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文字

杜永红

我是秦之小吏名“喜”，我长年跪坐刀笔，驼背伛偻。闲暇日，我爱写日记：昭襄王二年攻皮氏，昭襄王四年攻封陵，昭襄王六年攻新城，昭襄王五十年攻邯郸。始皇十二年余治狱鄢，始皇十七年七月丁已，公终，秦攻韩；始皇十八年攻赵，七月甲寅，妪终；始皇二十二年攻魏，二十三年攻荆；始皇二十七年，产“穿耳”；始皇二十八年，巡游东方六国旧地，过安陆…… 始皇三十三年，我行将就木，嘱我儿谨记以我所写1155枚计四万字之《竹编记》及两支笔陪葬。 1975年，我墓被发掘，白发者数人破译我墓中竹简，逐字辨识，数年研究，知我小吏与世界之关系。考古专家译我简曰：秦昭襄四十五年，喜出生；及嬴政生，喜三岁；秦始皇二年，喜入傅籍；秦始皇五年，喜为安陆乡史；秦始皇十年，吕不韦除，喜生长子获；秦始皇十七年攻韩，七月丁巳，喜父逝；秦始皇十九年，喜为安陆令史；秦始皇十八年围邯郸，喜得第二子恢；秦始皇二十二年攻魏，七月甲寅，喜母逝；秦始皇二十六年灭六国，喜得女穿耳；秦始皇三十三年，喜终。 官僚复译我著之《为吏之道》。我曰吏有五善：一曰忠信敬上，二曰清廉毋谤，三曰举事审当，四曰喜为善行，五曰恭敬多让。官僚破译：一曰摆正位置，二日夹着尾巴做人，三曰提高业务能力，四曰任劳任怨，五曰卑躬奉迎。官员得此道，正襟危坐，宣谕下僚，以此为范，终身不违。 我曰吏有五失：一夸以迣，二贵以大，三擅制割，四犯上不知害，五贱士而贵货贝。官僚破译：一曰为官诈穷，贪而不可露富；二曰伪善，当道而唾面自干，擅权而假仁假义；三曰事无巨细兼请示，不可擅作自专；四曰切勿触犯上级，危及自身；五曰面上礼贤下士，暗以门第贿赂而选人用人！ 太史公曰：喜，肃肃宵征之吏，夙夜在公，仅擢为今史，三次投笔从戎，未有寸功！寔命不同，一生只得一擢拔，三次从戎未见用，然其以刀笔将其渺小之一生镌刻、嵌入秦帝国史。历史浩瀚，却因云梦睡虎地秦简而竟未淹没微渺之吏喜！呜呼！史不录凡人，终难称“实录”！喜之简，凡人人生与大国国历交织之编年体也！ 我转世大唐，闻老者弹琵琶，唱《天宝遗事》：呕呕哑哑《霓裳》歌舞，扑扑突突渔阳鼙鼓，纷纷攘攘急奏边书……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促促、挨挨拶拶出长安西路……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吵吵，轰轰剨剨四下喳呼……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呀！感君深恩杀身报，望赐白练定军心！ 诗圣来问洪昇：“如是传奇，作何道理？汝不见‘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街红巾。’汝之《长生殿》混淆不见听，不符史实！”洪昇曰：“我据实传奇，所写皆采之于李龟年弹琵琶所唱也！”诗圣默然不应，忆：“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白香山亦来，握洪昇手，曰：“明皇占了情场，弛了朝纲。安史之乱，生灵涂炭；马嵬兵变，阴阳两隔！驰了朝纲，不可愿谅！弃了妃子，亦不可谅！叹那贵妃花容，缢死梨花树！励精图治毁于一旦，决非因情所致！帝王不足传，唯‘情’可传也！”洪昇得遇知己香山居士，遂开宴，通宵达旦饮，酒酣而吟：“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白朴寻音而至，与洪昇争辩，曰：“妃子留恋富贵，岂肯受死？明皇贪皇权，岂会说出‘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妃子贪生怕死，明皇舍色保社稷，更合逻辑！”洪昇曰：“君以实作《梧桐雨》，吾以情传《长生殿》。” 我置身局外，听李龟年与李謩合奏《霓裳羽衣曲》。