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妞花《一路生花》——第二篇 岔路人生

户外踏雪寻梅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目睹被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几天后,好像是早上,申老头家突然来了一个骑自行车 的老头。他进屋后和余华英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抱起我 就往外走。余华英推着自行车,和申老头一起跟着出来了。 老头把我放在他自行车的前梁上,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 里,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我就这样被他们带向了未知 的远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路上,放眼望去是一马平川,身边时不时也会过去一 个骑自行车的人。我一直盯着路过的房子。它们有的是用蓝 色的砖砌起来的,有的是用红色的砖砌起来的,之间还有过 道。他们带着我路过一家又一家。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建筑, 每经过一个过道,我就觉得是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我在心里 一边记下这些房子的建筑特点,一边数着经过了几个过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直到一行人突然停在了一片绿油油的田地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们停下自行车后,老头把我抱下来,一起朝地里走去。 我清楚地记得,路两边全是绿油油的“小草”。我好像没见 过这种植物,很好奇它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当时的我还不 知道,那是冬小麦,只是清楚地记得,在我家那边也有这么 高的绿油油的植物,长大后能结出大米。我看着眼前这片 “绿”,还在想它们跟我家那边的“绿”是否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走了一会儿,他们停了下来,在小路上站着,似乎是在 等人。没过多大一会儿,对面也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 车上载着一个老太太,停在我们面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嗯,娃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嗯,到了。看看吧,就在这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太太从自行车上下来,目光在余华英和两个老头身上 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我的身上。她把我浑身上下仔仔细细 地打量了一番,随后收回目光走向申老头。我不知道她为什 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便也回看她。我注意到她穿着一件中 式的斜襟大褂子,动作迟缓地掀开一边的衣服,从里面掏出 一个折叠好的白底蓝边的小手绢,小心翼翼地把小手绢平摊 在左手掌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打开。里面是精心收好的厚厚的一沓钱。余华英一行人全程盯着老太太的举动。随后,老 太太将小手绢里所有的钱都递给了余华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余华英接过钱后,认真地数了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错,没错。正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余华英确认好钱数,老太太转身从自行车上取来一个 大棉袄。这时,我才注意到,车把上一直挂着一件大棉袄。 老太太用大棉袄把我紧紧包住,又把我整个人抱了起来,放 在她的那辆自行车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到那边要听话,过几天我就来接你。”临走前,余 华英在我的身后喊了这句话,以一种半吓唬半交代的口吻。 这让我很意外,也很茫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们当着我的面把我给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几天我就来接你。”余华英这句在陌生人面前装样 子、哄骗人的话,当时那个五岁的小女孩真的相信了。在接 下来不幸的童年生活里,这句话不知道支撑我度过了多少个 日日夜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余华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仅一直记得她对 我造成的巨大伤害,也记得她是唯一一个承诺能把我接回去 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记得这句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坐上老太太的自行车后,一路上我依然在数过道,试图 记下经过多少个房子,同时心里一直在想,“大伯”会来接 我的。过了一个过道又一个过道,一直到进了老太太家的大 门,载我的自行车停在院子里,我这才感到害怕。我不知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不知道我 来到这里要干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我依稀感觉到,这里好像是老太太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她家片刻之后,她就找来了一个大盆,往里面添了一 些热水和凉水,让我坐进去,开始给我洗澡。洗完之后,她 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衣服给我换上。换衣服的时候,旁边有 一个小姑娘一直在哭喊着,不让我穿她的衣服。小女孩边哭 边蹦,后来干脆躺在地上满地打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不喜欢我这个陌生人穿她的衣服,其实我也不喜欢, 但是我们两个小孩子的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衣服还是 被老太太套在我的身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记不清屋里到底有多少人了,有老太太的女儿,有一 个小姑娘,还有其他一些我印象不太深刻的人。