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星辉的蒙娜丽莎式微笑 ，（短篇小说）

Max

——本篇故事情节与人物纯属虚构

冼星辉是我的老朋友，意即为老资格的狐朋狗友。他的名字和冼星海只相差一个字，但我确信他是懂毛线音乐的。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只是知一点点；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也只晓得一丢丢。而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我的摄影和音响启蒙，因为我是彻底不晓得，只好听他胡吹。尤其是音响，他不懂音乐，但对于音响却是分外痴迷，倘若你有音响方面要向他请教、央他推荐，他能把音响从文艺复兴讲到辛亥革命，从马里亚纳讲到青藏高原，直到推荐你买一套最昂贵的。给予他的回报，仅仅是花了大银子装好音响后，播上一曲请他鉴赏，让他微笑颔首一番。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由，便是晚上要回岳母家吃饭，因为每次晚上我找他出去玩，他都婉拒了：不好意思啊，晚今要回岳母家吃饭。他即使有许多神通，也只是在一家破银行上班，而我在一家小工厂工作，破银行与小工厂，档次相当，这让我俩的友谊有种心照不宣、互不映衬的和谐。

有一天，冼星辉来电。电话中传来他慢悠悠的声音：书洛，我新装了一套汽车音响，请你来鉴赏一番如何？来，当然来！他有一台雪佛兰老爷车，提速慢、油耗大，一无是处。新装了汽车音响后，看它如何在冼星辉的一手操办下华丽转身。

来到他的车旁，他已在车里，招呼我开门坐入。当我一坐入副驾座，顺手带上门时，忽觉一种静谧深沉感扑面而来，面前中控台有一台造型古怪的汽车音响，有好几个古老的指针式电表，竟有点像飞机座舱的各种仪表模样，一个按钮也没有，中间只有一枚硕大的电位器旋钮——调节音量的。

冼星辉轻轻一旋那旋钮，一段如羊脂玉般的音乐声响轻轻流淌着荡漾开来，那些电表的指针随着音乐旋律而摆动。他淡然一笑说，巴赫，古典音乐，哥德堡变奏曲和勃兰登堡协奏曲。我大吃一惊，乖乖，你竟然听上巴赫啦？他眼睛微闭，头部被音乐轻抚按摩着，脸上带着蒙娜丽莎式微笑，轻轻的问，音响如何？好！我坚定回答。却是如何好？他问。这有点考到我了，一时沉吟。他替我回答，一套好的音响，一定是不吵不闹的，它的音乐不会影响你的交谈，却能钻进你的心里。对，确实如此，我答。而且，好的音响能复刻整个音场，让你准确定位钢琴摆在哪里，大提琴、小提琴和其他乐器又如何左右护持前后分布，如同亲临其境。也是哦，这套汽车音响竟如一台天文望远镜，可以真切的观察到萨尔茨堡音乐厅乐师们深情演奏巴赫时的情景。

协奏曲曲终，他拿出一叠快发了霉的CD唱片，里面有区瑞强、蔡国权、蔡琴、林子祥等中国最动听人声，放入一张林子祥，一首最熟悉的金曲《每一个晚上》缓缓而出，林子祥就在我俩耳边温柔吟唱。爽不爽？冼星辉习惯描述世上所有美好事物，就用一个字，“爽”。太爽了，我答。听到林子祥的吞口水声音了吗？他问。此时，这套音响又从天文望远镜变成了一台生物显微镜，岂止吞口水，我可以真切听到林子祥牙龈和喉咙颤抖的声音。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辉，这套东东得要多少钱？他一时语塞，沉吟一下，带着那蒙娜丽莎式微笑说，也都要五六千元的。但是，你千万别告诉亚敏哦。亚敏是他太太。我当然不会告诉亚敏，放心。喂，你台老爷车就华丽转身了，我也有一台老爷车斯柯达，也想装一套汽车音响。你给介绍推荐下。

