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妞花《一路生花》——第四篇 寻亲之路

户外踏雪寻梅

1.第一次对“拐”有了概念

在江苏打工时，我们都住在工厂宿舍里，老板就在工厂的地下室里放上电视机，供大家下班之后去放松一会儿。有一段时间，电视里每天晚上都会播放一档节目，是帮一些寻亲家长找孩子的。我每天都去看，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天，

电视画面中出现一个朴实的老父亲，风尘仆仆地骑着破旧的摩托车，在一条乡间小路上行进，画外音是一位父亲的声音：“我就这样骑着摩托车，走遍天涯海角，找我的孩子。”

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那位父亲就是郭刚堂，那是他参加一档访谈节目，讲述他的儿子两岁时被拐走了，他一年又一年，骑着摩托车满世界寻找儿子，一找就是十几年。

我的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被照亮了，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像我这种买来的小孩可能是被小偷偷走的，有家人一直在找。我第一次对“拐”有了另外的理解。原来“拐”不但可以是拐杖的“拐”,还可以是拐走孩子的“拐”,世上还有“拐卖”这两个字。

节目结束后，我久久不能平静。第二天下班后，我又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那档节目。第二天播的是好多志愿者帮助那位父亲一起找，志愿者拿着的牌子上都有电话号码，请有线索的人给他们致电。

我记住了志愿者的电话号码，那是个座机号，我打了过去。我很想问问，你们是专门帮别人找孩子的吗?能不能帮我找家呢?我的家不在河北邯郸，而是在南方某个地方，我小时候不是被丢弃的，我是被人拐走的!我找不到家了，我好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和姐姐!

但是那个电话号码一直占线，打不通。我的思绪和内心的委屈却如同开了闸一般，在平静的外表下翻涌不息。我不禁想：别人的爸爸都在找孩子，我的爸爸有没有在找我?我爸爸难道不是比我知道更多的地方吗，他阅历不是比我更深吗，他知道的东西肯定比我更多啊……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来找我呢?

后来我又转念一想，会不会我的爸爸也在骑着摩托车满世界地找我，只是他还没有找到我这里?肯定是这样的，我的亲人肯定在找我，我不是没人疼的野孩子。

志愿者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我内心的好奇和渴望却再也遏制不住了，我便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小时候，我听大人说过，谁家的媳妇是南方来的，家在很远的四川，我以为南方就等于四川，直到打工时依然对南方的其他地方一无所知。

我心里一直模糊地以为，自己可能是四川的，于是跟厂里的四川人打听，你那里有没有管长辈叫“阿不代”的?你那里有没有水窖?水窖里面会长青苔，下水窖的时候是一阶一阶台阶下去的，在水窖里喊一声会有回音，你那里有吗?

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但我不死心，我认为四川那么大，肯定是我问的人和我“家”离得远——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记忆。

后来，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我们厂里也进行了默哀和捐款。默哀时，全厂的灯都关掉了。在那默然的三分钟里，我闭着眼睛，心中却思绪难安。我在心里大喊：那里是我的家，我爸爸骑着摩托车还没到我这里，地震了，他会不会有危险，我的家怎么办?我担心死了，却不能表露出来，那时的我对自己外来孩子的身份很自卑，一直死死地掩盖着。

为汶川地震捐款的时候，别人一般捐十元、二十元，我却捐了二百元，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六百元。同事问我怎么捐那么多，我也没过多解释，就说正好这个月零花钱没花完，都捐给灾区吧。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马上充满了崇拜。

2.莫名亲近的江苏姐姐

在江苏打工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个姐姐，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莫名感到很熟悉、很亲近。她也对我特别好。

当时，我一直觉得她很像我记忆中的一个人。她和我年龄相仿，我自然而然认为她很像我姐姐，便在心里把她当成姐姐，每天跟她一起吃饭、聊天、看电视。

熟稔之后，我问她：“你家里有没有丢过一个女儿啊?”

她说没有。

我让她好好想想，经过一再确认，她还是说没有。

看我有些失落，她很好奇，于是我把小心守护的秘密向她倾诉了，她成了我在江苏打工时唯一一个知道我是被收养长大的人。她很心疼我，对我照顾有加。年前工厂放假时，她还邀请我去她家里过年。她家在江苏泰州，离我们打工的厂子不算远。

我是个很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但是对于她的邀请，我马上就同意了，因为我真的很想亲眼看看，她家是不是我记忆中的家。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万一是她记错了呢?万一有别的线索呢?

于是，我跟着她回家了。到了她家之后，我就默默观察。可惜的是，跟我记忆中的家不一样，我家门朝北，她家门的方向不一样；我又专门去了她家后面，也不一样，我家后面有山，她家后面没有。

真的不是。我心中那一丝希望破灭了。

但是我没有太过沮丧，我告诉自己，以后就把她当成亲姐姐，我多了一个亲人，多好!而且她家人对我非常热情，那几天，我体验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

多年后找到家后我才发现，她长得不像我姐姐，而是像我妈妈。她个子很高，两条大长腿跟我妈妈站在火车道旁的样子一模一样，她腿长、腰短、个子高，我妈妈就是那样的身材。而且她大眼睛、双眼皮、眼睛微凸、眼尾上扬，有一点点跑牙，跟我妈妈真的很像。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头脑中的这个长相不是姐姐，而是妈妈。我对妈妈的记忆是模糊的，面部五官轮廓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能记得大概的体型和穿衣打扮。相比之下，我对姐姐的印象更深刻，我记得姐姐长得像妈妈，于是我长大后根据自己的长相去推测姐姐长什么样。从看到那位江苏姐姐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很熟悉，觉得她像我的姐姐，竟是这个原因。

3.回去相亲

在江苏打工两年，找家的念头虽然一直都在，但被现实压制，我一直没有采取更多行动。到了2009年，更大的现实问题压下来——我需要一个住的地方。

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村里关于我是买来给养父做媳妇的谣言越传越离谱。由于养父是聋哑人，奶奶去世后，他一度情绪很暴躁。我们都不知道他真实的想法，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所以我只能很谨慎，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保护自己。

我每次回去都不敢住在养父家，我担心家里只有我和养父两个人，会招来更多的闲言碎语。我有时回去了也不告诉养父，给他买的东西就托大娘带给他，让大娘告诉他是我寄来的。我每次回去也不能住在大娘家，养父经常去她家，说不定就可能撞见我。

于是，我住到另一位亲戚家。但很快，亲戚为了避免麻烦就不让我住了，我只能去投奔同学娜娜，她待我如亲姐妹，至今还是我的好闺密。她很欢迎我去打扰，我算是暂时有了落脚点。但我不能一直麻烦她的家人，特别是逢年过节时，于是我陷入了很大的窘境。

那段时间过得很艰辛、压抑，我内心更想家了，经常幻想要是在自己家里多好，有爸爸妈妈疼爱，也不会这样无家可归、寄人篱下了。

大娘看出了我的难处，不仅心疼我，还替我想了个办法：“给你定亲吧，这样你就会有个自己的家。”

我一听，简直心花怒放，“有个自己的家”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十九岁的我从小练就了一个本领——隐藏情绪，即便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表面却还很矜持。我跟大娘说：“都听你的。”

大娘笑了起来，看着她慈爱的面庞，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爹会同意吗?内心刚燃起的快乐火苗瞬间被无情浇灭，我害怕起来。

大娘再次成了我的主心骨，她说你奶奶之前跟你爹怎么商量的我们都不清楚，也不去管。先不要告诉你爹，我先找媒人给你相亲，有合适的就定下，定了再说。我点了点头，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很快，媒人就安排了一场相亲。我表面淡定，实则满心期待。我发育比较晚，长得很显小，看着像十五六岁的。我担心人家嫌我看着太小，于是咬牙买了人生中第一双高跟鞋，虽然只有三厘米，但我不会穿，一走路就掉跟，我却坚持着。另外，我又给自己化了妆，往成熟了打扮。

揽镜自照，还不错。于是，我美美地坐在家里等待相亲的男孩。一天过去了，没人来。第二天过去了，还是没人来。我有点绝望了，难道是人家打听了我的情况，不愿意来跟我相亲了?