但我心里清 楚的是,我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喜欢这里,这里不是我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我一个人贴着墙偷偷地溜出去,然后贴着院子的墙根 从西边一直往外走,出了院门还继续贴着墙根走,一直走到 房子后面。我记得,整个过程我一直是贴着墙根走,老太太 家的房子后面是大街,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站在大街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和我家不同,这里每家每户的房子都是一排排对齐的, 每户房子墙根处都往外伸出来一段,形成一圈围绕房子的 沿,我的脚刚好能放在沿上。我没有在沿上来回挪动,也没 有顺着沿走,就那样站在沿上紧紧地贴着墙,面向大街,一 动不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里的天空灰蒙蒙的,村庄里随处可见的是干枯的大 树,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风一吹便颤颤巍巍的,分不清 生死。这里和我家大不相同,我记得,我家四周是一大片连 绵起伏的翠绿色的大山,无论什么时候,树木都是郁郁葱葱 的,充满生机,天空是湛蓝的,风是和暖的,吹在脸上像妈 妈的抚摸一般温暖。我想妈妈,我想爸爸,我想姐姐,我想回家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在风里站了多久,一个聋哑男人出来了。他用 手努力地向我比画着什么,但我看不懂。他又轻轻地伸出手 尝试着来拉我,我才明白,他是想让我跟他回家。我抽回胳膊没有说话,他看出我不太情愿,就转身走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还端着一碗油炸花生米。他从 碗里拿了一颗花生米放在我面前,我没张嘴,没说话,也没 有用手接,只是看着他。他又把碗递到我面前,我也没有接。 看我没有回应,他只得端着花生米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过了一会儿,聋哑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了,小女 孩年龄比我大,像我的姐姐一样,她过来牵住了我的手,我 就被带回家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从被余华英哄骗走之后,我一直处在冷酷、不安的暴 力环境中,而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有人在意我这个五岁 小女孩的感受,想办法哄着我,而不是强制性地逼迫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个片段,我一直清晰地记得。往后余生,我一直很感 谢那个聋哑男人,他成了我爹,给了我一个新家。</p> <p class="ql-block">2.新家大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我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里,一所破旧不堪 的老房子,一个脸上爬满皱纹的农村老太太,还有一个哑巴 男人。他们让我管这个老太太叫奶奶,管这个哑巴男人叫爹。 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语言,我的内心是极 度排斥的,同时也充满了不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天晚上,天黑了,我一直哭闹,吵着闹着说我要回 家,我要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为语言不通,屋里的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看着我这 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女孩,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在这个时候,拉着我进屋的“姐姐”轻轻地走了进来,用 她那大大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像之前在外面那样,再次牵 住了我的手。我的心里淌过一股奇异的暖流。她那双眼睛天 真柔和,手暖暖的,像极了我家里的姐姐。姐姐也经常这样牵着我的手,跟我玩各种小游戏。我在心里不停地呼唤着: 姐姐,姐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姐姐”牵着我走到奶奶身边,把我的手递给了奶奶, 又重新牵起我的另一只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似乎察觉到我想找什么人。可能是想到,我需要一 个跟妈妈年龄相仿的女人来哄我,于是奶奶拉着我出了门。 在黑夜里走了一小段路,我们来到一户人家,进去之后,我 才知道这就是“姐姐”家。一个年轻的女人把我们迎进了屋。 奶奶让我叫她“二大娘”,她就是那个“姐姐”的妈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姐姐”指着自己的妈妈问我:“你是要找她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摇摇头,我心里知道,我要找的不是二大娘,我想找自 己的妈妈。但我不知道的是,她们永远也不会带我去找妈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二大娘家出来后,奶奶和“姐姐”又一左一右地牵着 我的手,在黑夜中穿行了一段路,来到了另一户人家——大娘家。大娘长得高高瘦瘦,并不面善,一看就是个精明厉害的 人。“姐姐”指着大娘说:“你想找的人是她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看了看大娘,然后居然鬼使神差地点头了。在离家千 里之外的地方,面对一个陌生女人,我居然没有那么抗拒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道是不是在冥冥之中真的有缘分一说,但我愿意相信是 有的。大娘不仅在我初来乍到最需要抚慰的时候给了我温 暖,也在后来的日子里对我照顾有加,甚至可以说是救了我的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大娘家出来后,奶奶带着我回了家。那天晚上,路边 有一堆人围着柴火在烤火,奶奶带着我在那群人中停留了一 会儿。他们个个操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着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堆闪烁的火堆没有温暖我,在无边黑夜中,天空有几 颗孤零零的星星闪烁着,我来到了这个荒凉的陌生之地,和 这群原本跟我毫不相干的人擦身而过。