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刚下乡到杉埔社办农场时,老良伯给我的印象很不好。虽说他是唯一的“元老场员”,可我觉得这个矮矮瘦瘦“老伙阿”(老头)太倔,不通人情,竟把我这高中毕业的知青,看得比他放牧的四头宝贝大水牛还不如。 举个例说吧。</p><p class="ql-block"> 会计老锦知道我爱吃辣,特地从家里挖了棵“指天椒”给我。我高兴极了,小心地把它栽在屋旁。</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的‘扎根树’,树在人在。”我得意地向老锦夸口。他笑眯眯地摸着小黑胡说:“阿磊,有志气哟!”</p> 哪知隔天傍晚,场里那头尖犄角水牛就把指天椒叶子啃得光秃秃的。我气急败坏地往“尖犄角”背上敲了两扁担,这可捅了马蜂窝。老良伯赶来揪住我的手大吵:“你要打死牛,不如先打死我……”<div> “吃‘扎根树’,就是破坏我们知青扎根!”我存心气气他。</div><div> “你配做知青?像你这样的再来几个,场就得败!”老良伯张着缺牙的嘴巴,口沫四溅地嚷。</div><div> “你算什么老贫农?老顽固、老霸道!”我也火了。</div><div> 老锦忙把我拉走,悄悄地劝道:“阿磊,莫理他。老伙阿活了六十几,没儿没女的,几头牛就是他的宝贝。为这‘尖犄角’,五年前老伙阿小腿还被狼咬了一口。嗐!你惹它不是自讨苦吃?”</div> 我虽有气,但又想:刚来便得罪人,说什么也不光彩。罢了,咱是念过书的,不和这号“老山里”一般见识。从那时起我便对老良伯敬而远之。<div> 不过,慢慢地我了解到,老良伯对我很冷淡,从不像老锦那样有说有笑,背后却向人夸我勤快,能吃苦,干活不惜气力。那棵光秃秃的指天椒不久又抽枝绽叶,长得很茂盛。怪了。后来才发现,老良伯每回给他种的南瓜上肥,总是留一瓢肥水偷偷浇在指天椒根上。</div><div> 虽说如此,我并未抛弃对他的成见。</div> <h5><font color="#167efb">(70年代,左,下乡知青素描,右,保管员素描。知青高志强作。图文无关)</font></h5> <p class="ql-block"> 两个多月后的一次遭遇,使我完全改变了对老良伯的印象。事情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 九月底的一个傍晚,风起云涌,天边传来隐隐雷鸣,大雨快来了。地里的活还没干完,大家劝我先回去。路过山脚菜地时,我看到老锦赶着“尖犄角”在翻地,不由勾起学犁田的念头。</p><p class="ql-block"> 老锦很讲交情,把掌犁的姿势要领教了一遍,就坐到田埂上卷起喇叭烟。</p><p class="ql-block"> 我吆喝了一声:“走!”“尖犄角”却转过头来,鼓鼓的眼球瞪着,轻蔑地晃了晃耳朵。我狠狠给了它一鞭,牛突然一冲,越走越快,我按不住犁,犁头从土层中蹦出来,在地面滑着跳着。</p><p class="ql-block"> 我气呼呼地照牛屁股又抽一鞭——“老实点走!”不想牛撒开蹄子就跑。</p><p class="ql-block"> “拉住牛绳……”老锦跳起来,话没喊完,缰绳忽从我手里滑脱,牛拖着歪倒的犁在山坡兜着圈。等老锦拦住它,犁尖已被岩石碰断了。</p><p class="ql-block"> “这牛嫌咱们不按时收工,闹意见哩!”老锦边解下犁索边调侃。我没心思听他逗笑,哭丧着脸:“锦叔,犁头断了,老良知道了可……”</p><p class="ql-block"> “回去别吭声,我兜着。你先帮我把它牵到牛舍去,抱捆稻草喂喂。”老锦拍拍我肩膀,大包大揽地说。</p> 路上,我懊恼得很。气自己笨,更气“尖犄角”老跟我过不去。好嘛,得教训教训它。看看四周没人,把牛牵到牛舍后,往桉树上一拴,对它扬扬鞭子:“咱们现在旧账新账一起算!”照牛脑门就是一鞭。牛吃惊地晃了一晃头。<div> “你挨打不过皮痛,吃‘扎根树’我的心疼!不客气了!”我朝牛脑袋“嗖嗖”狠抽。“尖犄角”暴怒地左躲右闪,犄角猛一甩,“嘣”的一下,恰恰勾断了缰绳,它立时疯似的跑往山坡,不一会就消失在暮色苍茫的山凹里。</div><div> 正不知所措时,老良伯抱着稻草匆匆来了。</div><div> “牛呢?”</div><div> “跑……跑上山去了!”</div><div> “你又打它?!”老良伯一眼瞅到半截缰绳,气得嗓门发抖。</div><div> “它……它……”我自知理亏,不敢看他怒冲冲的脸,嘟哝着。</div><div> “你这个遭雷打的……你哪里是来做田?牛不会说话,你就成心作践它!……犁——犁尖搞断了,牛——牛又打跑……”老良伯高喉咙大嗓地嚷,解下树上的半截绳子,看都不看我一眼,追上山去。