算了，没人相亲也没事，那我就去江苏接着打工，多挣点钱养活自己。

先不着急，大娘说了，相亲没那么快的，得等合适的。那就再等等，不行就回江苏打工。我给自己做思想工作，

安慰自己。

到了第三天或第四天，媒人终于领着一个男孩来了，他后来成了我的老公——老许。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小许，个子高高的，瘦瘦的，

长得还行，能看得过去。我们尴尬地聊了几句，他话不多，挺有礼貌的，矜持的我在努力“装文静”,让本就尴尬的气氛雪上加霜。

很快，我们就结束了第一次见面。他走后，媒人就来了，问我愿不愿意。我说你先问问人家，看他怎么说，他要是愿意，那我也愿意；他要是不愿意，那我也不愿意。媒人立马就懂了，当天晚上就传来好消息：小许愿意。

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有点压不住嘴角上翘的弧度，我点头，那我也愿意。媒人马上告诉了大娘，大娘很开心，跟我商量，要不就定下来吧，很快你就能有个家了。我知道大娘是真心疼我，于是由衷地对大娘说：“我听大娘的。”

就这样，2009年3月，十九岁的我有结婚对象了。

三天后，我再次启程去江苏打工。这次出门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是为了筹备嫁妆。当时，我和小许已经定了亲，万一人家提结婚，我肯定不敢跟我爹要嫁妆，我连他的态度都不知道，万一他不同意呢?所以我要自己攒嫁妆。

结婚时，我想买一辆电动车，别的女儿陪嫁的东西我也想拥有，我想风风光光地出嫁，开开心心地走进自己的新家。

4.结婚前小插曲

腊月二十七，宰鸡赶大集，这天是北方年关前的热闹日子，也是对方提出的我的婚期。据说，寓意着热热闹闹奔新家，特别吉利。我很开心，到年底就能拥有自己的家了!我就有一个光明正大可以住的地方了!

我每天心情都很雀跃，干活更卖力了。结婚用钱的地方比较多，我必须做好准备。日子很快到了7月份，小许喊我回去商量婚礼的事。我已经攒了一些钱，看着账户里的数字，盘算着应该够置办嫁妆了，就买了回去的车票。

我还是住在娜娜家，小许想约我出去。我当时比较内向，走路顺着墙根走，说话不多还拘束，他怕我不自在，就让我叫上朋友一起。他憨吧，我也没好哪去，竟然真叫上了我的两个闺密，一起去和我未婚夫约会。

后来每次想起都觉得可笑，可能老天爷也被逗笑了，顺手戳了我一下，于是我迎来了结婚前的一个小插曲。

按照计划，小许先来接我，再去镇上的某个地方和我的两个闺密碰头。那天，我在家里正坐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低音炮的音响声。震耳的音乐由远及近，我正纳闷呢，哪个显眼包出街了?谁知，夸张的音响声就停在了我房间的外面，同时还有突突的摩托车声，我更疑惑了，同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我一把拉开门，只见一辆硕大的摩托车，车身上挂了一圈亮闪闪的彩灯，音响里凤凰传奇正嘹亮地大声歌唱，低音炮的节奏震得树枝上的鸟拍拍翅膀飞走了。而比这辆摩托车更浮夸的，是坐在车上的人，一头乱糟糟的小黄毛。只看一眼我就想转身回屋，再看一眼，刚才不祥的预感成真了，是小许。他骑着这辆浮夸到让人羞耻的摩托车来接我了。

我看着唱大戏似的一人一车，有点哭笑不得。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为了见我，特意去婶子家借了这台拉风的摩托车，还学人家时髦的小伙子，一大早去染了黄头发，他以为我会喜欢。看我不说话，他反应再慢也知道我不喜欢了，立刻表态，如果我不喜欢，他明天就去把头发染回来。我虽然不想打专他，但忍不住马上点头了。心想，不染回来，咱们就进行不下去了。

我很不情愿地坐上摩托车，所到之处，低音炮的轰鸣提前二里地就引起无数人好奇。等看到我们花花绿绿的大摩托，以及车上一看就是搞对象的两个小年轻，低音炮带来的惊吓就会变成一阵阵哄笑。我简直抬不起头，太丢人了!别人不会觉得我定亲定了个二百五吧?

真是汗如雨下!我让小许停车，把低音炮关掉。而当时在一个比较热闹的地段，路边停了好几辆摩托车，小许在弯腰关低音炮的时候，没控制住车把，摩托车就往旁边溜了个弯，把我的腿挤在两辆摩托车中间。巨大的疼痛让我打了个激灵，但我拼命忍住了。我不想扫兴，挤一下能有多严重，揉揉就好了。我让小许上车，继续去玩。可是后来腿太疼了，一走路就钻心地疼，还肿了，小许只得把我送回大娘家。

到家后，大娘看我出去一趟还瘸了，赶紧帮我看看伤得怎么样。她轻轻一摸，我就觉得很疼。我从小挨打多了，比较能忍痛，但轻轻一碰，我就疼得直咧嘴，大娘意识到我伤得比较严重，马上带我去了医院。经过医生检查，发现骨头裂了。

我当时被吓死了!第一反应是，小许要是跟我退亲怎么办?本来就是一个哑巴爹买来的孩子，村里还有那么多闲言碎语，这下腿又瘸了，更没人要了怎么办?

更让人沮丧的是，医生给我的腿打了石膏，需要在家静养一个星期才能动。而我住在娜娜家，本来就给人家添麻烦，如果腿不能动了，还需要人家照顾，我怎么好意思在她家躺着?于是，我白天在自己家里休息，晚上去娜娜家睡觉。

在我打石膏的第五天，我正在家休息，忽然一个亲戚打来电话，让我去给他家掰玉米。我说我腿断了，打了石膏，动不了啊。

他马上暴跳如雷，大声咒骂：“一让你干活你就有事，你就成心的，找借口犯懒……”我的脑子里瞬间就嗡的一声，一股熟悉的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我下意识就求饶：“我马上去，马上去。”

于是，我单腿蹦到门口的电动车跟前，骑着电动车到亲戚家，跟他一起到玉米地。我站不了，也蹲不下，只能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挪着掰玉米。就这样掰了一整天，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又渴又饿地回到家。一进门，一只碗差点摔我脸上。我爹下班回来了，发现家里没有饭，以为我出去玩，不给他做饭，气得把碗筷都摔了。

但他并不知道我拖着打石膏的腿，给人家掰了一天的玉米，水米未进，我也又累又饿。我想跟他解释，但自从奶奶去世之后，我爹很难控制情绪，激动起来会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叫。看着他的样子我很害怕，更不敢解释了。等他渐渐平复下来，自己去做了饭，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吃饭，只想赶紧离开，去娜娜家休息。

屋漏偏逢连夜雨，电动车没电了。我不敢进屋充电，也不想等了，更不想喊我爹送我去娜娜家，一咬牙，蹦过去吧。娜娜家离我家有差不多一里路，要经过一个长长的小胡同，我没蹦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只得扶着墙，跳两步歇一下。

后来，我看到一个关于印度驯象的说法，说大象从小就被拴在一根细棍上，小的时候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直到长成大象，一根绳、一根细棍依然能拴住它，因为它的“不敢”已经成了惯性。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自己，我又何尝不是那头大象呢?如今想来，我当时完全可以拒绝啊，为什么非要委屈自己，也没有落得半点好。但是我不敢，那时候真的不敢，人家声调一提高，我马上就害怕，已经像小象一样成了惯性。

走在长长的小胡同里，看着自己小小的影子，听着自己气喘如牛的呼吸，拖着浑身酸痛的身体，我心里的委屈几乎控制不住，眼圈已经红了。

就在这时，小许打来电话，问我今天去输液了没。我摇摇头，然后“嗯”了一声，小声说：“输液了。”

他接着没话找话：“吃饭了吗?”

