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妞花《一路生花》——第一篇 噩梦

户外踏雪寻梅

<p class="ql-block">‌杨妞花‌,曾用名李素燕,1990年出生于贵州省织金县官寨苗族乡,是一个苗族女性。她在1995年五岁时被人贩子——余华英拐卖到河北邯郸。2012年,杨妞花开始寻亲。2021年,她在抖音上发布寻亲视频,最终在2021年5月15日与家人团聚‌(遗憾的是她父母在她被拐后的三年多时间里抑郁成疾相继离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年级没毕业的杨妞花,把自己的亲身经历编写了《一路生花》这本书,从一个被拐孩子的独特视角,讲述了自己从幼时被拐的绝望深渊,到成年后不懈寻亲的坚韧之路,再到千里追凶、通过法律手段严惩人贩子的正义之旅。她的故事给更多被拐孩子以勇气,给更多寻亲家庭以希望。</p> <p class="ql-block">第一篇 噩梦</p><p class="ql-block">1.刻骨铭心的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漆黑的夜,天空连一颗星星都没有。荒凉的大山深处,没有虫鸣,没有野兽的叫声,没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巨大的黑暗里有一种凝固般的安静。这种安静带着巨大的不安,让人感到室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片刻之后,一声凄厉的号哭撕裂夜空,静止的空气如同镜片,应声碎裂,随后起风了,冷风把更大的哭声传了出来,哭声中夹杂着一个名字——“妞花”!随着哭喊声越来越大,一簇簇火光亮起,那是一群人举着火把狂奔而来,他们大声喊着“妞花”,声音急切到嘶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刚才那贯穿黑夜的凄厉哭声就是她发出的。在火把的映衬下,她头发凌乱,面容模糊。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听着她啼血般地哭喊着“妞花”这个名字,我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妞花是我!妈妈在找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个意识突然在我脑子里炸开。我想回应她“我在这里”,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看着妈妈疯了似的奔跑哭喊,跌跌撞撞地,苦苦寻找她五岁的女儿。妈妈的脚步撞开了凝重的黑暗,哭喊声在这片山谷中回荡,也在我的心中震颤。我张大嘴,拼命想回应,却如同被人掐住了咽喉,发不出一丝声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急得满头大汗,使出浑身力气,一声回应即将冲出喉咙!突然,一个激灵,眼前的一切消失了,原来是个梦。火车发出的“哐哧”声随之传来,我还在火车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电光石火之间,我意识到刚才那不是梦。那是妈妈在找我,我被人带走了,妈妈很着急,正在山上疯狂地找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叫杨妞花。五岁的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并牢牢地记住了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抬眼看向车厢,发现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很不清晰。于是,我扭着头前后地看,没错,整节车厢都像蒙了一层薄雾,昏暗模糊。再转头看向车窗外,一片漆黑。我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被火车带向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远,离我的爸爸妈妈和姐姐越来越远。我无助到了极点,从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恐惧和不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我的心紧紧攥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嗅到了一种味道,很像铁锅生锈的味道,让我一生难忘。长大后,我偶然发现,鲜血也是这种锈味。那个梦是我至今记忆最深刻的一个梦,那种对黑暗和室息感的恐惧,也伴随我今后的人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踏上这辆火车的几天前,我家隔壁搬来一户新邻居。他们家有三口人,爸爸、妈妈和女儿,跟我家差不多。不过,我家有四口人,我还有一个姐姐。邻居搬来后,我经常和他家女儿一起玩耍。那个女孩叫万君,我管她的妈妈叫“大伯”。因为“大伯”觉得我这样喊她比较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那时刚刚学会织围巾,正好天气有点冷了,就想织一件围巾。但我没有签子,就从厨房拿了两根筷子到四姨家,想请她帮我削成毛衣签子。但四姨不肯,说我年纪还小,会被签子戳伤的。见我露出失望的神情,四姨答应我,要给我织一条长长的围巾。于是,我很开心地回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万君和我姐姐同岁,我姐姐每天都要上学,万君却不用,所以每天爸爸妈妈去上班后,我就和她一起玩。那天,她专门来喊我,说家里买了新玩具,让我去她家一起玩。我对她毫无戒备,就随她去了。她家房子是租的,只有一间屋子,进去就是床,她妈妈正好坐在床上。