</div><div> 楞了片刻,我醒悟过来。“会下大雨的……”我喊。他连头也不回,只顾用苍老的嗓门高声呼唤牛。</div><div> 我迟迟疑疑跟了几步。一声响雷,大雨点子劈里啪啦落下来了。我叹了口气往回跑。</div> 雨势越来越猛。天空中一团团污黄的浓云在飞驰,飘泼大雨让疾风刮得像巨形垂帘倾斜地飘移;雨点急一阵疏一阵,不停敲打着瓦顶,炸雷震得窗玻璃格格响。没一个时辰,天就全黑了,老良伯还没回来。我坐立不安,倚在窗口向山上望着。<div> 空中掠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满天翻滚的鸟云和黑魆魆的山岭,刹那间一切又陷入黑暗。“轰!”闷雷在半空炸开,激荡迴旋,滚滚不绝,仿佛几万头牛踏着铁板路奔向远方。山洪倾泻而下,山涧传来瀑布“呼隆隆”冲击声,听着像有成群结队的牛在山上吼叫。嗐!牛啊!牛啊!你跑哪去了?老良伯,你六十多的人了,天黑雨大,万一有个好歹……</div><div> 我忽然打了个寒噤,心慌意乱起来,赶紧披上雨衣打着手电冲进大雨里,边跑边念叨:只要老良伯顺顺回来,只要他肯原谅,我情愿……</div><div> 一道闪电亮起来,远处有人和牛的影子。我又惊又喜,一步三滑地奔上前去,手电一照,果然是老良伯牵着“尖犄角”回来了。</div> <h5><font color="#167efb">(70年代老区老贫农素描。知青董国强作。图文无关)</font></h5> 把牛安顿完,老良伯回到屋里,腿一软坐小凳上,背靠墙,疲乏地闭上眼,身子有点颤抖。<div> 哎呀!他浑身湿透透,像开始融化的雪人,直往下淌水;挂破了几处的衣裤上,斑斑渍渍的全是泥巴;脸上一块乌青,左脚面有条划开的外伤,踇趾甲翻了起来,渗着血,准是在哪里摔倒过。嗐,谁晓得他是怎样摸黑冒雨找到牛,又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回来的!</div><div>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趁大伙帮他换衣服的当儿,赶快溜出去,点起小煤油炉烧红糖姜汤……</div><div> 我把姜汤递到老良伯面前,吭吭哧哧的说:“老伯,我错了……”</div><div> 他推开碗,用喊牛喊得嘶哑的嗓子慢慢的说:“知道就好,我也不骂你,你自己去想……这牛要是丢了,摔死了,场里‘寥’(损失)五六百元,你无份吗?读书人,道理应该都懂。”</div><div> “我……我要检讨……深刻检讨……”我端着姜汤嗫嚅着。</div><div> 老锦忙打圆场:“老伯欸,人家阿磊认错了,何必还生这么大的气?和气生财嘛……快趁热喝吧!”</div><div> 老良伯“哼”了一声,接了碗,三口两口喝干,捶捶腰骨说:“唉,后生仔,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也不是头一次啦。阿磊,我不识字,大道理不会说,只是有一条,你现今下乡在这个场,假使不是把这里看作家一样,把公家东西当自己的管顾,你会住得久么?你会为场出力么?”</div><div> “你太累了,休息吧。”老锦有点不自然起来,向我使个眼色,岔开话头。</div><div> “我说老锦,咱做田人,做事要直来直去。好好的犁尖碰断了,你把犁藏到仓库去,一声不吭,当我没眼珠看见?老话说,有样看样,你给知青做的啥样?”</div><div> 老锦很尴尬,摸着小黑胡子,说不出话来。</div> 第二天中午,老良伯的左脚面肿得红赤,走路一瘸一瘸的。我想将功赎罪,鼓起勇气要求:“老伯,我替你去放牛吧!山脚下的地不是等你去种菜吗?”<div> “你?”他有点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他带我把牛赶到山下,千交代,万交代,山顶什么地方的草牛爱吃,小路上哪块沟坎多留神……我走上山路一回头,他在下面菜地里手搭凉棚还望着哩。</div><div> 山腰上,邻村的几头水牛在吃草。我正向看牛老头讨教些放牛经验,“尖犄角”不知怎的,跟老头的一条大水牛牯顶起来了。</div><div> 两头牛叉开前腿拧着脖子俯低脑袋,两眼瞪得滚圆,鼻孔喷粗气,一进一退,两对弯犄角碰撞得咔咔响。转眼间,“尖犄角”被顶着脑门步步后退。可不得了,后面就是瀑流轰隆作响的山涧,只差两三步“尖犄角”就退到涧沿了……</div><div> 老头叫声“糟了”,慌里慌张跑了一步绊倒了。</div><div> 我顾不得他,飞跑过去,捞起大水牛牯的牛绳拼命往后拉,它脖颈纹丝不动,继续一拱,“尖犄角”又退一步,后蹄蹬翻的碎石骨碌碌地滚下山涧……</div> <p class="ql-block"> 此刻我来不及细想,不顾一切往前一扑,两手紧揪住水牛牯的黄铜鼻环,使出蛮劲猛扯,牛头才被掉转过来。