我回答：“吃了。”

于是，他继续直男三连问：“你在哪?”

我实在无力粉饰了，说：“我去娜娜家睡觉，在路上。”

他没听懂：“你说你在哪?你要去干什么?”

我说：“我要去娜娜家睡觉，我正在路上走呢。”

他非常疑惑不解：“你的腿都这样了，为什么要去娜娜家睡觉?你怎么不在自己家睡?”

我不想解释，想一笔带过：“我家只有两间房子，我爹住一间，另一间漏雨了，没法住了。”

这位直男马上说：“那你什么时候修房子，我去帮你刷大白。”

他都没有说要把我娶回家，竟然要去帮我刷大白。

我在跟他说话的过程中，还在缓慢地往前跳，他听着我这边动静奇怪，总算聪明了一回：“你不会是蹦着去娜娜家的吧?”他知道我家离娜娜家有多远。

我说是的。

迟钝如他，也感到我好像有事瞒着他。于是，他一直追问我到底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还说有事不要自己扛着，一定要告诉他，他会帮着想办法。

人就是这样，别人打你骂你都可以咬牙撑住，但别人一句关心的话，往往能让你泪流满面。我本来就满腹委屈，在他的直男式安慰下，还是破防了，我哭着喊道：“你撞啥不行，为啥要撞我腿?你把我腿撞了，我都不能出去打工了!我今天……”

我今天给别人掰了一天的玉米，累了一天，饭都没吃，回家刚想歇口气，我爹嫌我不做饭，把碗都给摔了，我无家可归，只能厚着脸皮去娜娜家借宿。

后面的话险些脱口而出，被我死死地压住，咽了下去。

我不能说，也不敢说，我知道随便倾诉糟心的事，换不来别人的怜悯和帮助，只会换来别人的看不起。谁都不想跟一个生活一团糟的人在一起，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深陷泥潭，万一他不愿意娶我了呢?

我很快平复了情绪，转移了话题，擦干眼泪，蹦到了娜娜家，笑着推门走了进去。

5.早点结婚有个家

伤筋动骨一百天，确实不假。石膏拆了之后，我还是瘸着，站久了腿还隐隐作痛。这种情况下，我无法去打工，只

能继续待在家里，晚上继续去娜娜家睡。

有一次，小许又来找我，晚上送我回来的时候，我让他把我送到娜娜家门口。他骑着摩托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问：“你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

他第二次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我也用同样的答复第二次回答他：“因为我家房子漏雨了，住着不方便。”

他显然是不相信，又不知道怎么说。我看他无所适从的样子，心里一软，也一暖，说：“你没听过我吗?你们家没打听过我吗?”

他摇头。我看着他年轻的脸，小伙子确实不错，我挺喜欢的，但我希望他也能接受我的所有，便笑着说：“那让你妈妈去打听一下吧。”

然后，我冲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进屋后我的拳头还是紧攥着的，我只是说说而已，小许，你不会真让妈妈去打听我吧?

几天后，他又约我出来，见面后就说：“我妈去打听你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接着说：“你爹是聋哑人，你奶奶去世了。”

我强装镇定。

“大家都说你特别好，特别能干，是个会过日子的好闺女，从小到大很不容易。”

呼——我家老许从年轻时候说话就大喘气。吓死我了!

“别等年底了，我们早点结婚吧，你同意吗?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回家跟我爸妈商量一下。”

我盯着他看了两秒，从他不大的眼睛里看见了心疼。我同意，我当然同意了!我在心里说。

但是我不敢说，我怕表现得太主动，以后会被婆家看不起——这么多年没被疼爱过，面对别人的爱意，总是不太敢相信，想多保护自己一分。

我说：“我回去问问大娘，大娘说可以，我就同意。”

大娘还用问吗，自然是替我高兴。于是第二天，等他打来电话问我时，我说跟大娘商量了一晚上，她终于同意了。言外之意是，我也是有家人撑腰的。

就这样，我们的婚期提前到了9月。接下来，我给自己置办嫁妆。我当时心中有一个执念，别人家女儿出嫁时有的东西我也要有，没有父母帮我置办，那我自己做娘家，自己给自己操办。电瓶车、冰箱、沙发、四季被褥、床上四件套、不同的盆盆碗碗……在婚礼前终于全部买完，我也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就这样，如同十几年前来到这里时那样，我身无分文，干干净净，奔赴我的新家。不同的是，这次我长大了。

还有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村里流传的关于我和我爹的谣言不攻自破了。得知我要结婚的消息后，我爹非常高兴，手舞足蹈地跟我比画：小许长得高，人看着很不错，还叮嘱我拍婚纱照的时候要捂严实点，不要太暴露，因为他要把我的婚纱照挂在家里墙上。

我之前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了。卸下心中的大石头，我终于可以浑身轻松、满怀期待地走进人生的新阶段。

6.婚后的拼命顾全

在我们河北农村，女儿出嫁后，一般不说“结婚了”,而是说“到了婆家”,因为大多数新婚夫妻和公婆是不分家的。一家人住在一起，家庭开支花销也都在一起，由公婆掌管。

小许家有两个儿子，小许排行第二。我进门前，家里就有了嫂子。小许的父母在自己的房子旁边新盖了两栋房子，其中一栋给小许的哥嫂一家住，另一栋给我们住。由于盖房子和娶两个儿媳妇，家里欠了不少外债，日子可能会辛苦点，等以后还清债务，家里男人挣的钱再攒攒，日子就会好起来。婚后第一天，婆婆就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明了家里的情况。

我说没事，我不怕辛苦，我什么都能干，过段时间我就会出去打工，我也能挣钱。

于是，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做棉被……能看得见的活儿我都抢着干。我从七八岁就踩着凳子做饭，这些家务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每天都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基本上每天把家里拖上三四遍，角落的灰我都拿吹风机吹。老许下了班回家，洗脚水都是倒好的。

我心想，我多干点，婆婆一家会喜欢我的。人家要是不喜欢我，赶我走，我又无家可归了怎么办?

现在想想觉得可笑，但当时不到二十岁的我，讨好已经成了习惯。

很快，我的勤快能干获得了回报。婆婆一家对我评价很高，借用一句如今流行的话来说，我不是通过老公的宠爱获得了公婆一家的认可，而是通过我勤劳的双手打开了局面。

我之所以如此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补偿。我虽然结婚了，但是每天中午都要回家给我爹做饭。如果我不回去做饭，我爹会发脾气，我就会很害怕。但我不能跟老公和婆婆说明这个原因，他们根本理解不了。我只能在快到中午时，赶紧骑电动车溜回去，做了午饭就跑回来，然后再做自己家里的饭。

我心想在婆家把活儿都干了，就没人注意到我每天中午出去一趟了，就算偶尔注意到也没什么,我也没耽误家里的活儿。事实上，公公婆婆从来没有问过我每天中午出去干什么,让我保全了一点可怜的自尊，这一点我一直对他们非常感激。

但是时间久了，总会有新的困难出现，那就是我的电瓶车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骑，有时候被小许骑走了，有时候被他大哥骑走了，我就只能去别人家借电瓶车，或者骑自行车赶回去。

后来，我怀孕了，已经是四五个月身孕的某一天，我的电瓶车又被人骑走了，我赶紧到邻居家去借，但他家的电瓶车也不在。眼看着快到中午了，我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我爹中午下班到家吃不到饭，万一生气发脾气怎么办?

