”民居,必须有一间堂屋,两间卧室和厨房。经济条件不好的人家,先修建堂屋和一间卧室;再不济,只建一间卧室和厨房,但整体梁柱屋顶基本齐全。而这家,在四立三间屋基上,只有一间不到十六平米屋子,用“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这间屋子四壁,最好的一壁,是别人弃而不用弯曲不平的“禾飘板子”,另外两壁用柴棍拦着,而另一壁则是包谷杆子。顶上没天花板,屋顶盖着长短不一的杉树皮。屋里,四根木头、几根木方和几块木板拼成一张“大床”,稻草垫底,上铺一张搭建工棚所用粗糙席子,一床千疮百孔的破絮,如同污黑的渔网;还有一床衰草一般的“秧被”——用煮过晒干水稻秧苗制作的被子。还有几只简陋的小木凳、一口铁锅,一把锅铲,一口甑子,几副碗筷,几件农具,就是这个家庭的全部家当。而全家祖孙三代六人,就住在这间小屋之中,挤在那张大床之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里地处林区,不乏木料,这户人家房屋为何如此简陋不堪?原来,木料固然不缺,但自家没有技术,没有人力,需要请人,然而,这些都需要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样的房屋,在关岩一带,虽然简陋得比较极端,但仔细观察,当地许多房屋都是民国年间所建,这让人很是惊讶:建国已经二十六年,这里老百姓生活条件竟然没多大改变!是地处偏远缘故?还是政策缘故?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年少的我,思之无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十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在砚山所待时间不过一年零四个月,但偏远乡村那淳朴自然的民风、善良美好的人性、乡村政治的氛围、贫穷落后的面貌,以不同的感受交织在我心里;故而自己下乡时间虽短,却似乎经历了很多,这也许因为自己对生活比较敏感,也许是城乡生活差距所致。其实,认真梳理那些往事,还是感觉所见有限,所思尚浅;因为,毕竟自己在那里时间不长,当时还太年轻,所以,尽管洋洋洒洒万言,絮絮叨叨许多,终归只是零散的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只是,这些记忆,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那段特殊的历史 ,以特殊方式记录着我们社会人生的初始阅历,所以,值得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往事如烟,四十五年过去,我们当年的砚山知青,在以后人生道路上,各自对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或贫或富,或穷或达,都是自身因素和命运安排的结果。四十五年时光流逝,我们早已告别青葱岁月,步入成熟盛年,回首来时人生道路,砚山坡上那串青春足迹将永远印在心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突然想到一个被人问过好几遍的问题:你对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怎么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关于这个问题,长期以来,有两种不同看法:一者认为这场运动使大多数知青失去了继续教育机会,虚掷了宝贵青春,造成国家人才成长的断层和人力资源浪费;另者则强调这场运动促进了农村的进步发展,煅练了知青的意志品质,丰富了他们的人生阅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说,那是我的一段经历,也是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的经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生一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经历。人靠经历来丰富自己,用经历去思考未来,我相信,这段经历将使我对未来的思考更加深刻。</span></p> <p class="ql-block">(全文完,2019年9月于贵阳,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