看见我之后,她妈妈起身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很温和地问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看着蹲在我面前、和我的视线平行的“大伯”,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瘦瘦的长脸、高颧骨、三角眼。我说想要一副织毛衣的签子,她笑了起来,点头说要给我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万君果然来喊我。我出来的时候看见“大伯”就站在门口。她对我说:“走吧,我带你去买毛衣签子。”我一听,开心极了,心想,终于可以有自己的毛衣签子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那个小小的五岁女孩,没有任何戒备和怀疑地跟着魔鬼走了。她不知道,这一走,就如同火车脱轨,从此踏上一条崎岖坎坷的人生之路。如果命运真的有齿轮,在那一刻,她的齿轮肯定是“咯噔”一声被卡住了,然后转出了新的轨迹,迎接她的将是未知的深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每回忆起那一刻,我都心如刀绞。尽管已经复习了成千上万遍,我依然忍不住想隔着近三十年的时光,冲那个小女孩大喊:“别去!她是人贩子,别跟她走!”但那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踏上了不归路。</p> <p class="ql-block">2.家乡被一点点擦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伯”带我坐上一辆黑色小轿车,我很快就睡着了。等醒来时,我们已经到了火车站。她脱下我身上的冬装,从垃圾堆里捡来一套夏天的衣服给我换上,然后就带我上了一列火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刚坐上火车,我就开始害怕了,因为万君没有来。我跟万君比较熟,跟她妈妈并不熟,是万君喊我出来的,为什么万君没有一起来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提出要下车回家,“大伯”轻声安抚我,说一会儿买完毛衣签子我们就回去,很快的。我不知道是被她哄好了,还是被第一次坐火车发现的新奇景象吸引了注意力,我开始看向窗外。房屋和树木唰唰地往后退,一棵树远远地出现了,很快就到了窗户前,继而又退到后面,再也看不见了,仿佛在和我捉迷藏。我并没有意识到,它们正被从我的生命中擦去,和我的亲人、家乡一起被一点点地擦去,反而觉得这一切都很新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发现火车的窗户可以打开,每次火车停下时窗外就会围过来很多人,他们手里举着各种好吃的和好玩的,大声地吆喝。有些窗户里会伸出捏着钱的胳膊,购买一些物品。如今想来,那应该是一辆绿皮火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旁边的窗户也打开了,是“大伯”买了两份盒饭进来,有饭有菜,还各有一个大鸡腿。我和“大伯”面对面坐着,她在我面前也摆了一份,但我一点都不饿,可能是被一股莫名的不安填满了,就没动筷子。她也不管我,自己打开吃起来。直到吃完了,她才看到我还傻坐着,就凶我,让我赶紧吃,但我依然没有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有这么久没买到签子的不开心,有对“大伯”这个人的不喜欢,还有点害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我并没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活泼外向的我当即表达了心中的不满,做了一件“充满挑衅意味”的事——趁“大伯”不备,拉开火车窗户,把一口没动的盒饭扔了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快,她发现我的盒饭没了,就问我盒饭呢。我不吭声,她又问,我还是不理她。她特别生气,沉下脸来大声训斥我、吓唬我。我看着窗外不断疾速后退的树木,心底骤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我已经离家越来越远了,火车怎么还不停?我真的开始害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要毛衣签子了,我要回家!”我大声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伯”凶了我几句,看我并没有“听话”,于是猛地一下拉开车窗,凶狠地说:“再吵就把你从火车上扔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一下子愣住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她变脸了。我发现她和印象中的样子不同了,不再是那个会蹲下来跟我说话、答应带我去买毛衣签子的亲切“大伯”了,而是变成了一个三角眼、高颧骨、雷公嘴的陌生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刚才的害怕是对陌生环境的本能反应,那么这一刻我的恐惧则达到了顶点——我开始害怕她这个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她是这列火车上我唯一的熟人,只有她能把我送回家,我不敢再哭闹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快,夜幕降临。窗外很黑,只偶尔有昏暗灯光一掠而过,那是火车途经一片村庄。民房都建在很低矮的地方,错落有致地挤在一起。二十多年后,当我终于踏上开往家乡的火车,经过这里时,我感到很熟悉。那些景象已经刻在了我的潜意识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我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在颠簸的火车上,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那种感觉很陌生。