我一咬牙，骑着自行车回去了。走大路的话，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就拐上了小路。当时是春天，风沙非常大。一路上，风沙吹得我睁不开眼，没走多远自行车陷到沙子里，根本骑不动。我当时急得恨不得一把扛起自行车往家跑，但是我怀着孕，不敢使蛮力，只能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直到到达硬一点的路面，我赶紧骑上，赶回家给我爹做了饭。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老公还提起这件事，很不理解我为什么非要回去做饭，少做一顿又能怎么样，搞不懂我当时为什么那么死心眼，拼了命也要回去做饭。我姐姐听了以后，眼眶就红了，说：“因为她害怕。”

姐姐完全能理解，十二岁就成了孤儿的她，也曾经历过这种刻骨铭心的害怕。

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有一件小事让我寝食难安。我们河北农村的规矩是，孩子满月的时候，要由姥姥给孩子做一双猫头鞋，而我没有娘家人，没人给我的孩子做。

买一双呢?但是我没有钱。一双猫头鞋要几百块，婚后的我身无分文，老公挣的钱会交给婆婆，再经婆婆的手给我们买东西，我接触不到钱，也不敢跟婆婆要。

让大娘帮我做呢?不行，大娘虽然疼我，但毕竟不是我亲妈，已经帮了我太多次了，如今这件小事，我不能再开口了。大娘的疼爱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有点舍不得用，万一用完了呢?我要留在一些大事上用。而且每次麻烦她，我都会记心里，以后要偿还她的。我眼下这么穷，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变好，总是让大娘帮忙，万一以后我偿还不起怎么办?

那么,就不要猫头鞋了呢?不行!我们那里的规矩是，猫头鞋是孩子的第一双鞋，对孩子非常重要，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亏欠，不能让孩子因为我而让人看不起。我太害怕这种抬不起头的感觉了!

于是我做了个决定，自己做。

第二天，我跟婆婆说了这个想法，并向她请教猫头猫该怎么做。她跟我讲解了详细的步骤，包括剪鞋底，描花样，一针一针地纳鞋底，还有做鞋骨，绣猫头，绣梅花。我又跟嫂子借了她家孩子的旧猫头鞋，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看，在心里研究每一针怎么绣，每一个步骤怎么做。为了做得更精

美，我又从网上查到一些新样式，以及新手法。

万事俱备，马上动手。

我不仅成功做出了猫头鞋，而且到孩子出生时，我已经做出了八双，每一针都是我亲手缝的，一双比一双精巧可爱。

大儿子满月时，我提前给大娘打电话，告诉她猫头鞋已经有了，不要再买了。大娘说，是婆婆给你做的吗?我说是的。

我想让大娘觉得我在婆家过得很好，婆家人很疼爱我。那时候，这种需要两头圆的谎可没少说，我拼命向别人证明自己过得还可以，到头来都是自己往里填补，死撑着那点可怜的体面。

7.孩子带来的馈赠

孩子出生后，给我带来了两种情感上的变化。

首先是母爱引发的一系列化学效应。我体质不好，离预产期还有两个半月，孩子就有要出生的迹象，吓得我赶紧去医院保胎，但是保了三天还是保不住，孩子着急要来到这个世上。

住院第四天的上午十一点，我进了产房。阵痛很剧烈，但是开指很难，一直疼到晚上也没开三指。我刚开始还能忍着，后来便忍不住哭喊起来。到了下半夜，剧烈的疼痛让我筋疲力尽，神志都有点不清了，护士让婆婆进来看望我，婆婆拉着我的手安慰我：“你什么都别想，就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妈妈就是这样把你生下来的，别管你的父母是把你丢掉的，还是卖掉的，你都不要恨他们，他们也受了很大的苦。他们应该也在想你。”

我因为疼痛而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变得清明了。婆婆出去后，我就一直想我的爸爸妈妈，想我的家，回忆我小时候跟着爸爸妈妈的那些情景。可能是分散了注意力，真的觉得肚子没那么疼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二十分，我的大儿子出生了。孩子很瘦小，皱皱巴巴的，哭声也很弱，医生就把孩子送进了保温箱。预计要待一个月，等肝肾功能完全发育好了才能接回家。

初为人母的我，刚从筋疲力尽中挣扎出来，就面临了更大的现实问题，没钱让孩子待在保温箱里，也没钱给孩子打那种促进早产孩子肝肾发育的针，因为那一针就要两千多元，我们家实在拿不出来。

我哭着跟老公说：“你能不能去借钱给孩子打针，让孩子在保温箱里多待几天?我们先把孩子养好，等我回家以后我可以去上班，我们挣钱还给人家。”

看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搂着我也一直掉眼泪。他实在是借不来钱了，家里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不能再跟亲戚们张口了。没办法，孩子最终也没打上那种针，在保温箱里待了一周后，我们就把孩子抱回家了。

摊上我们这样的父母，是孩子来这世上的第一劫，好在孩子命大，没出现什么问题。

第一次做妈妈什么都不懂，再加上早产的阴影，我每天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孩子一吐奶我就吓个半死，以为孩子要不行了；孩子睡着半小时不动我就害怕，会不时地摸摸他还有没有气；孩子一哭闹我就担心是哪里不舒服，赶紧抱起来检查。就这样，在我的担心中，孩子一天天强壮起来，满月时已经是白白胖胖的了。

看着越来越健康可爱的孩子，想想生养孩子的不易，我经常不自觉地出神。我很想问问我的妈妈，你就不想我吗?生孩子这么难，不管你是不要我了还是把我弄丢了，你舍得吗?这么多年了，你不想我吗?!我真的很想你!

养儿方知父母恩，做了妈妈后，我对父母的思念更加强烈。但我当时被年幼的孩子、拮据的经济条件暂时捆住了手脚，实在无法将找家的愿望付诸行动，只能听任其在无数个深夜爬进我的梦里。

大儿子的出生带来的第二个情感剧变，就是我爹真的成我爹了。

出了月子后，我继续每天回家给我爹做饭，等孩子两三个月时，我就把孩子放在车后面的一个小筐里，带着孩子一起回去。我爹看见后，简直心疼死了。他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半天才敢腾出一只手跟我打手语，让我下次不要带孩子回来了，孩子太小了，他会滑下去的，掉地上就摔死了。

看着他担心的样子，我有点愣住了，那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见我爹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表达担心和心疼。

看我没回答，他以为我不懂，又跟我慢慢解释：你不要带着孩子在路上骑车，孩子可能会热，也可能会冷，这样对孩子不好。

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爹变得成熟了。以前的我爹根本不像我爹，反而像一个不知好歹的哥哥，但孩子的降生，让我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长辈了，对我也有了对女儿一般的感情。我们之间的父女之情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我依然会每天带孩子去给他做饭，心情却变得好多了，迟到一点也不再害怕了。而每次回到家，他都一把接过孩子抱着，心疼地从头看到脚。每次我走的时候，我爹会一再跟我比画，让我路上小心，不要让人家从后面把孩子抢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带着孩子回到家，发现我爹已经会自己做饭了，而且饭做好后，他会把孩子抱过去，给孩子喂饭，让我吃完饭歇一会儿。

孩子又大了一点之后，中午吃完饭，我爹准许我随时走，却不舍得把孩子给我了，他能一下午不上班，专门在家帮我带孩子。有时候我要去街上买东西，我爹马上冲我挥手，去吧去吧，晚点回来接孩子。

就这样，一直到我家老三出生以后，我依然每天中午回我爹家。通常是我做饭，他带孩子，我们一起吃完午饭，我带孩子回自己家，他去上班。如果碰上他下午没班，那么孩子我一时半会是带不走了。

我爹真的成了我爹，而且有了外祖父的样儿，给了我亲情上的弥补，是孩子带给我的另一个馈赠。

8.闺女出生，开始找家

2012年，家里发生了两个变化。一是我们和公婆分家了，我们自己的小家单独过日子了。小家的经济权自然交到了我手里，我的手头有了能做主的钱，境况好了一些。第二个变化是我们即将迎来第二个孩子。

看着老大越来越调皮可爱，感受到肚子里的二宝熟悉的胎动，我心里找家的念头蠢蠢欲动，再也抑制不住。于是我买了一台电脑，在网络上搜索“哪里有叫阿不代的”,可能是我的关键词不对，或者是搜索方法不对，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搜到。