乖乖可了不得，点了个火药库一样，他忽然就来了精神，滔滔不绝的从文艺复兴到辛亥革命，将世界各大品牌的汽车音响都给我展映了一遍。最后，将那个给他装这台车的音响店老板推给了我。我心想，五六千都这么好了，我就来套三四千的吧。

那家音响店在城央的主干道旁，朝向大路的一面全部敞开，夜幕下灯光全开，通体发亮，数十个喇叭在巨型功放的推动下，源源不断向大马路喷洒着音乐，大厅中央正停着一台捷豹轿跑在安装汽车音响。老板姓赖，估计是市里汽车音响界的老大哥，人送外号“赖大”，正坐在喇叭们围成的方阵中间喝着茶。他手底下两位老师傅，手工极好，在有条不紊的忙活。

赖大老板瞥了我一眼，说，点？（广东话：有啥事干）我说明来意，并且说是冼星辉介绍来装汽车音响的。哦。赖大答应一声，又问，冼星辉是谁？我答他，就是上次来装了一套贵嘢，万多块钱音响的那位。为了争取多些优惠，我将冼星辉那套音响加了个翻倍的价告诉赖大。赖大还是想不起来，于是我就将冼星辉的照片给他看了下，并且描述了一下那套有些古怪却非常美妙的音响的样子。赖大一听就明白了：是他啊！将我的镇店之宝买下了。等会儿，你刚才说那套音响多少钱？万多块？我心想还说大了呢，就理直气壮回他，对！赖大狂笑起来，两位老师傅也停了手上的活计，哈哈大笑起来。赖大逼近我，大声说，那套音响是我们店的王炸，一万多？加个零还差不多！妈呀那套东东辣么贵，吓得我那木制的眼珠子从我眼眶中啪嗒掉到地上。我捡起眼珠子，用衣服擦了擦放回眼眶中，问赖大，什么音响这么贵？

赖大被勾起了那晚的回忆，便细细向我讲述了起来。十年前，我是如此的年少轻狂的一个音响发烧友，在欧洲游荡找寻，矢志要组装出一套音质醉美的汽车音响，从主机、到高功率功放、到数字整流、到每一个中音高音的喇叭、硕大无比的低音炮，再到音频的血管——音响线，我一件一件淘、一份一份构建，既有顶级品牌英国之声、丹拿与DSL，又有不知名的小品牌，比如那台模样古怪的主机，它的制造者已然消逝了，它成了一件孤品。它们被我整合成一个整体，我绝不分割来出卖。但由于价格非常昂贵，整整在我床底放了十年却无人眷顾。我打算，大不了就这么一直珍藏下去。可是，音响不是名酒，再藏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堆发不出声响的垃圾。

但有一天，他就那么凑巧的来到我们店里，又凑巧发现了这套音响。他满心欢喜的请求我将它装在他的那台老爷车上。我有时在想，那套如此昂贵的音响到底为谁制造的，发出的声音给谁听的，直到他来到，我才明白，是为了等待它的仰慕者同时也是拯救者的。

我们仨决定给这套宝贝风光大嫁。那天从早上开始忙活，先给老爷车下掉跟车的所有音响喇叭——那些几十元一个的装装门面并发出刺耳单薄声响的原车喇叭，再把老爷车底盘打两层底盘装甲，四个车门用双倍的金色加厚隔音棉，确保整个车身如卡内基音乐厅般静谧吸音，准备就绪，就请出我们的心肝宝贝。两位老师傅也加入群聊、意犹未尽的描述着，如何使出浑身解数，他们或跪或卧施工，甚至使出“蟠龙十八拐”——赖大双脚勾着椅背、倒垂于中控台下飞针引线，用掉整整一盘奥地利原装进口法拉第R级音响线，据赖大说，“光是那盘线都够辣利咯（广东话：令人咋舌之贵），全用光了，只剩下三十公分都不够给我老婆扎头发。”而全过程，冼星辉都在一旁关切着、欣赏着、带着淡淡的、暖暖的微笑。