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 道,我将在这里生活三十多年,这群人会成为我所谓的“乡亲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自从我和大娘见完面,这个女 人似乎对我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切,自此以后,我生活的 点点滴滴都与她有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刚到邯郸那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头皮总是很痒,我 时不时地就要用手挠几下。有一天,大娘来我家,看到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儿,许是看到了我蓬乱的头发,决定帮我剪头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哎呀……这孩子生了一头虱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真是可怜,这么好的孩子,连个娘也没有。” “孩子,来,快过来……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伸手招呼我,随后用洗脸盆打来温水,麻利地帮我脱 掉身上的厚衣服。我也乖巧地弯腰听话。水温适中,她用手 温柔地拂过我的头发,再往我头发上抹上洗发水,就这么使 劲揉搓了一会儿。她又起身重新打来一盆水把我的头冲洗 好。整个过程十分麻利。之后,我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大 娘用剪刀三下五除二帮我理出一头利落的短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还听不懂邯郸方言,只记得大娘一边帮我收 拾头发,一边唠叨着。直到长大后,有一次我和大娘闲聊, 大娘才不无感慨地对我说:“你刚来时生了一头虱子,还是 我给你剪的头发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娘给我洗完头发后,家里的大人全都知道我头上生了 虱子。二大爷看到我后,常饶有兴致地跟我说,你头上有虱 子,我帮我逮虱子。二大爷每次都坐在门前的台子上,给我 拿个小板凳坐,让我趴在他腿上。他经常逗我说:“一只,两只,三只……”每逮住一只,他就会放在我手心里给我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还是我第一次听说虱子这种生物,刚开始我还以为是 动物园里的大狮子小的时候呢,可看来看去,实在看不出相 似之处,到底也没有搞懂虱子到底是怎样一种生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百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了。今天给你抓了一百只虱子,剩下的明天再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时候,大爷过来看我,也会提议帮我抓虱子。但我每 次都会拒绝,我心里是很喜欢这些小家伙的,心想我头上居 然还能养这些小玩意,全被逮走了可怎么办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长大后才知道,虱子是由于不注意头部卫生才生出来的 一种小虫子。我曾努力回忆过,我在爸爸妈妈身边的时候, 头上生过虱子吗?我很确定没有。肯定是在被余华英拐走的 路上,辗转多地时才生出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为被拐儿童,我有着切身的体会,小孩子终究是小孩 子,他们的记忆和兴趣点都是幼稚的、纯真的、不可思议的。 现在每当遇到寻亲家长找孩子时,我总建议他们回忆一些孩 子小时候感兴趣的事物作为线索,而不要从成年人的视角出发和思考。换一个角度,或许能有新的启发。</p> <p class="ql-block">3.奶奶说我是被扔掉的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穷了,家里面养不起,亲爹妈把孩子给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亲生父母不要的,来的时候都快冻死了,生了一头 虱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刚到河北邯郸时,奶奶每次带着我出去,见到街坊邻 居,总会这么对人说,于是,我成了奶奶口中“花两千五百 元钱买来的孩子”,小小年纪的我就牢牢记住了这一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时候,奶奶会去离家很远的寺庙里烧香磕头。每当去 找她时,我总能看到她拉着其他村的老太太不厌其烦地说着 这件事。我不去还好,一看到我,她反而说得更起劲了,仿 佛我站在她旁边就是最好的佐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从我被买来以后,奶奶一直以为我是被家里人卖掉 的,从来没想过我是被人贩子拐来的。我可以恨她,可以怨 她,但不能冤枉她。因为小时候每当我做错事,或做了一些她不希望我做的事情时,奶奶总会骂我,顺带着把我的父母 一起骂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认为,我爸爸妈妈心狠手辣,把自己的孩子都给卖了, 而我被她辛辛苦苦养这么大,不仅胆子大,主意大,心还特 别野,埋怨我像我亲生父母一样心狠手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尤其不喜欢我的眼睛,她说看到我的大眼珠子转 来转去,就知道我不好管束,并因此猜想我也和父母一样 “狠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关于我是被家里人卖掉这件事,奶奶还特意跟我确认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大爷家里没女儿,我来到邯郸之后,他觉得家族里终 于有个女儿了,就想让我顶两家的女儿养,所以对我特别好。 但我第一次见到三大爷时,他伸手要拉我,我立刻就害怕地 钻到了桌子底下,坚决不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我因为怕生而不和他亲近,为了哄我开心,三大爷提 议骑摩托车带我出去买蹦蹦球。那是一种很受小朋友喜爱的 弹球玩具。但我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去。他不死心,一 个人去商店买来蹦蹦球。我一手拿着蹦蹦球,一边委屈地哭。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因为三大爷长得特别像余华英,我一看 见他就害怕,他一伸手我就感觉他要打我,于是他每次来,我都会钻到桌子底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一看到三大爷,就会害怕地 躲到桌子底下。