我又想到一个办法，马上登录QQ,搜索四川人，我一个个筛选，大量添加四川人为好友。加上之后我就问他们：你们那里有叫阿不代的吗?你们那里有没有谁家丢孩子了?好多人以为我是骗子，要么骂我“骗子”“神经病”然后拉黑我，要么直接拉黑我，最终也没有什么结果。

我又到百度去搜索，不搜“阿不代”了，而是搜“怎么找家”,还真搜到了很多寻亲的方法，还搜到一个微博账号，那是一个专门帮人找家的人。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微博是什么,可还是立马在电脑里下载了微博客户端，打开后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那个账号。找到后很想联系他，但完全不会操作，不知道是发了评论，还是发了私信，反正就给他发去了信息。

很快，对方就回复了，他回的是他的电话。我马上给他打了过去，确认对方是真人，声音听起来还挺可信的，我就和对方交换了Q0号。加上Q0后，通过他的耐心解释，我弄明白了他是“宝贝回家”的一名志愿者，他愿意帮我找家。我仿佛看到了救星，赶紧把记得的细节都告诉他。讲完之后，他跟我要身份证，说是在“宝贝回家”登记需要实名认证。

我一听要身份证就有点犹豫了，推辞着不敢给。他看出了我的顾虑，就拍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发给我。我一看，他穿着警服，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于是，他帮我在“宝贝回家”平台做了登记，那是2012年6月。

后来看寻亲节目《等着我》时，我发现第一排的嘉宾里有一位公安人员很面熟，仔细一看，竟然就是这位帮我做登记的志愿者。他叫丁超，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他。

做了登记之后，丁超警官为我做了很多分析，最后分析出我来自黔西南，但是具体位置还不知道。我听后很兴奋，想要去那一带寻找，丁超警官马上劝阻我，说你不知道那一带有多大，不要白费力气。

然后，他联系了我们邯郸的志愿者，请离我比较近的志愿者接手我的事。于是不久后，邯郸的志愿者来到我家，带着我去采了血。那是2012年的12月，天气已经很冷了，但我的整颗心都是热乎乎的，激动不已。在进去采血之前，我拉着志愿者在门外拍了张照片。我穿着一件羽绒服，脸蛋红红的，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激动得。

采完血之后，我更兴奋了，因为我觉得这种方式好高级，太高科技了，比我满世界加四川人QQ可要强上百倍!我一路哼着歌回家，仿佛第二天就能找到家，就能看见我的亲人。

回到家之后，我马上给老公做起了思想工作。其实，之前我就对他说过要找家，公公婆婆和老公也都表示很支持，并鼓励我好好找。但今天不一样啊，我今天采血了，马上就要找到了，必须让老公做好思想准备。

我说我的家里可能很穷很穷，但既然去找了，就不能怕承担责任。如果我爸妈的经济条件很不好，他们想来我这个女儿家住，你是不能拒绝的。我们别的不说，起码得有父母一口饭吃，得给他们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走了之后父母有没有再生孩子，但我打定主意如果需要我养老，我一定承担养老义务。

我的老公，老许，听我巴拉巴拉说完，瞥了我一眼：“那还用你说吗?”

我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9.十年寻家无结果

第二天，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自己也打扮利落，就等着志愿者的好消息了，结果一直到下午也没动静。我按捺不住，就主动询问志愿者，回答是还没有线索。我说“好的好的”,就挂了电话。确实，我太心急了，怎么可能第二天就找到呢?怎么也得三天吧。于是第三天，我又在等待中度过，还是到了下午主动打过去询问，结果可想而知。

我逐渐冷静下来，从一开始的每天一问渐渐变成两天一问、一段时间问一下，再后来就不再问了。

但我心中对找家的渴望再也停不下来。我继续采用我的笨办法，一有空就在QQ上搜四川人加好友。虽然当时已经知道了南方除了四川还有很多地方，但我心中有个执念，总觉得自己是四川的，因为我们村里还有个男孩，也是收养的，他当时找到家了，就是在四川。

听说他找到家之后，我心里别提多羡慕了1幻想着自己也能找到家，亲生父母也能敲锣打鼓地在村头迎接自己回家。我多想像当年走的时候那样，蹦跳着跑到父母跟前，大声说一句：“我回来了!”仿佛当年真的只是贪玩出去了一趟，又带着同样的调皮劲儿回来了。

可想而知，加四川人QQ依然没有结果，但我没有别的途径，只能厚着脸皮继续加。

很快，我的女儿出生了。第二个孩子的到来，让我变得忙碌起来，每天照顾两个孩子，盘算着手里并不多的钱，既要让生活品质尽量好一点，又要留一些定期还债。找家的进展止步不前了，而这个念头已经成了我的执念。我经常跟自己说，我一定要找到家!大不了找一辈子!

到了2014年年底，第三个孩子也来了，本来孤身一人的我，现在拥有了一个热热闹闹的五口之家。有人说，你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我笑笑，孩子多才热闹啊!

我说的是实话，但一般人理解不了这份热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每天看着孩子们打打闹闹，这个喊“妈妈”,那个也喊“妈妈”,我就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小时候孤单无助的感受逐渐被这份热气腾腾的幸福冲淡了，半夜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地，我能安睡一整晚了。我的性格也变得开朗起来，爱说爱笑，爱开玩笑。闺密娜娜也明显看出我的变化，跟老许开玩笑：“老许，你不是换了个媳妇吧?快把素燕(我在河北的名字)还给我!”

当然了，养三个孩子也有辛苦的一面，主要就是经济问题，买什么东西都要三份，对我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来说更是很重的负担。于是我学会了做衣服，需要给孩子们添置新衣的时候，我就去市场买布头，二十元钱就能买很多。回来后，我根据从网上搜的一些款式，亲手裁剪和缝制，孩子们穿上后还总被人夸好看呢。就这样，那几年孩子们从薄外套到羊绒厚外套，享受的都是亲妈牌纯手工缝制。

除了省钱之外，我意识到必须挣钱，可是怎么挣钱呢?以我当时的认知，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做点小生意，可是我拖着三个孩子，出门都费劲。就在我绞尽脑汁每天琢磨的时候，老许送给我一部手机。我之前一直用的最便宜的古董手机，铃声很小，老许给我打电话我经常接不到，他便擅作主张给我买了一部智能机。

一千三百元呢，我心疼得要死，但是他为了防止我不要，把包装已经拆了。我看着那部贵重的手机，心想，我要好好用它，体现出它的价值。于是我就琢磨，装了几个APP，瞎搜索了一些信息，偶然之间翻看大家的朋友圈，发现有一些人在做微商。我马上意识到，我也可以做微商。

于是，我聊了很多家微商，甄选了我认为比较靠谱的商品和对接人，就开始了“创业”。可能是我的运气好，也可能是我比较真诚，我的微商之路很顺利，很快就把手机钱给挣回来了。

我获得了巨大的信心，更卖力地投入挣钱的事业中。渐渐地，我还发现了别的商机。等孩子大一点后，我开始出差，到外地学习、进货，接触到了更大的世界，也接触到了更多的人，我如同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天接收到的崭新的信息和知识。我开始着迷了!

挣钱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学习越多挣钱就越多，我无师自通地理解了这个道理。

2019年，我去无锡出差，遇见了一个云南人。聊天的过程中我得知云南那边很多人的头上是戴梳子的，脑中灵光乍现，记忆中浮现一个头上戴梳子的人。我不记得是谁，但绝对有这么一个身影。于是，我赶紧问他：“你那边有没有叫阿不代的?”

他说没有。看着我急切的眼神，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没有听过。”

我还是不死心，他个子不高，眼睛很大，有点吊梢眼，长得和我有点像。我脱口而出：“你家有没有丢一个妹妹?”

他一愣，被我的直接整蒙了，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视而不见，继续问：“那你那边有没有谁家丢了女儿?可能是卖掉的，也可能是被人偷走的，有没有?”