直战到华灯初上，大家激战正酣，无人想要去吃饭，一心只想将那巨型的低音炮藏进车体而不漏痕迹。终于，整车完工，一套尘封十年的重器归位置妥，此时已然深夜。赖大毫无倦色，开始煲机调试，为大嫁的新娘子进行最后的润色补妆。赖大还清楚记得那首试机的金曲《每一个晚上》，“每一个晚上，我将会远望，无涯星海，点点星光。求万里星际，燃点你路，叮嘱风声代呼唤你千趟。”那清亮的歌声就是对赖大和兄弟们最大的奖赏。

喂嘿，赖老板？我将赖大从思绪中拉扯出来，说，你看看我台斯柯达装套什么音响比较好？我不用装那些天价昂贵的，吓死个人。音响嘛，好听些就行。比原车好些就行。赖大问道，那你想装什么价位的？我说，三四千就可以了。赖大回道，你直接去汽配城吧，汽配城两千就有交收了，何必来找我？我的太贵了，唔岩你的。先这样吧。

这什么意思？不是啊赖老板，老友冼星辉介绍的，说明你这儿手工好嘛，你怎拒人门外？那你说多少钱嘛。赖大沉吟片刻，冼星辉介绍的朋友，那就用泰国系音响吧，原价五千，打八折给你，三千八。我听了很高兴，这赖大数学也不太好，五千的八折应该是四千啊，不管他了，折上折最好。于是我就将车子停在大厅中，让赖大和师傅们施工。师傅们取出一套泰国音响，漫不经心的安装着，并且劝我说，时间要很久的，你在这儿看什么呢，很无聊的。回去吧。装好会通知你过来取车的。

终于装好了，我接到通知过了取车。一坐上车，打开新音响，不错！比原车的好听多了。可是，和冼星辉的那套相比，有种不可言说的差别，同样一首《每一个晚上》，就是没有那种开什米尔羊绒披肩穿过金指环的温柔抚慰感。算了，一台汽车音响而已。临行前，我和赖大说，赖老板，想请你帮个忙。冼星辉很可能会来电问你给我装了一套什么价位的音响，你可不能说三千八哦，不然他鄙视我的抠门。赖大问，那你想说多少钱？我答，加个零吧。赖大心领神会：明！

第二天晨早，睡得正香，手机忽然狂响。我瞄了一眼，手机上“冼星辉”的名字在上蹿下跳。我摁下接听键，就听到手机里那慢悠悠却略带激动的声音：书洛，恭喜你啊，装了台好音响。我真的真的佩服你，原以为你只会装台几千元的大路货，没想到啊，赖老板说你很豪气地装了一台六万八的。真是......英雄所见，真爱无敌。

我瞬间睡意全无，赖大竟然还给我翻倍加码！这时，手机里欢喜的声音继续传来：今晚能否过来你车里鉴赏鉴赏啊？我这下全清醒了，绝不能让他过来听音响！我问，喂，你今晚不是要去岳母家吃饭？他微笑答曰：昨晚去了，今晚可以不去。

等等！我左支右绌，罗列了一堆没空的借口。终于，冼星辉没能来鉴赏我的新音响。

后来，我俩各自有忙活的事情、庸碌的生活，终究没再一起约玩，他没听过我的三千八音响，我也再没能享受他那台至尊重器的风范。渐渐的，这事情就淡忘了、远去了。只是有时在听我的音响时，会想起那一场晶莹剔透的音乐之声，想起冼星辉带着蒙娜丽莎般微笑的沉醉。我将会一直保守那套音响的秘密，尤其是对他太太亚敏。

（全文完）

谨以此文，致敬平凡生活，平凡爱。

2024.11.17

(注：本篇所用图片来自于好友刘勇先生的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