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妞花《一路生花》——番外：姐姐的话

户外踏雪寻梅

番外：姐姐的话

1.我把妹妹带丢了

1995年的那个下午，妹妹被邻居带去“赶集”了。走的时候，她们喊我一起去，我觉得不能去，也不能让妹妹去，但我说不出为什么,也不敢大声阻拦，就那样看着妹妹蹦蹦跳跳地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那个小小的背影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想拼命拉住她……可惜就算在梦里，我也只能徒劳地看着她远去。

到底还是孩子，我很快便忘了担心。爸爸妈妈回来后，看到只有我一人，便问妹妹去哪里了。我如实说：“赶集去了。”

赶什么集?这么晚不回来?爸爸立刻变得慌张起来，马上去找房东阿姨拿钥匙，打开了邻居家的门。屋里只剩下几副碗筷和一件旧衣服，其他的全都不见了。他们走了!他们把我的妹妹偷走了!

爸爸一下就明白了，随后“哇”的一声号哭起来，妈妈也跟着哭了。房东和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妈妈一把拉过我，哭着往我身上抽巴掌：“不是让你带妹妹吗，你为什么让妹妹去?”

我边哭边解释：“我没让她去，我没让她去。”

见妈妈不停手，我求助地看向爸爸。但爸爸没劝阻，那意思很明白，他也是怪我的。

很多年后我都不能释怀，以为是自己的错。我忘了去恨人贩子，只顾着恨自己。从此以后，我们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我以为都是我的错。

在我的哭声中，大家呼啦啦地出门找妹妹了，首先就是去火车站堵人。然而找了一夜也没找到，第二天邻居都各自去忙了，爸爸妈妈回家卷了铺盖，带上我。从此，我们开始了在火车站里的流浪。

我们找遍了火车站的每一个角落，睡遍了火车站的每一寸地方；在每一列火车进站后、离开前的短暂时间里，都试图挤上去看一眼，但总被汹涌的乘客人流阻拦。我们盯着每一个过往的乘客，不放过每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爸妈捏着我们那张全家福，逢人就指着照片中的妞花问：“请问，您见过这个小丫头吗?”

爸妈也知道这种找法是徒劳的，但没有其他办法。我们每天都在祈求一件事：妞妞只是被带出去玩了，过两天就给送回来了……

就这样找到过年，找到开春，找到天气热了又转凉，妹妹像一滴水掉进大海，再也找不着了。

爸爸开始酗酒。几乎每天晚上都喝酒，喝几杯就开始掉眼泪，边喝边哭，边哭边喝，直到酩酊大醉。后来，妹妹曾问过我，爸爸酗酒时我害怕吗?我不怕。因为他喝酒的时候不骂人、不打人，只是安安静静地落泪，我陪在旁边反而有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而且我知道，他只有喝醉了才能睡着，才能不想妞花。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妈妈的精神失常。长期的寻找和绝望，让妈妈的身体很快就垮了，贫血非常严重。有一天晚上，医生来家里给她输液，因为爸爸要去夜市里忙活，挣点钱补贴家用，就让我在家看着妈妈。

我守在妈妈身边，妈妈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突然问我：“你听见了吗?”

她眼神直愣愣的，我被吓坏了，颤抖着问：“听见什么?”

她突然非常急切地说：“妞花在喊我呢，你听见妹妹的声音了吗?妞花在喊我呢!”

我太害怕了，被吓得浑身发抖，就跑去不远处的姑姑家，想找姑姑来陪我一起看着妈妈。可是当我再回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那一刻，我如遭雷击，当时妹妹被偷走时的感觉再次翻滚着涌上来，我几乎窒息，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你又把妈妈看丢了!

我大哭起来。一家一家地敲邻居的门，央求他们：“我妈妈不见了，求你们帮我找找!”

邻居们有的去喊我爸，有的去四处寻找我妈，找到半夜还是不见人影，于是往山里找……等再找到妈妈时，她蜷缩在山坡上，吊瓶里回了半瓶子血，嘴里还在念叨着“妞花”。

2.我成了孤儿

爸爸因为酗酒导致身体越来越差，经常晕倒，还暴咳吐血。看着他喝醉后躺在地上哭着喊“妞花”,醒来后鲜血吐了一地，我心里就又恨又疼，恨我自己把妹妹带丢了，是我的错！心里某个角落又疼的很，很想喊一句：爸爸妈妈，我也是你们的女儿，我也要有人养啊！

但是我不敢说，我只能忍着心中的害怕表现的乖一点。

那天晚上爸爸虚弱的躺在床上，喊我去坐在床边。看了我一会儿，他轻声说：“桑英，爸爸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要是哪一天我走了……如果你妈妈改嫁了，你可别跟着妈妈去，万一后爹对你不好，你会吃苦的。你也别住在大伯家，大伯家孩子多，可能顾不上你。你也别住叔叔家，叔叔的负担很重。你就靠着外婆和舅舅，舅舅是个老实人，不会不给你饭吃的……”

我死命的点头。我从小就听爸爸的话，但是那一刻我多希望他不要交代那些话，我哭着求他：“爸爸，你能不能别死？以后我挣钱了，我能养你和妈妈，你再坚持一下，行吗？”

我坚信是我把妹妹弄丢了，爸爸才不想活的，我想补偿，我一个人当两个女儿，代替妹妹孝敬爸妈。

爸爸没接话，躲在被子里使劲儿哭。

我陷入巨大的害怕和绝望中。忽然爸爸拉住我的手说：“桑英，爸爸妈妈从来都没怪过你，就是太想妞花了。你一直很乖，委屈你了，你也别怪爸爸和妈妈。”