他继续摇头。

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压抑多年的问题一旦开口，根本停不下来，我连珠炮似的继续问：“你们那儿有没有叫杨新民的?有没有小孩叫长辈‘阿不代’的?”

他反应过来我是在找人，应该猜到我是在找亲人，但他很有礼貌，没有跟我细打听，只说真的没有，但回去后会帮我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

我对他表示感谢，却也在心里明白了，云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晚上回到酒店，我拿起手机，习惯性打开Q0添加好友栏，输入“四川”。看着那一个个昵称，就犹如见到了一个个四川人，突然一股悲愤涌上心头，我猛地把手机扔了!

当然，只敢扔在床上，再气愤，我的潜意识里也是心疼钱的。

我已经离开二十四年了，采血已经七年了，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我一直在找家，你们有没有找过我?还有姐姐，我走的时候你就上学了，你就没有想过找我吗?你也可以上网搜“杨妞花”,搜“杨新民丢的女儿”,你有没有试着找过我?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孩，丢了就丢了，你们就不要了吗?

我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可是越哭越想家，我边哭边在心里喊着爸爸妈妈和姐姐的名字，心里在滴血，恨不得抓心挠肺，用头撞墙，以疏解心中的郁闷。

平静下来之后，我又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可能爸爸妈妈还住在大山里，家里很穷，并没有通网络，他们没办法找我；可能姐姐也结婚了，家里也很穷，忙完家里的活儿又要忙地里的活儿，没时间找我。

我五岁之前的记忆全都是很快乐的记忆。我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吵架，甚至没见过他们严肃的表情。记得只有一次，妈妈跟奶奶在争吵什么,可是转回头看我的时候，马上换上一张笑脸，轻声细语地跟我说话。

别人家的兄弟姐妹之间有时会打架，我和姐姐从来没有争吵过，姐姐对我非常疼爱。有一次，我和姐姐在水边玩，那是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类似游泳池的水坑，有人在那里洗衣服，我看着羡慕，就跟人家要了一条裤子去洗，结果脚下一滑，摔了进去。我赶紧扒着石头缝拼命往上爬，上来后往地上一躺就昏迷了。我当时睁不开眼睛，就听见一个声音在我旁边一直哭，吵得我终于醒了过来，原来是姐姐一直守在我旁边。后来爸爸来了，把我抱在怀里，回家的路上一边抚慰我，一边轻轻念叨什么。路上，我非常安心，也让我记忆非常深刻。

后来找到家之后，我和姐姐回去给爸爸修坟，一些老人在旁边念念有词，那一刻，忽然把我拉回到五岁时爸爸抱我回家的情景里，原来当时爸爸念的是我们苗族的祈祷词，祈求我平安。

我就这样反复回忆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让自己振作起来，重新燃起希望。我更加坚定了，爸爸妈妈和姐姐，你们就是我的亲人，不管你们有没有找我，我都会一直找你们，我一定会找到你们的!

擦干眼泥接着期0Q,接着在网上搜索信息。

时间很快到了2020年，找家的事没有任何进展。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际，更大的不幸来了。

我爹住院了。他做了一个大手术，住了二十多天院。

他是聋哑人，不会说自己哪里难受，直到肚子疼得受不了了才跟我说。我看他疼得满头大汗，马上带他去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可能是肠梗阻。医生建议先治疗，如果三天还没缓解，就马上转到市医院做手术。

在医院治疗了两天后，我爹的情况完全没好转。他一个大男人疼得咬牙切齿的，头上冒了一层汗。我马上跟老许说：“马上把我爹转到市医院，他快要疼死了。不能因为他不会说话，不会喊疼，就这样让他一直疼死。我要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给我爹看病，就算把房子卖了，也要给我爹把病看好!”

说着，我大哭起来。老许二话没说，拍拍我的后背安慰我一会儿，马上就去找医生办手续了。而我取出了卡里所有的钱，只有两万多，因为家里刚建了房，钱都花进去了。情急之下，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医院是一个很烧钱的地方，希望大家能够尽快结一下账，把欠我的钱还一下。”

发完之后不一会儿，就有朋友微信找我，欠钱的主动把钱还给我，之前遇到困难，我帮过的人纷纷主动给我转钱。就这样，有人转五干，有人转一万，很快凑够了八万元，我一股脑地给医院交了住院费。

市医院的医生马上会诊，给我爹安排了两天后的手术。我爹做手术时，我等在手术室外。本来就紧张焦急，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宝贝回家志愿者的。对方说现在有一项新技术，叫唾液检测，能检测出我的家大概在哪里，问我要不要尝试一下。

我当然要尝试，我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找家，对新技术更是非常信赖，肯定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而且我的养父此时正躺在手术室里，不知道情况如何，对亲情的眷顾在我心里更加浓烈。

我想马上尝试。对方告诉我，做一次唾液检测需要三百九十九元，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去做。

我恨不得马上去做，但是看着眼前的手术室，想想交完住院费后空空如也的钱包，我咬咬牙，问：“这项技术能等人吗?”

我说明了眼下的情况后，对方说能等。我松了一口气，马上跟他约时间：“那麻烦再等我两个月，等我爹出院，我手头也再宽裕点，我就马上去做。”

来年的2月份，也就是2021年2月，我做了唾液检测，结果显示我是100%的苗族基因，我的家在黔西南那一带。等后来找到家，我发现，当时检测出的那个地方，离我家只有二十公里。

我说过我很崇拜知识，相信高科技，这次唾液检测又带给我很大希望，我又开始憧憬找到家之后我回家的一幕幕了。

10.女儿给我力量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音讯全无。

从采血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我的心情再次陷入沮丧。

更沮丧的是，我的女儿生病了，生了很蹊跷的病，头疼头晕，看东西重影，每次看我，眼前就会出现两个妈妈，我带她去了十几家医院，却完全检查不出病因。

看着孩子不舒服，却又检查不出问题，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我心急如焚，每天止不住地流泪，还越发暴躁。

我当时已经开了一家美容院。那段时间，店我也不管了，托付给同事照看，我每天开车带女儿到处看病。一到晚上，女儿头晕最难受，我搂着她小小的身体，总是忍不住哭起来。

看着女儿的样子，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五岁之前，我是不是也生过这样的病，我妈妈当时是不是也心急如焚?

我的家到底在哪里，我的根到底在何方?如果我是一个没有根的人，那我的孩子们永远也没有姥姥姥爷了。

我要继续找家，让我的孩子们知道妈妈的家在哪里，也让我的爸爸妈妈见见他们生病的外孙女，和两个外孙。

一方面是怀着这样的想法，一方面也为了从焦虑情绪中转移注意力，我又开始了主动找家。女儿睡着后，我打开电脑，搜索火车道、山上的猪圈、阿不代、毛衣签子……搜索所有我记忆中的东西。不知不觉天亮了，一无所获。

没关系，第二天继续搜。就这样，每天搜，成夜搜，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刷视频的时候，发现了宝贝回家发的视频。我一点开，发现账号里面全是一个个寻人启事的视频，我才发现抖音平台能帮人寻亲。

我马上向宝贝回家的志愿者求助，请求他们为我发抖音。志愿者很快就帮我发了，但是寻亲的人太多，他的账号不可能只发我一个人的，所以曝光率没那么高。我就在抖音搜索其他寻亲的账号，搜出来三十多位志愿者的账号。我就挨个给他们发信息，先发一张我手拿身份证的照片，然后讲述我的故事：我是一名被拐儿童，1995年被拐到河北邯郸。我从2012年开始采血找家，已经找了十年。我非常想念父母，请帮帮我。最后声明我的经济条件还可以，不需要钱，只想找到父母，对父母承担赡养的责任。我不是骗子，请帮我扩散信息。

那些志愿者基本都回复我了，也帮我发布了找家信息，但效果并不显著。

我恨不得求人家天天帮我发，但寻亲的人那么多，他们不可能只帮我一个人，于是我自己注册了个抖音账号，每天自己发视频。我琢磨着只发照片不行，一个五岁小孩的照片谁能认识?只发文字也不行，字多了没人看。于是，我把回忆中的关键信息写出来，配合图片，做成视频，每天变着花样写信息，配不同的音乐，希望能吸引更多的人看到。