“尖犄角”不甘心地紧随抵近,我大喝一声,它才撅着尾巴一溜小颠步跑开了。</p><p class="ql-block"> 一看对手开溜,水牛牯昂起脑袋狂暴地一拧一晃,我不自觉的松开牛鼻环,但见它在近旁猛的一甩头,顿时感到左大腿像挨了狠狠的一棍,瞬间麻木了,跌出两步开外,头部撞上什么东西,眼前无数金圈乱旋,瞬间变成漆黑一片……</p><p class="ql-block"> 也不知道大伙怎样把我抬下山。昏沉沉中清醒过来,只听得耳边人声哄哄,夹杂着几声叹气。</p><p class="ql-block"> “牴了个大口,血止不住,裤子都浸透了。”是老锦惊慌的声音。“抄小路,送公社医院,五里路很快就到!”有人在嚷。老良伯蹲在我旁边吵:“你们都是死的?还不快去搬竹架过来!”</p><p class="ql-block"> 我想欠起身看看伤口,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又晕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在崎岖的小山路上,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伏卧在简易担架上,被几人抬着走,听那沉重的喘息声,在前面抬的有老锦,后面有老良伯。担架颠簸着,忽然歪了一下,听老良伯“咝”的倒抽了口凉气;我不由想到他红肿的脚板,这只碰裂踇趾甲、渗着血水的伤脚,一路上不知会碰到多少棘刺、尖石!</p><p class="ql-block"> “老良伯,我自己走……”我张着干涩的嘴叫,声音弱到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老良伯却听到了,他嘶哑地说:“莫动啊,血还在出来……忍着,医院要到了!”几人步子更快了……</p> <h5><font color="#167efb">(70年代知青宣传画原稿。知青高志强作)</font></h5> <p class="ql-block"> 公社医院只有简陋手术台,抓紧做完局麻、清创、缝合手术后,几位场员进来打听情况。医生皱着眉头说:“伤口比较深,股中静脉破裂。虽然做了手术,失血过多,不输血恐怕会休克……”</p><p class="ql-block"> “输血?”老锦有点迟疑地看看医生,摸起小黑胡来。</p><p class="ql-block"> 老良伯一把拉住医生:“是不是从别人身上抽出血给他?”医生点点头:“先要验血型。”</p><p class="ql-block"> “验啥?我没伤没病,抽就是了。从哪里抽?”老良伯说着就要脱衣服。老锦忙拦住他,挽起袖子说:“唉,老伯你年老体衰,还是抽我的吧。”</p><p class="ql-block"> 老良伯哪里肯依。验完血型,巧不巧,只有老良伯O型血符合。</p><p class="ql-block"> 医生有点担心地打量着他:“老伯,你受得了么?三百CC……”他却伸着青筋暴露的胳膊叫:“休息啥!救人如救火,要几斤几两,快抽吧!”</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老良伯那殷红的血,注进了吊瓶,顺着胶管,一滴、又一滴,缓缓注入我的静脉。不知是因为补充了新血液还是激动,我心头“砰砰”地跳得厉害,冰凉的手脚在转暖。我从手术台上侧过脸,睁大眼睛寻找老良伯。</p><p class="ql-block"> 老良伯坐屋角一张桌前,我只能瞧见他头发斑白像落了层草木灰的后脑和微弓的背,护士在为他解开勒胳膊上的胶皮带。</p><p class="ql-block"> 忽然,他回头向我这边张望。我看见了他刻满皱纹、黑瘦苍老的脸,那脸上流露出一种怜悯神情。我忍不住两眼眶发热:老良伯哪是泥塑木雕,只是过去太不了解他……</p><p class="ql-block"> 这一瞬,郁结心底的隐隐冰块,融化得无影无踪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写作于1979、04、20)</p> <h5></h5><h5><font color="#167efb">(70年代知青宣传画。知青高志强作)</font></h5><div><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部分配图转自网络图】<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