李龟年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错杂弹，弦弦掩抑声声思……李謩坐来声喷霜竹，哀吹豪竹，幽幽怨怨、凄凄惨惨、哀哀切切…… 左史曰：若以优伶入史，则损乐师之清名。若缺吹台之师旷，若缺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若缺孔子从师裹子学鼓琴而悟《文王操》，则史失韵律！若无“高山流水”，则《列子》失其韵味。若无高渐离击筑，则《史记》缺失高亢悲壮之节律。若无子猷摔琴、广陵绝响，则魏晋文学少了气韵。乐师应入正史，不止见于史籍之缝隙而当占几行文字！ 我隐于文字，入南明，见柳敬亭、苏昆生于龙潭江畔，煮茗清淡。我载酒来，何以佐之？柳、苏以舌佐酒！柳敬亭唱弹词《秣陵秋》:“力士签名搜笛步，龟年协律奉椒房。指马谁攻秦相诈，入林都畏阮生狂。全开锁钥淮扬泗，难整乾坤左史黄。建帝飘零烈帝惨，英宗困顿武宗荒。那知还有福王一，临去秋波泪数行。” 苏昆生拍手称妙，复以舌头佐酒，以弋阳腔唱《哀江南》:“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宴宾客，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这秋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我兴致亦来，弦歌《问苍天》:“贫者贫，富者富，造命奚为？囊无钱，灶断火，不啻乞儿。乱离人，太平犬，未有亨期。称玉学，坐琼筵尔餐我看。谁为灵，谁为蠢，贵贱失宜。浊享富，清无名，岂分两例？内才多，外财少，应不同规。神有短，圣有亏，谁能足愿？地难填，天难补，造化如斯。释尽了，胸中愁，欣欣微笑。” 吾三人无菜无肴，正就舌头下酒。徐青君奉宫签票，访拿山林隐逸。柳、苏对曰：“我两个是说书唱曲的艺人，而今做了渔樵，不是什么山林隐士！”我曰：“老夫原是假斯文，更与山林隐逸沾不上半点边！”徐青君曰：“文人名士皆是识时务之俊杰，俱已出山。朝廷正要访拿你辈！”我曰：“征求隐逸，当以礼相聘，怎么要拿起来？” 未等徐青君反应，我三人登崖涉涧，奔走无踪…… 异史氏问：说书唱曲者该不该入史？若无说书唱曲，岂有唐传奇、宋话本、元杂剧、明清小说？ 我隐于文字，入满清，收到吾兄家书。书曰：“吾家当以农夫以没世，须制碓、磨、筛罗簸箕、大小扫帚、斗斛，习舂揄蹂簸之事，靠田园长子孙。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暖老温贫。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或曰：世上连阡做陌，数百倾有余者，子将奈何？我应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 我读家书感佩吾兄之善德，不禁诵兄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我问太史公：“农夫该入史否？” 太史公曰：“史书记民常曰：年荒饥馑，民饿殍遍野；洪水肆虐，民淹死数万；烽火连年，人口减半……” 异史氏曰：“民不居史之正页则史非实录，不过是一人、一家、一族之家史也！” 我提笔记史，曰：1978年改革开放，我产；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我正读大学；2008年8月晚8时北京奥运会开幕，我登讲台已五载，正上晚自习；2019年10月1日七十年国庆，我父母已逝，我在援疆；2024年中国保持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我因病无法登讲台，著文自娱…… 我突发奇想，于史籍之大事年间补凡人遗迹…… 我走出文字，见“白帝”如鹰击长空，“昊龙”似烛龙冲天……其发明者不为人知时已战功赫赫，闻达天下时犹自默默无闻、埋头苦干！其入不入史，已在书写历史！历史由人民书写，才是真正的历史，才能创造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