巨大的不安中,我做了一个梦,正是开头的那一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醒来后,我茫然地望着眼前仿佛蒙了一层雾的车厢,嘴里、鼻子里都弥漫着铁锈的味道。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无助、害怕到极点后引发的生理反应,那一刻在我的潜意识里用鲜血的味道做了标记。后来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都会重复这种感觉,即使是长大以后,也没能克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下来,我的大脑仿佛被人按了暂停键,记忆出现了空白。不知道在火车上过了多久,等轰隆的火车终于停下,那个唯一的熟人终于带着我下了车,我的记忆才复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里是离家将近两千公里的河北邯郸。</p> <p class="ql-block">3.被一脚踹倒在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入目皆是一片陌生,我只能跟着唯一熟悉的那个被我叫作“大伯”的女人。她带我走到一个用蛇皮袋子搭起来的棚子前。棚子里摆着很多低矮的桌子,桌边是能折叠的小板凳,有几桌人在吃饭。她带着我走进去,坐在一张小桌前,点了两份炒饼。我吃了一口,觉得很干,根本咽不下去,就放下了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此之后,炒饼成了我这辈子最不爱吃的食物,每次看见炒饼,都会想起那种被噎到流泪也咽不下去的痛苦。直到我在邯郸长到十一二岁时,有一次去集市上,看见别人吃炒饼,我还能指着炒饼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有一个短头发的女人带我吃过,特别干,一点都不好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见我不吃,她又开始骂我,越骂越狠。此时,我突然感到一股尿意,便说想上厕所。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说:“等一会儿,等我吃完就带你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只能等着。又等了一会儿,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就站起身来,弯着腰挪两步站在她旁边,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视而不见,依然继续吃,直到把最后一口炒饼吃完,才带着我往一个垃圾堆走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垃圾堆旁边没有人,她让我就在那里尿。我已经达到一个五岁小孩能忍受的极限了,然而,裤子很不好脱,当时正值冬天,冻得冰冷的手根本不听使唤。就在我一边强忍着汹涌的尿意,一边和裤子的扣子作斗争时,终于,一股热流涌出体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尿液在我的裤子上蔓延,迅速流到了裤腿。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抬头看她,映入眼帘的是她抬起的一只脚。下一刻,那只脚便重重地落到我的身上。在巨大的冲击下,我一屁股坐倒在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疼、不冷、不饿、不硬……我仿佛丢失了所有感官,感受不到被成年人踹了一脚所带来的疼痛,感受不到冬天里裤子湿了的寒冷,感受不到一路上被疏于照顾的饥饿,感受不到地上坚硬的石头和沙砾,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恐惧。眼前的世界仿佛变成了扭曲的黑色,极度的恐惧劈头盖脸地捆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完全呆住的时刻,第二脚以更大的力度踹在了我身上,随之是第三脚、第四脚……我早已从坐在地上变成趴在地上,即便想努力支撑起身体,但下一脚又来了,我被迫趴在地上,脸上满是沙砾和泥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感官终于回笼,疼痛像潮水般席卷而来,全身都疼。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号哭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女人终于停止了,而我也趴在地上起不来。突然,头皮一阵生疼,她竟然揪住我头顶的头发,一把将我拽起来,我早就杂乱的小马尾更是变得散乱不堪。这是我长大后脑补出来的,我只记得当时头皮被撕裂般地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一刻,我的大脑再次被按下了暂停键,进入了一片空白。等再有记忆时,我已经住进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家里。后来才得知,那个老头是人贩子在河北邯郸的中间人,他为人贩子提供住宿,并帮忙在村里寻找买家,交易后能分到一些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和上次噩梦惊醒后的空白一样,我后来无数次拼命回忆过,却没有任何收获。直到有个朋友告诉我,那是上苍对一个五岁小女孩的怜悯之心,“遗忘”是为了“保护”,我这才作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也并非毫无收获,我想起了两件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件事是人贩子第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坐在地上的姿势、位置历历在目,我当时面向北坐在地上。因为我家是门朝北的,我记得朝北坐着的感觉,每次去外婆家要往南边走,山是在南边的,还有人贩子的家是从我家出门后往左边走。