那些视频还得到了志愿者的夸奖，让我坚持下去。

除此之外，我又想了个办法，在一些大主播的视频下发评论：有云贵川的朋友吗，我在找家，请来我的主页看一下，然后贴上我五岁被拐之后的那张照片。

同时，也会进入大主播的直播间。别人都在跟主播互动，我却在刷屏寻亲信息；你们周围有丢孩子的吗?你们身边有叫杨新民的吗?他的二女儿丢了，叫杨妞花，有人认识的话麻烦帮我转告。

刷着刷着，就被人家踢出来了，我就进下一个直播间，同样刷屏，然后又被踢出来了，我再进新的直播间，再被踢……每天晚上不断循环。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4月份，终于有了一点进展。首先是女儿的病情康复了，依然没有查到病因，但是女儿自己好了起来。看着女儿消瘦的面庞逐渐圆润，我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找到家的想法，因为或许是我的这份心感动了老天爷，让我的女儿好了起来，那我就要信守承诺，不辜负老天爷的指点。

另一个好消息是，我的账号吸引了一些人，而且好多人在我的评论区提供线索，越来越多的人说我肯定是贵州的。我就把目标锁定在贵州省，重点查找贵州那边的信息。

突然有一天，志愿者发来一条线索，说找到一条找孩子的信息，跟我非常吻合，对方是六盘水水库的，可以算是疑似了，让我别着急，他们再核实一下。

我说“好的好的”,其实心里已经着了火，挂了电话后马上在网上搜六盘水水库，发现还真的有志愿者说的那个村。我就搜那个村里的环境，发现一些照片。我看着那些照片，觉得有点像，又不太像，总之不能确定。

我疯了似的继续搜，忽然，发现一家六盘水的工厂在招工，上面有手机号码。我马上往这个手机号发了一条短信，但是没人回，于是我就把电话打了过去。接通之后，我问：“你好，请问你那边是六盘水水库吗，是在招工吗?”

对方回答“是”。

然后，我赶紧把打好的腹稿说了出来：“你不要挂电话，你听我说完。我不是骗子，我也不是来应聘的，我是一名被拐儿童。我1995年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卖到了河北邯郸。我现在在找家，很多人提供了线索，我的家可能就在你们村。麻烦你去村委会帮我问一下，村里有没有叫杨新民的，他家里有没有丢了一个女儿叫杨妞花，是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请你帮我去问问。”

对方可能是没反应过来，可能是不感兴趣，也可能是不想麻烦，总之没什么反应。我马上又说：“你先别着急挂电话，这个号码是你的微信吗?我加上你，我把我的证件发过去。你放心，你可以用一个没有绑银行卡的微信加我，我不会拿

走你任何钱的。你一定要放心，我不是骗子。”

后来，他加上了我的微信，我马上把我的身份证给他发过去了，并把我所有的相关信息都发过去了，请他去村委会帮我问问。

他可能是被我的真诚打动了，答应帮我，马上去了村委会。很快，村委会的入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村里确实有一个叫杨新民的。我脱口而出：“那是我爹!”

对方接着说：“不过，他早就搬走了。”

我马上说：“搬走了没事，他可能是后来去大城市发展了，那他隔壁邻居还在吧，麻烦帮我问问邻居家里是不是有一个腿部残疾的人?”

对方想了一下，说：“这边是有一个腿有残疾的人。”

我又激动起来：“那能不能问问他，他家邻居杨新民搬到哪里去了?”

对方却说：“那个腿有残疾的人跟杨新民不在一个村，是隔壁村的。杨新民家没有丢孩子，他家好几个孩子，一个也没丢。”

我又赶紧说了记忆中的环境的几个特点，发现跟他说的地势也对不上。那里没有我记忆中的山，没有房子旁边斜斜的台阶。

可能听出了我的失望，对方在挂电话前有点不放心，连声安慰我。如今想来，我依然很感谢这位好人大哥。

有好的就有不好的，有阳光也会有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在寻亲的过程中，我遇到了太多好人，让我感受到这个世上很大的善意和温暖，当然也有一些不好的声音，一些网络上的恶意评论，也曾让我心怀愤懑。

那段时间，我的抖音评论区有很多人留言攻击我，说什么“是个女孩，一看就是被卖掉的”“别找了，肯定是被父母卖掉的，没人认你的”“骗子吧，一看就是赚流量的”。面对质疑，我也曾一度陷入自我怀疑中，觉得自己怎么这么

命苦，从小被人偷走，好不容易长大，如今寻亲十年，好不容易活到今天，你们是谁?认识我吗?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们有证据吗?

于是，我在那些恶评下面一条条回复，希望以此证明自己。

“我非常确定我是被拐的，是被一个坏女人带走的，爸爸妈妈非常爱我。”

“我在家时，爸爸妈妈对我很好。我是被拐的，我一定要找到家，我必须回家。”

“我不是骗子，我五岁被拐，如今寻亲十年，有志愿者做证。”

我不是在回复他们，而是在跟我自己强调，我用自证的方式给自己打气。

这种非议一直持续到我找到家，但后来我慢慢学会了不在意。我无须向陌生人证明什么,更不需要因为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而生气难过。

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11.三天希望破灭三次

到了4月底，志愿者给我转发了一个视频，是另一个人的寻亲视频。志愿者说她这种口述自已故事的方式很吸引人，视频浏览率很高，建议我也录一条这样的，这样流量会更大，我找到家的机会也更大。

我一听直接就拒绝了，因为我不想出镜。但是志愿者劝说我，只发小时候的照片，就算亲人朋友看见也不一定能认出来，会影响我找家的效果。我说那我发长大后的照片，我可以把小时候的照片和现在的照片一起剪进视频里。

于是我就这么做了，发了两天之后，志愿者又来给我提建议。他说照片是不动的，如果你能录出镜视频，可能你说话时的表情、你的一些动作，会跟你家人很像，你家人或朋友看到会更容易认出来。我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儿，但我还是不愿意公开自己的形象，然而他说的这个点又很打动我。

经过短暂思考后，我就决定录口述视频。我的目的是找家，没什么丢人的，也没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5月1日早上，我坐在床头录制了那条以“广大网友们，我希望得到大家的帮助”收尾的视频，录完后我发给志愿者。他看完觉得很不错。于是，我忐忑不安地发了出去。

没想到那条视频的播放量和点赞量都很高，不断有人给我发评论和私信提供线索。当天晚上，就有人来找我认亲了。我加上之后一聊得知，对方家里有两个女儿，住得离火车站很近。我马上兴奋了，我觉得这就是我家啊!我马上告诉志愿者，请他帮忙核查。志愿者也很替我高兴，没想到那条视频的效果这么好，这么快就有人来认亲，但他经历的寻亲多了，比较冷静，让我稍安，等他核实。

但我心里着了火一般，哪里等得了?我马上在网上搜对方说的那个村庄，并且搜到了村委会的电话。我迫不及待想要打过去，但是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我的声音也哽咽起来。我太激动了，我感觉我的亲爹就在那里!稍微平复一点后，我颤抖着手拨通了村委会的电话，接通后对方说刚才有人打电话来核实过了，那户人家……没等他说完，我颤抖着声音问：“那是我爹吗?”