我听清后，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心中的委屈、害怕和释怀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当时的我幼稚地以为，爸爸没有怪我，妈妈也没有怪我，我们会好起来的，会像从前一样。

然而，不久之后，爸爸去世了。

妈妈的身体和精神每况愈下，但她不愿意待在家里，每天坚持在外面寻找妞花，经常几天、十几天不回家，也没消息。

爸爸去世前我就已经辍学了，此时无人照看，就遵照爸爸的遗愿，去了舅舅家。舅舅和舅妈在县城打工，帮人修马路，舅舅的孩子一个被带到县城，另外两个在外打工，只有我一个人，从十一岁到十三岁，住在舅舅村子里的房子，养猪养牛，独自生活。舅舅、姥姥、阿姨们经常去看我，我倒也不觉得害怕。

直到有一天，我从田里割草回来，背着一个箩筐，发现舅舅和舅妈都来了。舅妈等我走近，拉着我的手说：“桑英，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害怕，你妈妈走了。”

我没懂：“我妈妈去哪里了?”

舅妈的眼圈红了：“你妈妈去世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比伤心、难过更先涌进我内心的是害怕。我太害怕了!我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妹妹还丢了，只剩我一个人了!仿佛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是别人的负担。我不敢哭，我害怕大人们会不喜欢。

舅舅很疼我，但极其不善言辞，我进屋后，他就在门外，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守了我一夜。

3.时间好慢啊

孤儿最怕的不是生活的苦，而是没人喜欢，被人嫌弃，于是几天后，我央求舅舅带我去修马路。我要挣钱，我得让自己有用。舅舅不同意，那时的我只有六十斤，修路是个体力活，我还没一块大石头重呢。但耐不住我软磨硬泡，舅舅带着我去了工地。

我虽然瘦小，但我干活很卖力，每天背着满满一箩筐石头子运送几趟，一天挣一元两角钱。有一次没站稳，我直接跪了下去，两个膝盖登时就流出血来……直到今天，我的膝盖上还有两个疤。

就这样挣扎着长到十八岁，我去了江苏打工。我以为，长大了就好了，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接下来得了一场重病，住了几次医院，吃了十八个月的药。感觉时间好慢啊，一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当躺在病床上咳出一口鲜血时，我忽然就不怕了，跟爸爸一样的归宿也挺好，或许这样就能早点见到爸爸妈妈了，也能见到妹妹了。

后来找到妹妹彻夜畅聊后，我才知道，我们姐妹俩的很多经历都很相似，都是十三四岁就要挣钱，都为了远离一个地方而拼了命地往外跑，后来都为了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随便把自己嫁了。我们还是同一年结的婚，同一年生的孩子。婚后几年，日子依然过得很艰难，每天夹着尾巴做人。也是从这几年开始，我们都慢慢好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好了。

4.妹妹自己找回来了

找到妹妹的那一天，我还在上夜班，堂弟、堂妹及村里几个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刷到了妹妹的寻亲视频，他们纷纷转给我看。一时间，我的手机响个不停。

看着视频里的妹妹，眼睛很大，眼尾往上挑，颧骨很高，下巴很尖，跟我年轻时长得特别像，我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这就是我妹妹。

我哭着给老公打电话，说我妹妹回来了，我妹妹自己找回来了。

和妹妹通电话时，我们俩都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我心想，爸爸妈妈，妹妹回来了，可惜你们见不到了，你们要是再坚持一下该有多好啊……

随后，妹妹让我把爸爸妈妈的手机号给她，她要打给爸妈。

“早死了。”我说。

妹妹又反复强调，我说“你爸妈早死了”。我当时一想到爸妈，心里就难受得很，脱口而出，却给妹妹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挂了电话后，我们俩都沉浸在对爸妈的思念中，一夜难眠。也是从那一晚开始，我终于理清了这么多年的复杂情感：我不应该恨自己，也不应该怪爸妈对我的忽略，而是应该恨人贩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人贩子一手造成的。

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我八岁之前就像个小公主，穿漂亮衣服，吃最爱的炸鸡腿，用新式的文具，走到哪里都是同龄人羡慕的对象。我成绩好，从小爱讲普通话，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我经常说，可能是年纪大了，我现在变笨了，小时候的我很聪明，也曾是父母的骄傲。每次爸爸带我出去，看见亲戚们就会说：“你不知道，我家小呆瓜可聪明了。”

曾经我有一个梦想，希望长大以后能当一名老师，平时在贵阳教书，周末回家看望爸妈。

然而，一切的幸福终止在余华英偷走妹妹的那一天。从此，我变成了一个乞丐。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天大地大，没有一个人在乎我，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我配得上的——我是一个被遗弃的人。那种绝望和恐惧，余华英你知道吗?因为你的罪行，我们家破人亡，你知道吗?

我比妹妹更痛恨余华英。

因为我目睹爸妈的绝望离世，目睹家里的房子坍塌，目睹我们一家人四分五裂，这个过程被一刀一刀地刻在我的心里，历历在目。

记者曾问我：“你妹妹向人贩子复仇，你是怎么支持她的?”

我说：“不是复仇，我们只是想讨个公道。”

余华英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害得其他十几个家庭骨肉分离，带给所有被害家庭无尽的痛苦和梦魇，而她逍遥快活了一辈子，不知悔改，不断作恶——她犯了法，就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