二十多年后再次找到家的时候,我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件事是憋尿成了我的生理习惯。每次想去厕所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忍着,一小时后,我还没去,三小时后,我依然没去……终于,我患上了盆腔炎。如今和闺密之间互道关心时,我劝她们“别再熬夜”,她们总是叮嘱我“别再憋尿”。</p> <p class="ql-block">4.站墙根,追太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那个老头家里,我的记忆是从他的穿着开始的。他的穿着和我之前见过的老年人服装都不一样,颜色和样式都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伯”也换上了一件我从来没见过的衣服,像褂子,但很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风衣,一种大城市特别流行的款式。我在五岁以前从来没见过那种衣服,我爸爸妈妈从来没穿过,所以我对那件风衣印象很深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间很快就到了晚上,屋里的灯很亮,比火车上的灯可亮多了。老头对我很和善,他姓申,叫他申老头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申老头的家里来了好多人,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交谈中还时不时地瞟我两眼。我站在墙角手足无措。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的谈话是不是跟我有关,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想我应该快要哭了,或是已经哭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申老头过来牵起我的手,说带我去看电影。然后,我们就出门了。出门之后是往右边走的,上了一条街道,没多远就到了。街道右侧就是他说的看电影的地方。一个露天搭起来的幕布上正放着电影,街道的左侧堆放了很多麦秸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比电影更吸引我的是那一堆堆麦秸秆。我一边走一边伸头看,想知道麦秸垛里面是什么。那些麦秸秆跟我之前见过的不太一样。我之前见的麦秸秆是一捆捆立着堆起来的,而眼前的麦秸秆是一堆堆平放着的,堆成一个个垛。而且我之前见的麦秸秆比较矮,眼前的麦秸秆好高啊,让我觉得很新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次回忆起类似的无用的细节,我总忍不住感慨,孩子的关注点真是不一样啊,天大的事都不如麦秸秆吸引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怀着对麦秸秆的恋恋不舍,我还是跟申老头看电影去了。他给我买了糖,我拿在手里并没有吃,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吃。那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对什么都不稀罕——这些我都吃过,有什么好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可能是我实在困了,就睡了过去,他把我背回家的。等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这样过了几天,我对这个落脚点算是比较熟悉了。二十多年后,我带着警察再次来到这里时,站在门外我就和他们说了屋里的格局:“屋子中间放了一张桌子,西边是他的床,床下面有一个自制的小火炉。”警察进去一看,发现和我说的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申老头家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站在东面墙的墙根下。我从小到大都有个习惯,就是喜欢站在墙根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直到现在,我还会不由自主地贴墙站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天,申老头家里来了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个我已经不想叫“大伯”的女人很热情地和他说笑,但他们说的方言我听不懂。他们越说越高兴,后来竟然搂在一起,互相脱起了衣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就在屋里,与他们只有几步之遥。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什么是尴尬,什么是羞耻,只觉得很害怕,想要逃走。但那两个人不以为然,依然是我行我素。我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但阵阵笑声刺进我的耳膜,让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然而,没有得到他们的允许,我不敢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幕,让我一度很害怕看见成年男女待在一起说笑。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同学家玩。她的爸爸妈妈感情很好,也很爱开玩笑,吃饭时就嘻嘻闹闹地说笑。这本来是很开心、很幸福的家庭氛围,却猛地刺激到了我。我心底瞬间涌上一股恐惧,马上就找个借口逃了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一次去另一个同学家中做客。那天她家里来了好几位客人,有男有女,他们都坐在沙发上聊天。