奶奶不明就里,能想到的特别之处就是三大 爷骑着摩托车。于是,奶奶三番四次地问我是不是被骑摩托 车的人抢走的,我每次都回答不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头绪,只能不停地追问我,那 你到底是怎么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小小年纪的我,不可能说清我这一路经历了怎样的 曲折,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朦胧 地知道,余华英他们是租住在我家旁边的一对夫妻,他们和 我的爸爸妈妈认识,她让我叫她“大伯”,他们有一个女儿 叫万君,我天天和万君在一起玩。有一天,“大伯”知道我 想要一根织毛衣的签子,就以给我买毛衣签子为由,趁机带 走了我。那时候,我甚至连“租住”的“租”字都不知该如 何表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我说我是被“大伯”带过来的。奶奶问,你“大 伯”把你给卖了啊?在邯郸方言的语义里,大伯就是大爷, 是自己家的亲戚。而且他们也无法想象,我口中的“大伯” 其实是个女人。从此,奶奶更加确信,我是被家里人卖掉的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的嘴根本就闲不住,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我的身 世,无一不觉得我可怜,尤其是二大娘特别心疼我。记得有 一天,二大娘骑了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来接我,说 要带我去吃好吃的。那天很冷,应该是冬天。二大娘把我抱 上自行车,一边骑车一边跟我聊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们那边喜欢吃什么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了一会儿,想到一种白色的、甜甜的、糯糯的、被 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的名字。我 该怎么形容给二大娘呢?我想尽量说一种二大娘认识的东 西,这样她才能懂。突然,我灵机一动,想起在邯郸这边看 到过大人手中拿的那种白色鞋底,和我印象中的吃食很像, 而且白鞋底看上去也很有嚼劲,奶奶家的鞋底就是那样的。 于是,我告诉二大娘:“我们那里吃鞋底。”现在回想起来, 当时我极力想描述的东西应该是白色的糍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大娘一听,沉默了一会儿后,特别感慨。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鞋底子都吃,那得多穷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大娘的哥哥是开饭店的,她特意把我带到那里给我改善伙食,给我端上来一盘油炸花生米和一个糖烧饼。油炸花 生米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奢侈的美食了,我坐在那儿乖乖地 吃。二大娘就坐在我对面,一直默默地看着我,当时不懂得, 如今想来,她应该在感慨,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女孩真可怜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96年的夏天,河北邯郸连续多天一直下雨,后来酿 成了洪水,淹了很多村庄。当时我们住的旧房子,院子高, 屋子低,为了防止积水过多倒灌进屋里,奶奶和爹在院子里 拼命地装沙袋,装好后就抬到门口堆成一排,把门口堵得严 严实实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干活很利索,很快他们就做好了 家里的防洪工作。回到屋里,奶奶表现得很高兴,她开心地 教我怎么预防房屋被淹。看得出来,奶奶很有成就感,但是 很快她话锋一转,开始埋怨起我爹来。她埋怨我爹是个哑 巴,什么都不会做,就是来讨债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她的话好像天上瓢泼下来的 雨一样,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里。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一切 是怎么发生的,但朦胧中也意识到,这间破旧的老屋成了我 的安身之所,这个农村老太太和她的哑巴儿子成了我此后的 “亲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上的每个雨点都会落在它应该落下的位置,世界上某 个五岁的小女孩,却要在亲人找不到的地方,认他乡作故乡, 认陌生人为亲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水退去,我在屋后看到很多只被淹死的老鼠。刚巧大 娘路过。大娘平日里对我很好,我想投桃报李,于是告诉大 娘:“你把它们捡回去炖炖吧,能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记得在家乡时吃过竹鼠。有一天,舅舅从山上下来提 回来几只手掌大小的老鼠,舅舅说那是山上吃竹子长大的 竹鼠。那天,舅舅用砂锅把那几只小家伙给炖了,我吃得 津津有味。到了邯郸之后,我第一次在这边看到老鼠,只是 个头更小一点。我以为它还没有长大,等它长大后就和竹鼠 一样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听到我的话,大娘觉得不可思议。我至今都记得当时她 脸上露出的惊讶表情,她说:“这孩子家里得多穷啊,还吃 老鼠。”从此以后,我大娘逢人就说,我是个苦命的孩子, 在老家那边时吃老鼠,吃鞋底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前,在河北偏远的农村,像奶奶和大娘这样的 农村妇女根本就没有去过外地,甚至可能连县城都没去过, 她们理解不了我所表达的内容和她们的认知之间是否存在偏差和谬误。她们可以过苦日子,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幻想我 的家乡到底有多穷,因为听我奶奶说,他们那个年代吃煤油 渣子的都有,所以我说吃鞋底子根本就没有人会质疑事情的 真实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的底色就是穷苦,一个穷困不堪、生活无以为 继的家庭,只能卖掉自己的女儿换取一些救命钱勉强过活, 似乎是合情合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总之,这下算是坐实了我凄苦又可怜的身世。</p> <p class="ql-block">4.有记忆了养不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邯郸最初的那段时间,经过一番认真了解和几次阴差 阳错的误会之后,奶奶认定我是因为家庭贫苦被亲爹妈扔掉 的孩子,觉得我身世可怜,所以对我很好。