对方说：“应该不是。”他家确实住得离火车道很近，家里老二是个女儿，但不是丢了个二女儿，是从火车道上捡了个二女儿。

我的失望难以言说。我哽咽着跟对方道谢，挂了电话后，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但还没等眼泪落到嘴边，我又笑了。这是好事啊，找家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来找我寻亲，这是个好兆头啊!怎么可能第一个就成功?不可能的。我第一次发真人视频就引起这么大关注，已经是老天的厚爱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已经找到了有效的方法，后面我接着发视频，肯定会等到我的家人。

5月2日晚上，又来了一个认亲的。我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担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但是一看对方的照片，我马上又兴奋起来，因为对方的样子跟我爹特别像。我又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爹。

加上微信后，我先按照规矩把他的资料发给志愿者，等待核实，但看着他的照片，我这个急性子一秒钟也等不了，想立马问清楚他是不是我爹。于是我告诉他，我把他的资料转发给志愿者了，言下之意是你不要骗我。耍完这点小心思后，我马上跟他聊起来，请他说说当时家里的情况。他说家里是租的房，在二楼，和我的记忆吻合；他说门后面会放一些纸箱子，和我的记忆也吻合。我说家里还有个姐姐，他却说不是，那不是姐姐，是小姑。我说不对，那就是我的姐姐。他说你当时年龄太小了，而小姑跟你的年龄相差很少，你误以为那是姐姐。我笃定地说，不可能，那就是我的姐姐，不可能是小姑。我在家虽然没喊过姐姐，但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姐姐。

他说你当时年龄太小了，可能记错了。我真是对不起你，找你找了这么多年，我眼睛都要哭瞎了，都怪我当时没看好你，你后妈对你也不好，才把你弄丢了，我后来跟你后妈离婚了。

他说的“后妈”这一句让我彻底排除了他，我知道这次的希望又破灭了。

我没有后妈，那是我的亲妈，我的妈妈对我很好，非常疼爱我。我记得很清楚，我被拐时才刚断奶，那时我总跟妈妈撒娇耍赖，四五岁了还不愿意断奶。爸爸很宠我，跟妈妈说，她想吃你就让她吃，长大了自然就不吃了，于是我一直吃奶到五岁，被拐走前才断奶的。如果是后妈，不可能让我那么大了还吃奶。而且我来邯郸后，很多人说我是被父母卖掉的，我还一度怀疑过，是不是因为妈妈想给我断奶，才把我卖了的。

我已经判断出对方不是我的亲爹。听着对方的哭声，我也很心酸，便建议他去采血。我说：“你女儿丢的时候和我当时差不多大，她如果记得，一定会去找你的，如果你采了血，你的女儿会更快找到你。”

挂了电话后，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走散的家庭?孩子拼命找父母，父母也在拼命找孩子，茫茫人海，他们何时能相遇?希望我的父母早点发现我，我能早点回家。

不久，又来了一个认亲的。这次我的心情比较平静，一方面是失望多了，心就渐渐钝了，另一方面是，对方说了他那边的情况，他家有兄弟姐妹四个，丢的是最小的妹妹，和我的记忆完全对不上。

我告诉对方，我没有哥哥，我只有一个姐姐。对方却说是我当时太小了，不记得了，还央求我去他家看看，他来出费用，我就当出去旅游了，他家找孩子十几年了，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而我长得和他家走丢的孩子非常像。

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但我不能去，因为我非常确定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能给他们无谓的希望，浪费他们的时间精力，便劝他不要病急乱投医，并把他的信息发给志愿者，请志愿者帮助他们。

三天内，希望破灭了三次，以为已经近在咫尺的家，连续三次远离了我。我没有心灰意冷，依然心怀希望，只是不那么容易兴奋了，我学会了冷静和辨别。

12.亲人终于来了

5月3日晚上，又来了一个寻亲的，但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电话是我邯郸这边一个姑姑打来的，说大家都看见我在找家，能找到吗?

我对邯郸这边的亲戚有一种本能的拘谨，答道：“不知道。”

她说：“刚刚有一个人联系我，说是你的叔叔的女儿，想要你的电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要不我就给她吧，你们聊聊看看是不是。”

我说“行”,其实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我哪来的叔叔?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叔叔。

叔叔的女儿加上我的微信后，我们就开始聊了。“你好。”

“你好。”

“姐姐，请问你是在找家吗?”

“是的，请问你家在找孩子吗?”

“我二伯家的二女儿被坏人带走了，我二伯叫杨新民，他当时在贵阳工作。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桑英，被人拐走的二女儿叫妞花。”

全都对上了!但是我没有激动，因为这些信息我在网上说过，看过我抖音的人都知道。

我还想跟她再对一下记忆中的情景，她却说：“我让桑英姐姐加你吧。你们姐妹俩聊聊，你丢的时候我太小了，我都不记得，只是听爷爷说，我家二姐在贵阳是跟着别人去买织毛衣的签子被人给带走了，再也没送回来。”

我一听，心里猛地一动，因为我是去买织毛衣的签子时被带走的事没有在网上说过，而且这个理由很独特。别的小孩可能是买吃的、买喝的、买玩具时被骗走的，但去买织毛衣的签子被骗走的孩子绝对不多!

我心跳加速，赶紧让她把我姐姐的微信推给我。她说已经把我的微信推给姐姐了，姐姐马上就加我。

可是等了半天，姐姐也没加我。我心急如焚，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这什么姐姐啊，妹妹都找到了，怎么还跟个二愣子一样，半天都不加我呢?

我忍不住去问叔叔的女儿，为什么姐姐还没加我。她让我别着急，说姐姐在上夜班，可能这会儿没法看手机，让我一定要再等等。

我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步，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来姐姐，却等来了《济南时报》的电话。对方说有一个自称是我二姨的女儿的人认出了我，想要我的联系方式，需要我们双方都提供一下身份证，对方刚刚已经提供过去了，需要我也提供一下，这样就可以把我们的联系方式给对方。

我的寻亲视频是在志愿者和媒体的扩散下，才被那么多人看见的。不仅我二伯家的女儿看到了我的视频，我二姨家的女儿以及我堂哥都在不同媒体的转发中看到了我的视频，而二姨家的女儿看到的就是《济南时报》转发的视频。于是她给《济南时报》打去了电话，被告知要提供身份证，才能把我的信息给她。她于是给我姐姐打电话，让我姐姐赶紧把身份证提供给《济南时报》,而姐姐当时在上夜班，身份证在家里，于是她骑电瓶车回家拿身份证。而我等她加我微信的这段时间，她正骑着电动车飞奔回家。

放下电话后，我前后想了一下，把这段时间的前因后果大概串了起来。

果然，姐姐加我微信了，我马上点了通过。接着我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姐姐，你们家在找孩子吗?”

同时收到姐姐的一句：“妹妹，你是在找家吗?”然后，我们同时又发出“是的”。

下一秒，姐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我心里几乎已经确定了，这次是真的，终于找到家了!

但我还是要核对一下记忆中的情景。

“姐姐，你还记得我是怎么丢的吗?”

“是隔壁的邻居‘大伯’把你带走的，一直没有送回来。”我说：“是的。”

“她是带你去买织毛衣的签子吧?”姐姐又说。

我点头：“是的是的。”

“看吧，我没有说谎。”当时没在意，后来我才明白，姐姐这句话是说给爸妈听的，余华英当时不是第一次带我们上街，所以她带走我时姐姐没有极力阻拦，她认为妹妹被‘大伯’带去上街了，她也是这么跟爸妈说的。

“我不是走楼梯下来的，我走的是土坡。”我接着回忆。“是嘞是嘞!”

“当时我走的时候，姐姐就在旁边，还拉着我不要我跟她走。”

“是嘞!我当时拉不住你，你非要跟人家走!”

“姐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一起在猪圈上玩捉迷藏，我从猪圈上掉下来，是你坐在旁边把我哭醒的。”

“是嘞!当时是我们俩和小姑，总共三个人一起玩。”

那一刻，我的心跳如擂鼓，我恨不得一下蹦起来。我百分百确定，她就是我的姐姐，我终于找到家了!这次不是在做梦，是真的找到了!

因为小时候那次在猪圈上捉迷藏，我清晰记得除了我姐姐，还有另外一个人。但我小时候不识数，不知道那是“三”,我也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当时有三个人，连老许都不知道。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思念、兴奋伴着泪水，彻底决了堤。

“姐姐!姐姐!我找了你们十多年，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