看得出来,他们很高兴,每个人都在笑,有捂着嘴笑的,有仰着脸笑的,有边抽烟边笑的,有边说边笑的……我却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马上就要站不住了。我一把拉住同学,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外,才慢慢有所好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在我度秒如年之际,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响动。可能是有人走过的脚步声,或是哪个嗓门大的人喊了一句什么,抑或树枝突然断裂的声音,我搞不清,总之是救了我一命。因为床上的两个人动作一停,随后,女人出声了:“去院子里站着,要是那个老头回来了,你就喊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但我只能站在院子里,不敢跑得更远,我还要给他们放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寒冬腊月里,我只穿了两条夏天款的美体裤,是在上火车之前,那个女人在垃圾堆里捡的。两条裤子的膝盖处都破了大洞,她给我穿上一条后发现我的两个膝盖露在外面,又把另一条裤子反过来给我穿上。这样一来,前后都没有洞了,但膝盖前后只有薄薄一层,根本就不保暖。我的上衣也非常薄,肯定不是棉袄,也不是毛衣,而是一件我已经忘掉的薄外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院子里很冷,空气是冷的,地面是冷的,风吹在身上,骨头缝里都是疼的,那种冷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我唯一能做的是,站在阳光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太阳照在墙上,我站在阳光下的墙根。但阳光会动,一点点退到另一面墙上,我就跟着一点点挪到另一处墙根下。我跟太阳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的几天,除了那个高个子男人,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来,每一个男人都跟那个女人做同样的事情。每次我都被赶到院子里放哨,除了防着申老头回来,还要在那些男人的老婆来时通风报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快,我的手就被冻肿了,但我不知道那是被冻的。我只是发现,自己的手背鼓起来了,轻轻一按,软软的,木木的,还会留下一个小坑,一会儿又鼓了起来。我觉得很好玩,按完这个手背,又去按另一个手背。在追着太阳一点点挪动的过程中,我找到了新的乐趣。就这样,太阳、冻肿的手背、寒冷的冬天,我在院子里一待就是半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冻伤不好恢复,后来双手布满硬块,继而结痂流脓,留下了永远的疤。直到今天,我摸着手上的冻疮疤,还能清晰看见时光另一头那个衣衫单薄的小女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几天来的男人讲话几乎和村里人一样,我听不懂,只有一个人,他讲话我竟然能听懂。后来,我推断他应该是南方人。我听见他喊出了一个名字:余华英。于是,我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至此,对于真正的家被突然抹去一事,小小的我在心里存下了六个名字,尽管前几个可能不太准确:杨新明(民),不确定是不是爸爸;妞花或者妞妞,是我自己;桑英,是我的姐姐;妈妈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yi这个发音;外婆叫阿不代;最后一个是余华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虽然在脑子里刻下了“余华英”这个名字,但我一度忘了它属于谁,只知道这个人对我很重要。直到二十六年后,我才把这个名字跟它的主人对上——确实是对我极其重要的人,是改变了我和亲人命运的人,更是我痛恨一辈子的人,她就是那个死不足惜的人贩子。</p> <p class="ql-block">5.开水洗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余华英的那张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申老头家住了很久。那天,余华英异常烦躁。我以为她是跟哪个男人吵架了,心里很害怕,就悄悄躲着她。长大后我才明白,她那时的坏情绪应该是因为卖我的价格没谈拢。我在她家待了那么多天,却卖不上高价,她对我自然就没有好脸色。</p><p class="ql-block">“看什么看?滚到这边来,洗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站在屋里,余华英刚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恶狠狠地冲我吼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从院子里拿来一个小板凳,放到屋门前,然后把一个盆放了上去。接着,她从暖水瓶里倒出开水,又从院子里的大水缸中舀了些夹杂着冰块的凉水。那时候正是冬天,大水缸里的水还结着冰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提心吊胆地走近她,她让我弯腰把头扎进盆里。那是一个瓷盆,盆里面有两条红色鲤鱼的图案,但是盆已经被磕碰得不成样子,盆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豁口,盆底还漏水,一滴一滴地从板凳上滴下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快点,把头伸进去!”