记得那时候,奶 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越说越义愤填膺,但语气中 似乎对我充满了怜惜和心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孩子怎么这么可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长大了,咱们也不去找他们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长大咱们也不要他们了。” “你来的时候都快冻死了。” “我可怜的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她真的是一个慈祥的奶奶,对我舍不得打, 舍不得骂。家里虽然很穷,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但是奶 奶总会把最好的都留给我。记得那时候家里做饭,每顿都会熬一锅米汤,里面半锅是清汤,只能盛出来一勺稠粥,奶奶 就留给我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对我爹记忆不怎么深,只记得他总和奶奶打 架,我很害怕他们打架。后来有一天,也可能是过了一两年, 我经常到我大娘家去睡觉。农村孩子多,我大娘家也有个女 儿,我管她叫堂姐,我喜欢跟她待在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娘的邻居家有三个女儿,我堂姐时不时带着我去邻居 家睡觉,几个小姑娘凑到一起,打打闹闹的。我每次去,奶 奶都不阻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邻居家的三个女儿中大姐总是不在家。有一天,大姐回 来了,我很好奇地问堂姐:“她是从哪儿回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堂姐很自豪地跟我说:“那个大姐姐在名关上班,县城 可大了。”我们的所在地是邯郸市名关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一听名关县是个大地方,心想,在大地方一定能够遇 到我爸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就问那个姐姐:“你在名关县城有没有看到收 纸箱的?”因为我记得我们家房屋后面放了一摞很新的纸 箱,我以为我爸爸是收纸箱的。“如果你们那里有收纸箱的, 你跟他说一声,我在这呢,让我爸爸妈妈来接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邻居家的女主人听到我说的话,一下来了兴致。她一边 忙手中的活儿,一边逗我:“你爸爸是收纸箱子的吗?他叫 什么名字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立刻回答了出来:“叫‘杨新民’。” 她又接着问:“你妈妈叫什么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说:“叫‘棉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我一五一十都回答上来了,她又问了我更多的问题: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说:“有姐姐,隔壁有小朋友,有舅舅,有奶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把家里能记得的人全说了一遍,我觉得我说得越多, 能遇到我家里人的可能性就越高。只要他们能遇到她,不管 是谁,总能跟着她过来,找到我,并把我接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殊不知,这只不过是孩童天真的想法,而我在邯郸奶奶家平静的生活,也将因为这几句话被永久地打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这个问我话的邻家女主人不无担心地把这番话告 诉了我大娘。她说:“这个女孩有记忆,她什么都知道,能 说出来好多地方,还能说出来好多家里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娘一听,也觉得事关重大,有必要告诉我奶奶。后来, 这番话自然就传到我奶奶的耳朵里。有一次,奶奶也试探性地问起了我的亲人,我也如实回答了她。我明显地观察到奶 奶的表情越来越阴沉了,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了,于是我回 答的声音越来越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小我就练就了一套察言观色的本领。我知道说什么奶奶会高兴,说什么奶奶会生气。为了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 我会尽量不惹奶奶生气。奶奶不喜欢听的话,我就尽量不 说;奶奶不喜欢我做的事,我就尽量不做。所以,我不敢 再在奶奶面前提起我家人的名字,也不敢提有关家人的一 切。从此以后,奶奶对我就没有了往日的怜惜和疼爱,对我产生了强烈的戒备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可能会想,自己花钱买来又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长 大后根据自己的记忆回到亲生父母身边,那她不是白白辛苦 一场吗?既然如此,何必一心一意地爱惜这孩子呢?如果这 孩子早晚都要离开,对她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把她当成自己 的孩子,她会领情吗?好好疼着、爱着,她不也想着让亲生 父母接走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直以来,奶奶认定我是被亲生父母扔掉的孩子,她可 能根本就没想过,原来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被亲生父母 接走。我那几句话不仅打破了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也打破了奶奶平静的心,给了奶奶一个巨大的警醒——买来的孩子 是养不熟的,有记忆的孩子融入不了一个陌生的家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此,奶奶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我对亲生父 母的记忆,对奶奶来说是潜在的危险。她也许不能预测这个 危险到底会如何发生,但是它的存在已经足够让她不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随着我的年龄越来越大,奶奶对我越来越严厉, 再后来,慢慢演变成我做什么都不对,怎么做她都不满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