余华英没好气地说,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我不敢不听话,乖乖地弯下腰,把头伸进水盆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啊!啊!烫死我了!我一惊,在心里大喊了一声,嘴里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太烫了,烫得我头皮生疼,便不受控制地把头往上仰。没想到,这一下惹恼了她。她不问青红皂白,把我的头使劲往水里按。当我的头第二次接触到温度极高的热水时,我又忍不住往上仰,结果换来她更加大力地按压。这力道似乎带着一股无名怒火,让我感到既恐惧又无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一面使劲向上仰头,一面害怕地哭了起来。我的反抗彻底激怒了她。突然,她“曜”地站了起来,飞快拎起手边的暖壶,粗鲁地拔掉瓶塞,不管不顾地把里面的开水直接浇在我头上了。我顿时觉得头皮火辣辣的,一时间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头了,只剩下火辣辣的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种刺痛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生理记忆。直到今天,每次吃辣椒不小心吃到嘴巴边上,嘴巴一圈火辣辣的疼,都会立刻把我的记忆拉回到这个时刻。每次都如是,一生难以避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啊!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声惨叫和着哭声从我喉咙里冲出来!我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一面用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和头皮,一面慌乱地逃到一边。我委屈地大哭,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我太害怕了,怕她会怒不可遏地冲过来打我,也害怕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我预料不到的可怕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也一直恶狠狠地盯着我。她瘦骨嶙峋地站在那儿,略微有一点驼背,两条腿像两根干枯的木棍,好像不太能站稳似的。她表情狰狞,嘴里骂骂咧咧,头上几根凌乱的杂发被呼啸的北风吹得一抖一抖的。此时,如果有人进来看到她那吃人的眼神和狰狞的样子,一定以为我家和她曾经结下过几世难解的血海深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远离家乡的陌生之地,在荒凉寒寂的北方原野上,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和一只一言不合就能一口吞掉它的大灰狼,一大一小,一强一弱,相视而立,在瑟瑟的寒风中,漫长地对峙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是在这一刻,余华英的长相一笔一画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也深深地烙印在我被毁掉的一生里。我所有关于她长相的记忆,除了第一次是她诱骗我,其他都和她对我的恐吓有关。这是第四次。她站在我的正对面,我把她的身材、体态、举止动作,乃至面部表情的变化,都像数码相机输入数据生成人像一样,一点一滴地完整保存下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三次是她因为我尿裤子而把我踹倒在地,她的脚一下一下地落在我身上,导致我趴在地上起不来。那一次,我是趴在地上仰头看她,是仰视的角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次是她在火车上恐吓我,那是她第一次对我变脸。她唰的一下拉开车窗,凶狠地说:“再吵就把你从火车上扔下去!”那时,我坐在她身旁,是从侧面看到她的侧脸,注意到她长着三角眼、高颧骨、雷公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次是她把我哄出门的前一天。那天,她在我面前蹲下身子,跟我是平视的视角。她还用手轻轻刮了刮我的小脸蛋,摸了摸我的头发,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友善,说话的语气也很温柔。我记得她问我,吃苹果吗?吃香蕉吗?一张满含笑意的脸,一直关切地询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觉得她皮肤很白。我从小就对别人的外貌格外注意。在我的记忆中,爸爸的皮肤很黑,而余华英比我爸爸白得多。爸爸总是把我举得高高的,有时候还会让我跨坐在他的脖子上,所以我对爸爸的身高有一个模糊的记忆,也是以爸爸的身高作为参照,我记住了余华英比我爸爸矮一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以,二十六年过去了,岁月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了痕迹,但是余华英的相貌在我心里始终清晰。我的脑海里好像全方位、全角度地复刻了她的长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余华英,女,身高一米六左右,短发,皮肤偏白,身材很瘦,长脸,高颧骨,三角眼,雷公嘴。这是我对她外貌的描述。当公安机关将她抓捕归案时,我的上述记忆悉数得到了证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被一个残忍冷漠的女人用滚烫的开水浇头,余华英对我施暴的场景成为我人生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恐怖经历。但和前几次一样,剧烈刺激之后,我的记忆再次出现了暂停。至于后来我的头发是怎么洗完的,我已经毫无印象,记忆中只留下那一片火辣辣的疼……</p>